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迴到偏殿, 匆匆更了衣裳,對鏡重新整理妝容時,這才發現火辣辣的右邊臉頰已是又紅又腫,武後那一巴掌沒有半分留情。
打得越是響脆, 李賢就越是心疼。
紅蕊心疼地送來了膏藥, “才人抹了膏藥再去天後麵前伺候吧。”
“就這樣,抹了膏藥反倒……不好。”婉兒也不好與紅蕊解釋太多, 用胭脂壓了壓, 便走出了偏殿。
剛一抬眼,便瞧見李賢帶著隨侍站在廊下。
婉兒垂頭走近李賢, 恭敬地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李賢負手而立,強忍下想去撫她臉的衝動,沉聲問道:“母後時常這樣教訓你麼?”
“妾是罪臣之後, 能離開掖庭, 已是天後的恩寵。”婉兒將腦袋低了低, 聲音中多了一絲鼻音,“殿下若是真想妾好,就請殿下以後看見妾的時候, 莫要再像今日這般失儀。”
李賢聽得心疼, 偏生現下他奈何不了母親, 隻得沉沉一歎。
婉兒輕咬下唇, 微微抬眼,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賢,便錯身匆匆離開。
她想說什麼?
李賢被勾起了好奇,偏偏婉兒已走得遠了,他也不好追問。他細細迴想婉兒那一眼, 分明已噙起了眼淚,右頰又紅又腫,足見母親打她那一巴掌又多重。
隨侍勸道:“殿下……”
李賢迴過神來,握緊了雙拳,雖說視線裏已經早已沒有了婉兒,可是他還是望著婉兒離開的方向,喃聲道:“當年母後也是才人出身。”
隨侍聽懂了李賢的話,急忙低聲道:“殿下,今時不同往日,這些話還是迴東宮再說吧。”
李賢咬咬牙,望著紫宸殿高聳的飛簷,等他躍上那個位置,父皇做過的事,他再做一迴又何妨?
“迴東宮。”
“諾。”
婉兒迴到紫宸殿時,裴氏正在給武後整理折子,將批閱過的放至一旁,沒有批閱過的按照所屬各部分類疊好。
武後似是倦了,靠在一旁的榻上,閉眼小憩。
婉兒恭敬地走了過去,跪在了榻邊,叩拜道:“太子已走。”
“嗯。”武後緩緩睜眼,在榻上坐起,睨視婉兒。
她現下穿了一身粉白色的長裙,披帛是鵝黃色的,塗抹在頰上的胭脂有些散亂,許是急著迴來複命,所以沒有好好塗開。
這身妝容比起方才那身來,素雅了許多。
“裴氏,拿帕子過來。”武後向裴氏下令。
“諾。”裴氏很快拿了幹淨帕子過來,雙手奉上。
武後一手拿著帕子,一手捏住了婉兒的下巴,輕輕擦拭她紅腫的右頰,將上麵的胭脂一一擦下。
“確實打重了些。”武後擦幹淨後,將帕子放至一邊,在榻上拿起了膏藥,打開蓋子,指甲挖起一塊,輕柔地塗上了婉兒的右頰,冷聲問道:“你記恨本宮麼?”
婉兒有些緊張,神色頗是不自然。雖說天家向來恩威並重,可武後這般待她,她總覺忐忑。除了與太平這般親密外,她從不習慣與其他人這般親密。
“妾不敢。”婉兒想要低頭,卻被武後捏緊下巴,逼得她正視武後。
武後的眸光如刀,尋常人說謊,她隻這麼一看,便能知曉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這樣氣度的女人,世間罕有,雖還不是天子,便已有了天子該有的威壓感。
“你倒是老實,隻答不敢。”武後向來喜歡聰明人,尤其是坦誠的聰明人。她的指腹擦過婉兒的臉頰,原本火辣辣的右頰因為藥膏的關係,終是多了一絲清涼。
婉兒想逃開武後的眸子,太平的眸子與武後的很像,隻是武後的眸光裏隻有殺意,太平的眸光裏隻有情意。
“妾不敢有任何隱瞞。”婉兒卑微答道,“今年中秋,妾還指著天後的恩典,容妾與阿娘見上一麵。”
武後舒眉笑了,“本宮差點忘了,本宮手裏還有這個人。”
婉兒不敢接話。
正當這時,裴氏在殿門口通傳,“天後,公主殿下來請安了。”
婉兒下意識掙開了武後的手指,武後卻又重新鉗住她的下巴,不重不輕地道:“不乖順之人,本宮向來是不留的。”
“諾。”婉兒微微蹙眉。
武後滿目狐疑,繼續給她上藥,“讓太平進來吧。”
裴氏躬身迎入太平,太平踏入紫宸殿後,不見阿娘坐在案邊批閱奏章,便往榻邊看來。當瞧見阿娘正在給婉兒塗藥,她的神情一滯,暗暗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兒……給母後請安。”太平在榻邊三步外停下,垂首行禮時,已將婉兒通紅的右頰看了個分明。
婉兒定是被阿娘給打了!
可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向阿娘詢問什麼,像阿娘說的,她越在意一個人,越要掩飾對這個人的在意,否則隻會害了那人的性命。
武後慢慢地給婉兒塗抹著,餘光卻緊緊盯著太平,看她一直垂首,沒有悄悄顧看這邊,她的臉上緩緩地有了一絲笑意。
“天那麼冷,還想著過來給母後請安,算是懂事了點。”
“兒今日還要聽太傅講學,若是母後沒有其他的訓示,兒這便退下了。”
太平心疼得緊,隻能克製自己,讓自己說話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意。
這才離開她一日,婉兒竟被這樣掌摑,往後的日子那麼長,她如何能真正放心?
武後停下了動作,將膏藥放置一旁,“懂得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母後很是欣慰,下去吧。”
“諾。”太平轉身,匆匆走出了紫宸殿。
候在門口的春夏連忙打傘追上,這才發現公主已紅了眼眶。她在殿外並沒有聽見天後的喝罵聲,殿下如此難過,定是見了才人的緣故吧。
“春夏,給本宮準備兩隻皮影人偶。”太平忽然停下腳步,“本宮還要一身內侍衣裳。”
春夏點頭,“諾。”
太平歎息,迴頭深望了一眼紫宸殿。有些事該做,有些事不該做,可若是與婉兒有關,哪怕是不該做的事,她也會去做。
“迴天後,公主已經走遠了。”裴氏在殿門前觀望了片刻,這才迴來稟告。
武後頗是高興,笑道:“說說,你是如何把太平教成這樣的?”
婉兒叩首,“那是殿下聰慧,許多事一點便通。”
“她性子素來驕縱,本宮與陛下嬌慣她多年,要改她這樣的性子,本宮與陛下都覺頭疼,你竟是給做到了。”武後確實好奇,太平如此看重她,又如此肯聽她的教導,若不弄明白其中關聯,日後太平掌權,身邊有這麼一個上官婉兒,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婉兒如實答道:“大抵是因為,殿下懂了‘想要’二字。”
“想要?”武後眸光微寒。
婉兒繼續道:“妾與殿下說過狼群圍獵的故事。欲得鮮肉,必先蟄伏靜候時機,否則,徒勞追逐,隻會一無所獲。”
武後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十六歲的丫頭,“你小小年紀竟已經懂得了狼群圍獵之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膽敢在她麵前露出利牙,這可是危險的舉動。
婉兒再次叩首,這次沒有直起身子,花鈿貼在武後腳下,“狼性本烈,可終身隻臣服狼王一人。妾也有‘想要’之事,而此事隻有天後能做到。”
“你想要什麼?”武後挑著她的下巴,重新托起了她的臉。
婉兒坦蕩又熱烈地直視武後的眉眼,一字一句緩緩道:“蒼穹可懸日,亦可掛月,日月淩空,這是一個新字,天後不妨給這個字取個音。”
“日月淩空……”武後興致盎然,這個字倒也新鮮,她想了想,意味深長地笑了,“曌,音同光照九州的照。”
婉兒語氣激昂,“妾想看見這樣的天下。”眸光與武後的眸光相接,她不懼不躲,“也想看女子可以走多遠,爬多高。”
“你好大的膽子,敢與本宮說這樣的話。”武後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她以為她是一個人在走這條道,卻沒想到這隔著血仇的罪臣之後竟能一語中的,切中她心中最滾燙的地方。
婉兒挺直腰桿,“妾若因說真話而死,妾也算死得其所。”
“嗬。”武後冷笑,“你教好了太平,卻被太平給帶天真了。”說著,她緩緩起身,“這些話以後藏心裏便是,休要再說。”
“諾。”婉兒領命。
武後似是心情大好,“本宮記得你的字,寫得不錯。你方才跟本宮說的那個新字,本宮想看你寫出來。起來吧。”
婉兒領命起身,裴氏已磨好墨,展開了宣紙。
武後走至龍案邊坐下,示意婉兒提筆寫出那個字來。
婉兒提筆沾墨,這次沒有用簪花小楷,而是用行書,將這個字寫了出來。
日月淩空。
當這個字的一筆一劃在紙上舒展開來,武後是打從心裏喜歡這個字,她暗暗發誓,等她君臨天下那一日,定要把“媚娘”二字換成這個“曌”字。
男子可為君,女子亦可為君。
天下,不該隻是男子的天下。
女子一樣可以開疆擴土,一樣可以傲然立在天地之間,創下一個紅妝盛世。
她,武曌,要做古往今來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