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終是暗了下來, 下了兩日的雪,終是停下。吹過幾陣寒風後,天上的陰雲變得稀薄了起來,月光從雲隙間落下, 照在了大明宮的簷角上。
太平早就換上了內侍的衣裳, 站在含光殿簷下等了許久,好不容易捱到了子時, 這個時候婉兒應該迴去歇下了。
“春夏, 東西都準備好了麼?”太平問向春夏。
春夏低頭數了數布囊中的物事,“皮影人偶跟散淤的傷藥都帶上了。”
“走吧。”太平微微垂首, 與宮中的內侍一樣,低首沿著牆邊徐行。起初春夏不敢與太平並肩而行,太平扯了她好幾下,她才終是膽戰心驚地走快了半步。
紫宸殿的宮燈向來通宵長明, 越是接近這裏, 羽林軍的守備就越嚴。身處高位者, 有哪個可以真正高枕無眠?
李治如是,武後亦如是。
太平知道肯定是混不進去的,她本來也沒打算混進去, 今日來紫宸殿, 她肯定會驚動武後, 所以遇上羽林軍盤問時, 她索性將腦袋抬起,讓他們看清楚了自己的麵容。
“殿下!”羽林將士急忙跪地行禮。
太平負手而立,“我有要事要見母後,你們都讓開。”
“諾。”羽林將士立即讓道,看著太平沿著宮階走上了紫宸殿。
候在殿門前的裴氏瞧見公主來了, 還打扮作了內侍,想來是不想驚動宮中的其他人,當下入內通報。
太平拐了一下春夏,囑咐道:“你不是有東西拿給紅蕊麼?還不快去?”說著,她對著春夏眨了下眼睛。
太平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讓左右的羽林軍聽見。她順勢迴頭掃了一眼想要攔阻春夏的羽林將士,“難道本宮的婢子還個皮影人偶,還要通報母後?”
春夏怯生生地從布囊中掏出了皮影人偶,小聲道:“這是上元節紅蕊買的,落在了奴婢那兒,今晚一並拿來還了。”
羽林將士上前查看了布囊,瞧見裏麵還有一盒傷藥,狐疑地看了一眼春夏。宮婢間互送藥膏之事也很常見,隻是今日傷的明明是上官才人,而不是上官才人的婢女紅蕊。
“嗯?”太平不悅地哼了一聲。
如此明顯,羽林將士已經了然,這是公主想給才人送藥。宮中都說公主與才人關係甚好,看來果然如此。
羽林將士不好攔阻,便讓開了道,放了春夏去偏殿。
裴氏走出了殿門,對著太平垂首道:“殿下,請。”
“嗯。”太平走了進去,殿中果然比外間暖和多了。
武後上下打量她,“大晚上打扮成這樣,你想做什麼?”宮中耳目眾多,即便是扮作內侍夜行,也不能保證不被李治的耳目看到。
這兒是阿娘的紫宸殿,她有什麼好怕的?當下彎眉輕笑,走近武後,乖順地給武後捏起肩膀來,嬌聲喚道:“阿娘,兒遇上了難事,所以隻能出此下策了。”
已經許久沒有聽見太平喚她“阿娘”了,武後心窩微顫,端聲問道:“什麼難事?”
“父皇小氣,隻給了我兩個宮衛調配,明崇儼那麼狡猾,肯定是殺不了他的。”說著,太平揉捏的動作停下,“阿娘這次若不幫我,這事我鐵定辦不成。”
武後早就知道了此事,雖說太平的來意也算合情合理,可這時機實在是巧,以太平的心性,白日瞧見婉兒被她打了,能忍到晚上才來,而且是來找她這個阿娘辦正事,今晚之事怎麼想都透著一股蹊蹺。
武後給裴氏遞了個眼色,示意裴氏出去看看。
裴氏默然退出了殿去。
武後覆上太平的手背,淡聲問道:“你要阿娘怎麼幫你?明崇儼可是阿娘這邊的人,阿娘推他出來讓你殺,目的隻為了讓你立威,在朝臣心裏留下些印象,以後遇上事情,他們才會想到你。”
“阿娘再給我一個人使喚便好。”太平認真迴答。
武後好奇看她,“兩個不夠,多加一人便夠了?”
“兩個在明,一個在暗,雙刀齊下,明崇儼才跑不了。”太平已經想好如何辦好此事。
武後想了想,點頭道:“好,母後再給你一人。”
“兒可以指名麼?”太平再問。
武後疑聲問道:“羽林軍中,你竟有認識的?”
“上迴阿娘讓我禁足清暉閣,有個不長眼的,讓兒記下了。”太平記得那人的名字,楊鋒。
武後笑了,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你倒是記仇。”
“罰他不解恨,倒不如讓他給我辦事。”太平圈住了武後的頸子,“我記得他叫,楊鋒!”
武後也記得這人,素來忠心耿耿,武功也很好。沒想到太平能容下此人,還想用此人辦事,她這樣的年歲有這份胸襟,實屬不易。
“明日母後將他調去含光殿當值,會知會他聽你命令行事。”
“多謝母後!”
太平高興地繞到武後身前,恭敬地一拜。
武後嘴角有笑,語氣卻有幾分寒涼,試探問道:“今晚的事辦完了?”
“辦完了。”太平聽出了母親的逐客之意,她確實不能在紫宸殿待太久,“兒退下了。”
“慢著。”武後拿起了婉兒今日寫的那個“曌”字,遞給太平賞鑒,“這是上官才人寫的新字,母後很喜歡,賜了音,照。”
太平接過那張宣紙,看著這熟悉的字體,眉眼間難以自抑地多了一絲驕傲之色。她自忖是當世最熟悉婉兒筆法之人,上輩子搜集婉兒詩文看了無數次,也在字裏行間品了無數次,雖沒有親眼看見婉兒是怎樣寫出這個字,可她可以想象婉兒寫這字時,是怎樣的心情激昂。
於大唐而言,天子是日,皇後是月,光照九州。於婉兒而言,武後是日,太平是月,日是光明所向,一生追隨,月是情深萬千,一念不悔。
武後在這個字裏品出了日月淩空的壯誌,太平卻在這個字裏品出了婉兒的心境。
雖然阿娘打了她,可是,能跟著這樣的聖人開創一個紅妝朝堂,也是婉兒的心之所向吧。本來太平多少還有些怨憤,可瞧見這個字後,她覺得釋然了。
武後看著太平臉上一點一點地現出笑意,卻又一個字都不說,忍不住問道:“如何?”
“字好,是兒練上十年也追不上的好筆法。”太平雙手將宣紙奉上,“兒知道阿娘想提醒兒什麼了,兒迴去後,定每日習字半個時辰,修身養性。”
武後本是想分享今日對這個字的喜愛,沒想到太平竟想到了旁處去了。
“練!是該練!”武後頓覺索然。
太平再拜,“那兒每日寫好,便命人送來給阿娘評閱。”
武後每日要勞心國事,哪能天天給她評閱書法,她隻要稍微一想,便能猜到太平打的什麼主意。
“阿娘讓上官才人給你評閱,如何啊?”
“不成!她眼睛可刁了,伴讀兒時,經常說兒的字醜。”
武後忍笑,太平是真長大了,膽敢在她麵前耍這種以進為退的把戲。
“太子書道也不錯……”
“阿娘!”
太平急忙打斷武後,“他差點讓兒死!”
“四郎呢?”
“四哥嘛……”
武後斂了笑意。
太平真是算錯了一步,再忤逆阿娘,隻怕阿娘真要惱了,“也成。”
“那明日起,母後讓四郎每日進宮半個時辰,指點你的書道。”
“諾。”
太平暗暗歎氣,算了算時辰,春夏應該辦好事情了,當下對著武後一拜,“兒迴去了。”
“去吧。”武後揮手示意太平退下。
太平退出紫宸殿時,春夏已候在了殿外。太平看見她布囊空空,便知她定是辦成了事情。今晚也算有收獲,至少最想辦的事辦成了。
太平心中高興,便喚著春夏,離開了紫宸殿。
裴氏隨後迴到紫宸殿中,附耳對武後說了幾句什麼。
武後不禁笑出聲來,“這丫頭,今晚是給本宮來了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她實在是好奇,就送兩隻皮影人偶,一盒傷藥,什麼話都不給,這就算探視過婉兒了?
這兩丫頭一定有什麼小秘密。
“執傘,隨本宮去看看。”
武後起身,裴氏拿了紙傘,跟上了武後。
殿外值衛的羽林將士看見武後出來了,上前參拜,不等張口,武後便示意他們莫要出聲,繼續當值。
羽林將士領命。
武後走近婉兒所在的偏殿,裏麵燈火微暗,裏麵隻留了一盞宮燈,其他皆已熄燭。
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裴氏最懂武後心意,看見她揚了揚眉,便知道武後想一窺究竟,便濡濕了指尖,戳破了窗紙。
武後被她的舉動戳中了心思,不悅地瞪了她一眼。
裴氏賠笑往後退了半步,低下了頭去。
武後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一看究竟。
透過窗紙上的小洞,武後最先瞧見的是燭火照亮的山水屏風,屏風下,紅蕊拿著一隻人偶,婉兒也拿著一隻人偶,似是在玩皮影戲。
既是皮影戲,為何沒有唱詞?
那皮影人偶在屏風上舞了一會兒,兩人便將皮影人偶收起。
紅蕊道:“才人,該歇下了。”
“嗯。”婉兒點頭,起身吹滅了蠟燭。
武後急忙後退,她知道外麵雪光甚亮,一旦內堂熄燭,外麵站的人影便一目了然。
裴氏生怕武後摔了,急忙扶住武後。
無趣。
武後看了個索然無味,便帶著裴氏迴了紫宸殿。
“唿……”紅蕊豎著耳朵,聽著外間的腳步聲走遠後,躡手躡腳地走至婉兒床邊,小聲道:“還是才人聰明,知道有人會來偷看。”
公主送禮物送得這般大張旗鼓,哪個不會好奇?
“皮影人偶呢?”婉兒跟紅蕊要皮影人偶。
紅蕊將皮影人偶拿來遞給了婉兒,小聲道:“春夏說,要讓紅衣服那個摸摸白衣服這個,說一句,別怕。”
這哪是春夏說的,隻會是她那個傻殿下說的癡話。
婉兒抱緊皮影人偶,雖說太平撫摸不了她灼痛的臉頰,可她知道太平今日定是很心疼她,隻要知道這點,便足夠了。
“要點燈上藥麼?”紅蕊再問。
“明日再上吧,我也乏了,睡吧。”婉兒隻想擁著太平送她的禮物,靜靜地待一會兒。
紅蕊點頭,“諾。”說完,紅蕊便起身退迴了自己的榻邊,鑽入被下,暖暖地睡了起來。
婉兒借著從窗戶上透入的雪光,輕撫皮影人偶的臉,啞然笑了笑。公主今晚在武後麵前耍花招,她怎能不給殿下圓場呢?
太平想方設法地來這一出,給她遞了這簡簡單單的“別怕”兩個字,如今婉兒心窩裏都是暖的,她知道太平一直在等她,這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