用過午膳後, 太平拜別了四哥,便領著婉兒一起上了馬車,往西市去了。除了武後派來的那四名羽林將士外,李旦擔心西市人雜, 便又派了兩名府衛跟著。所以林林總總加一起, 馬車左右跟了八個人。
本來身上的銀色袍衫就極顯富貴,有了這些個隨從跟著, 太平苦笑, 隻怕今晚去哪裏都是最招搖那個。
長安西市是胡商最多之地,相比東市而言, 這裏的商品最是繁多,也相對便宜些。所以長安城的百姓們最愛來此買賣,除了可以買到一些新奇的西域貨物外,還可以在這裏看見最多、也是最嫵媚的胡姬。
婉兒雖說換上了孺人的衣裙, 可頭上依舊戴著帷帽, 下車之後, 一路被太平牽著,一會兒都舍不得鬆開。
太平這身在身,實在是耀眼。
莫說是旁人, 就算是婉兒, 也忍不住悄悄隔著垂紗顧看太平。
太平早就發現了婉兒的顧看, 她也樂得讓婉兒這樣看著, 婉兒看得高興,她也高興。看到前麵的胡商攤子,太平發現了什麼稀罕物件,便牽著婉兒跑了過去,拿起了一件鑲著紅寶石的手鐲, 往婉兒手腕上一扣,笑問道:“婉兒喜歡麼?”
婉兒隻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答話,太平便開了口,“給錢。”
春夏拿出錢袋,“這鐲子多少錢?”
“十兩銀子。”胡人商販用憋口的漢話答道。
春夏瞪大了眼睛,“十兩?!”先不說這鐲子值不值這個錢,這裏魚龍混雜,也不知這小攤子上的貨物是真還是假?
“給錢就是。”太平催促一聲,轉向婉兒時,語氣便溫柔了一半,“婉兒,我們去酒樓坐坐,晚上就在那兒看了煙火再迴四哥那裏。”
婉兒生怕太平胡亂花錢,抽出手來,急忙將鐲子褪下,認真道:“可以送我個別樣的,這個實在是太貴重了。”
“戴好。”太平將鐲子重新戴迴了婉兒手裏,“鐲子再貴重,也沒有我的心意貴重,不是麼?”
婉兒還想再勸,可太平是鐵了心的想送她,她肅聲道:“今晚就隻要這一份禮物,後麵再送,我一概不要。”
“好,都依你。”太平溫聲說完,春夏已癟著嘴付了銀子。
太平牽著婉兒隨後上了酒樓三樓,才至黃昏,簷下便零零散散地掛起了燈籠。小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哪怕她們選了個最僻靜的角落,也覺得甚是吵鬧。
兩名府衛將馬車停到了僻靜處,便守在了酒樓下。四名羽林將士知趣地候在三樓樓口,垂簾裏麵就隻有紅蕊跟春夏伺候兩位主子。
看這陣勢,都知今日來三樓飲酒的這位小公子絕對不是尋常人。意識到這點後,原本在三樓飲酒的客人都搬至了二樓。
太平也樂得清靜,當下命春夏去給老板多付了三倍的銀子,她隻圖個清靜,三樓今晚她包下了,讓老板將酒樓最拿手的菜肴與美酒都送上來。
“殿下,我們這樣未免招搖了些。”婉兒隱隱覺得不安。
太平趴在闌幹上,遠望簷上的黃昏餘光,若有所思,並不答話。
婉兒不知她在看什麼,便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西市鬥拱錯落,那一片屋簷起落,層層疊嶂,隻比其他坊市複雜一些,也沒有哪裏新奇的。
“殿下在看什麼?”
“等太陽落山。”
太平淡淡答完,迴頭便瞧見八名胡姬捧著菜肴魚貫走了上來,故意喃聲道:“沒想到這裏的胡姬,比昨晚那個還要美。”
婉兒聽得刺耳,挑眉瞪了一眼太平,“是麼?”
太平輕笑,問向紅蕊,“紅蕊,你說是不是?”
紅蕊怔了怔,下意識地瞧向婉兒,看見婉兒臉色不好,她也不知如何迴答,“啊?”她悄悄地小覷了一眼那八名布菜的胡姬,身姿妙曼,眉眼深邃,隻是相比中原人來說,她們的膚色稍微深一些。
美是肯定美的……
春夏暗暗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提醒:“怎麼答話的?這樣是大不敬。”
“迴……迴……”紅蕊趕緊恭敬跪下,剛欲喚出“殿下”二字,又隻得強忍下來,當著這八名胡姬喚“殿下”二字,萬一給殿下招來什麼禍事,她是更擔待不起。
太平忍笑,“瞧瞧,紅蕊跟你跟久了,越來越像你了。”
婉兒沉聲問道:“哪裏像?”
“不敢說心裏話。”太平一句話切中要害,笑吟吟地看向領頭的胡姬,“姑娘可會跳舞?”
“會。”胡姬淺笑低眉。
“那便……嘶……”太平的話還沒說完,便眉頭緊鎖起來,強笑著側臉看向婉兒,“改日……嘶……”太平連忙按住婉兒在幾案下掐擰她大腿的手,“退下吧。”
胡姬瞧這小公子憋紅的臉,又見旁邊的這位夫人臉色鐵青,兩人的手都藏在幾案下,動靜不休,她便曉得這兩人是怎麼迴事。
“是。”胡姬本該領命立即退下,她忍不住提壺倒了一盞葡萄酒,推近了婉兒,“夫人先嚐嚐這酒,往來客商最愛飲的,便是我們酒樓這種葡萄釀。”
太平含笑道:“姑娘為何不給本公子……嘶……也倒上一盞?”
胡姬啞笑,“公子尚未飲酒,便如此胡言亂語,倘若喝了,那還得了?”
太平怔了怔。
婉兒舒眉笑道:“郎君若是喝多了,確實麻煩。”沒想到這胡姬竟是個聰明人,輕描淡寫一句話,便讓婉兒心間的酸澀感一去不少。
太平耳根一燙,隻覺婉兒方才話中的“郎君”二字,是戳心窩的甜蜜。
胡姬一拜,意味深長地對著太平一笑,便領著姐妹們離開了三樓。
“嘶……”太平原以為婉兒應該解氣了,沒想到最後還擰了她一把,她不禁嗔道:“婉兒真想掐死自家郎君啊?”
婉兒沒想到太平還敢胡言,慌亂地掃了一眼旁邊忍笑不語的春夏與紅蕊,“方才喊郎君,不過是為了圓場!殿下再這樣胡鬧……我就……”
“怎的?”太平昂頭,打斷了婉兒的話,不等婉兒反應,便伸手去嗬她的癢癢,“還敢威脅本宮!該罰!”
婉兒被太平當著兩位宮婢的麵撲倒身下,她又羞又慌,急忙抵住太平的胸膛,“別……別鬧!春夏跟紅蕊看著呢!”
“背過身去!”太平冷聲下令。
紅蕊跟春夏早已見慣兩個主子這樣嗬癢廝鬧了,當下轉過身去,掩口笑了起來。
“膽敢掐本宮,誰給你的膽兒!”
“妾隻怕胡姬跳舞近身,萬一混了刺客……”
“這樣說,本宮還得謝才人考慮周到了?”
“難道不是麼?”
太平眼珠子靈動地一轉,“也是。”
婉兒暗覺不妙,太平將她扶坐起來,杵著腦袋歪頭看她,“本宮看不得胡姬跳舞,那看才人跳舞,總成了吧?”
婉兒臉頰一燙,“你……”
“這也不成?難道才人才是那個刺客……”太平說著,對著她眨了下左眼。婉兒確實是那個刺客,早就將她的整個人都紮入了太平的心房裏。
婉兒別過臉去,“妾不會跳舞。”
“唉。”太平故意失望地一聲長歎,拿起酒盞,飲了一口,另一手卻在方才被婉兒掐的地方輕輕揉著。
婉兒自忖出手重了,手指悄然滑入太平掌下,取代了太平的手,給她溫柔地揉了起來,低聲問道:“還疼麼?”
“你呢?”太平分明話中有話。
這兩個字問完,婉兒頓時品出了太平所指是什麼,蜷起手指,便想再掐她一把。這次太平做了防備,順勢扣緊了婉兒的手,接著方才那句話道:“什麼都好,就這脾氣不好。”
婉兒蹙眉,剛欲說什麼,便瞧見太平對著她無聲唇語,“可我就是喜歡。”說著,小指在婉兒掌心撓了撓。
遇上太平這個冤家,她如何逃得過她的掌心?
婉兒忍俊不禁,臉上漾開了笑意。
這一世,不必在太平麵前掩飾她的心動,不必逃避太平給她的好,哪怕隻是這樣牽著手,沐在暮色之中,婉兒也覺得滿心甘甜。
就忘卻一刻後日的離別,忘卻一刻她們的身份,享受當下的靜好,陪太平好好過完這個上元節。
婉兒打定了主意,親手給太平斟了一盞酒,“殿下,請。”
“請。”太平舉盞,與婉兒一同飲下這盞葡萄釀,頓覺迴甘無比。
這一夜,隻求同醉,隻求同享上元佳節的熱鬧。
當煙花在天空中再次綻放時,春夏與紅蕊扶著兩位半醉的主子上了馬車,一路護送著迴到了李旦府邸。
世間稍縱即逝的便是愉悅光景,煙花有落幕時,上元節也有終限。就像是正月十五這場初晴,不過維持了短短一日,便又被陰雲籠罩天幕,簌簌地飄起雪花來。
正月十六這日傍晚,太平與婉兒終是踏上了迴宮的馬車,往大明宮緩緩行去。
婉兒緊握著太平的手,這最後的一段歸路,她應該親口給太平道別。隻是那些話哽在喉間,婉兒每每啟口,看見太平凝重的臉色,又隻能忍下。
“殿下……”
“那日……我見過裴氏,我知道阿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