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知道她想說什麼, 哪怕再舍不得,那也是婉兒應(yīng)該走的道。在此分道,才有他日的相守不離。
婉兒眼眶微燙,沒想到太平竟然早就知道她會走。
緊了緊太平的手, 婉兒垂下頭去, 想說些什麼,又怕一張口便是啞澀之聲, 徒惹太平難過。
“隻要你想, 我們終有一日會像這三日一樣。”太平覆上婉兒的臉龐,溫笑如昔, “宮中人心詭譎,有些話不得不說,有些事不能不做,我隻求你信我。”
她用的是“求”, 而不是“要”, 足見太平其實是忐忑的。
婉兒啞聲答道:“殿下也會信我麼?”
太平堅定點頭, “會。”
婉兒捧住了太平的雙頰,一字一句地答道:“我也會。”即便已是極力強忍,還是噙起了淚花。
太平輕笑, 張臂將婉兒緊緊抱住, 靜靜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沒有嚐過溫情, 便不會有舍不得。
沒有品過繾綣溫存, 便不會有念想。
偏生她嚐過,她也品過,所以分別便成了雙刃刀,割得太平難過,婉兒心酸。
上輩子太平已經(jīng)哭過太多, 她不想在婉兒麵前哭得像個孩子一樣,所以她忍下了眼淚,微微分開彼此,低頭看向婉兒手腕上的鐲子,“這鐲子在宮外算貴重,在宮內(nèi)卻是尋常之物。我在宮中見過宮人佩戴,所以用它當(dāng)你我的信物,就算有人起疑,也不至於無話搪塞。”太平抬眼,眼底的深情一如既往地讓人沉醉,“今後若有難處,你讓紅蕊拿此鐲見我,我必會暗中幫你。”
婉兒聽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澀聲問道:“幾年?”
“四年。”太平算了算剩下的日子,她必須與婉兒保持距離。
婉兒知道太平算到了什麼日子,四年後陛下駕崩,那是武後大業(yè)最關(guān)鍵的一年。而這四年,太子謀反,太平出嫁,東宮新立,李顯與韋氏大婚,每一樁都是大唐的大事。這四年也是婉兒蟄伏武後身邊的時光,像是蝴蝶織繭,等待破繭絢爛的那一日。
行進的馬車終是停下,馬車外響起了春夏的聲音,“殿下,丹鳳門到了。”
“知道了。”太平應(yīng)了一聲,捧住婉兒的後腦,狠狠地吻了她一口。
婉兒尚不及迴應(yīng),太平已鬆開了她,當(dāng)下走下了馬車。
外間暮色已沉,簌簌地落著飛雪。
春夏與紅蕊打開紙傘,為兩位主子擋住了落雪。
“掌燈。”太平淡淡開口,抬眼望向?qū)m門處,便瞧見了提燈候在那兒多時的裴氏。
裴氏恭敬地對著太平點了下頭,揚聲道:“天後有令,召上官才人入殿伺候。”
“此去收斂一二你那倔脾氣。”太平故作教訓(xùn),話音剛落,春夏已掌燈走近。太平從春夏手中接過燈盞,話卻是說給婉兒聽的,“去吧,本宮想在這裏待一會兒。”
婉兒垂首領(lǐng)命,“諾。”即便是舍不得,她也必須走向裴氏。
春夏生怕紅蕊拿漏,忙將柳條遞給了紅蕊,“柳條!”
紅蕊接過柳條,撐傘遮雪,跟著婉兒走向了裴氏,徑直穿過了丹鳳門,往大明宮深處去了。
風(fēng)雪簌簌,宮牆高聳,她們終是迴到了這座囚籠。
裴氏掌燈引路,婉兒慢慢跟著,悄然迴首,隻見太平依舊提燈站在丹鳳門外——她身後是燈火初起的長安城,是風(fēng)雪紛飛的陰沉天幕,她穿著那身大紅色的圓襟袍衫,提燈站在那裏,目送她漸行漸遠。
太平會等她,也希望婉兒會等她。
別再像上輩子那樣,婉兒沒有等她,隻留給她一個陰陽兩隔的結(jié)局。
傻殿下……
婉兒視線中的燈影已是模糊,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fēng),不敢再看風(fēng)雪中提燈的太平,她含淚望向前路的宮階。
那是通往含元殿的宮階,不久的將來,武後會從這裏踏上含元殿,坐上那把君臨天下的龍椅,更久的將來,太平也該從這裏走上含元殿,成為跟武皇一樣的紅顏天子。
“我會等你。”
婉兒在心間默念這句話,嘴角微微上揚,眼淚悄然沿著臉頰滑落。
這一次,不見不散,誰也不準(zhǔn)先走。
婉兒的身影終是消失在了視線盡頭,被風(fēng)雪徹底掩蓋。
春夏知道公主心情定不會好,溫聲勸道:“殿下,再不入宮,宮門便要下鑰了。”
“今晚迴哪兒呢?”太平雙眸通紅,這一開口,春夏方知殿下哭了。
“自然是……”春夏一時不知該答“含光殿”還是答“清暉閣”。
太平啞笑,眼淚湧出眼眶,“本宮想在宮中走走,春夏,你陪陪本宮。”
“諾。”春夏低首領(lǐng)命,打傘陪著公主走入了丹鳳門。
公主走入宮門後,車夫趕車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李旦府邸去了。隨行的四名羽林將士也入了宮,準(zhǔn)備向武後複命。
走出丹鳳門,太平的燈影投落在婉兒留下的足跡上,她沿著婉兒的足跡走了一段,終是走到了分叉口。
婉兒去的是阿娘所在的紫宸殿,太平不論迴含光殿,還是迴清暉閣,都要往西走,注定要與婉兒的足跡分道揚鑣。
春夏看著公主在足跡邊緩緩蹲下,她看得心疼,勸道:“才人興許明早便迴來了。”說著,她看了一眼外麵的大雪,“雪越來越大了,入夜天寒,殿下再不迴殿,可要受寒的。”
太平抱膝蹲在婉兒的足跡前,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將那足印子填滿,啞聲道:“今晚沒有煙火了……”
春夏執(zhí)傘蹲下,溫聲道:“中秋宮裏也會放煙花的。”
“嗬……”太平知道那不一樣,沒有婉兒在身邊,天上的煙花再多,都是不一樣的。
春夏再勸道:“殿下若是舍不得才人……”
“迴宮吧。”太平吸了吸鼻子,擦去臉上的淚水,徐徐站了起來。她總要習(xí)慣這種日子,上輩子不也是這樣熬過來的麼?
春夏愕然,“迴哪個宮?”
“含光殿。”太平染著濃重的鼻音,提燈轉(zhuǎn)向西麵,朝著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這一路,她再沒有說一個字。
春夏還是頭一次瞧見殿下難過成這樣,她明明記得裴氏說的是伺候,並沒有說調(diào)迴武後身邊。看殿下這麼難過,難道才人是真的不迴來了?那她豈不是要隔好久才能瞧見紅蕊了?當(dāng)春夏意識到這點,忍不住迴頭望向她們離開的方向,隻覺莫名心酸。
這是含光殿最冷清的一夜,公主沉默寡言,春夏也鬱鬱寡歡。不論是太平,還是春夏,都已經(jīng)習(xí)慣與婉兒、紅蕊相處的時光。
太平在暖被下蜷起身子,抱緊懷中的暖壺,少了婉兒在身側(cè),她總覺得心間有個角落怎麼都暖不起來。
“婉兒……”思念像是一把鈍刀子,不斷在她的心房上割扯,無休無止。
且說裴氏引著婉兒來到了紫宸殿外,武後一如既往地還在批閱奏章。
裴氏放輕腳步,帶著婉兒走至武後幾案前。
“迴天後,才人已帶到。”
武後沒有抬眼看她們,認真地用朱筆做著批閱,淡淡問道:“太平?jīng)]有鬧騰?”
“迴天後,沒有。”裴氏如實答道,原本她準(zhǔn)備了一堆勸說公主的話,就怕太平性子上來,不準(zhǔn)她帶走婉兒。哪知太平不吵不鬧,反倒是囑咐婉兒要注意性子,裴氏那時候還有幾分不知所措。
武後這下倒是有幾分驚訝,寫完最後一個字後,擱下了朱筆,看向婉兒——婉兒的披風(fēng)上還沾有些許雪花,她垂首站在那裏,渾身都透著一股寒意。
“裴氏,給才人拿隻暖壺來。”武後先下恩寵,屏退了裴氏。
婉兒恭敬跪地叩拜,“妾,叩謝天後。”
武後起身,走至婉兒跟前,並不急著讓她起身,“想領(lǐng)本宮的恩賞可不容易,你能說服太平不吵不鬧放你迴來,本事確實不小。”
婉兒這才意識到,太平那樣靜靜地送她走,其實是想武後多記她一功。她明明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太平竟先幫她想到了這點,送給她的這份溫暖,足以暖燙她的心房,久久不散。
“妾不敢居功。”婉兒再次叩首,眼眶已是通紅。
哪怕她已是極力壓抑自己的悲傷,語聲中的顫意還是讓武後聽了出來,武後微微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婉兒的臉,對上她一雙通紅的眸子。
武後靜靜地看著她,並不急著問她什麼。
“妾在天後麵前失儀,還請?zhí)灬峤底铩!蓖駜捍鬼葥?dān)下這罪。
武後冷笑,“還算有地方是暖的。”說著,她鬆開了手,斜眼看了看婉兒的心口,太平以誠意馴她多日,若是連一絲不舍都沒有,那可就是太平之?dāng)×恕?br />
“公主待人真誠,妾確實不舍殿下。”婉兒知道騙不了武後,索性直接說出心裏話,倒還算坦率。
武後負手而立,“她要長大,你也要長大。”說完,武後往殿門口走了幾步,寒意透入門扉,她望著殿外飛揚的雪花,淡淡道:“在宮中,沒有本事之人,是活不久的。”
婉兒挺直腰桿,“妾不會讓天後失望。”
“這場雪不知何時才能停下?”武後迴頭看她,話中有話。
“加把火,興許就快了。”婉兒坦蕩地迎上了武後的目光,胸有成竹,“妾,願入無間地獄,助天後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