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向來是宮中重視的佳節, 那日的含元殿極是熱鬧,君臣同樂,長安百姓也與天子同樂。
煙花漫天,看似絢爛, 可在知情人眼裏, 看見的隻有灰燼。
婉兒站在武後身側,與眾臣一樣, 仰望天幕中的萬千星屑。她不禁有些出神, 燦若星辰的煙花隻有一瞬絢爛,最終也要歸於寂靜與昏暗。若能在青史之中留下一筆, 也算沒有枉活這一世。
想到這裏,婉兒嘴角微微一揚,視線沿著天幕一路墜下,落在了太平身上。她該比其他人幸運, 隻因與她一起青史留名的, 還有一個心上人, 太平。
恰好,太平早已凝望她許久,恰好與她的眸光撞在了一起。
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執盞舉杯, 微微點頭, 敬向了婉兒。天上是星辰萬裏, 人間有她瞳光若星, 獨耀她一人。
醉人的向來不是盞中酒,而是情人的柔情脈脈。
婉兒微微垂首,雖不能舉盞迴敬,可這杯酒她已入喉,燙得一顆心砰砰直跳。
殿下。
她在心間啞笑輕喚, 與太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天幕——
煙花絢爛,星屑萬千。
這是暴風驟雨前最後的寧靜,何不享受當下,不去想明日如何,後日又當如何。
此時天上綻放的是今晚最大的一朵煙花,星屑散落,灑滿了半個天幕。
繽紛之下,太平悄然顧盼,不禁啞然失笑。隻因她心頭那個姑娘,此時笑容溫婉,麵龐被星火照得極是明亮。
人海之中,婉兒總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得心上人如她,夫複何求?太平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坐在她邊上的李旦滿腹狐疑,順著她的目光往那邊看了一眼,那邊坐的分明是二聖。
“太平,你在傻笑什麼?”
“佛曰:不可說。”
太平笑意更是濃烈,示意春夏添滿酒,舉盞一口飲下。這會兒喉也燙,心也燙,再悄悄顧看婉兒時,隻覺神魂微醺,恨不得將她擁入懷中,恣意咬上一口耳垂。
李旦聽得一頭霧水,轉頭看向一側,發覺二哥李賢也望著二聖那邊發呆。太平看哪裏發呆,他是猜不到的,可二哥為誰發呆,他用腳指頭都想猜出來。
除了上官大人,還能是誰?
李旦也曾見過二哥這樣的眼神,那是他渴慕一件事時才會有的熱烈眸光。那時他初入東宮,少年意氣風發,曾經站在宮階高處,遠眺宮牆之外。
當初渴慕江山,如今渴慕美人,一樣的眸光,一樣的求之若渴。
李旦從不敢有這樣的眸光,父皇與母後是大唐最耀眼的所在,兄長也是耀眼之人,他隻能小心謹慎地做他的殷王殿下。甚至,他也沒辦法像三哥李顯那樣,在府中恣意玩樂,做一個母後寵愛的逍遙英王。
“四哥,你想什麼呢?臉色這般難看。”太平輕輕地揪了揪他的衣角,小聲問道。
李旦微笑不語,舉盞喝了一口。
太平知道這個四哥偶爾心事重,他若不想說的,她是怎麼都問不出來的。她親手給李旦添了酒,“今日是中秋佳節,不管四哥有什麼煩心事,盡管放下,妹妹陪你好好喝幾盞。”
李旦舒眉,他必須承認,太平這個妹妹確實暖心。
“來!”
兩人互敬一杯,相視一笑,一起望向了天上星辰。珍惜當下,這一刻難得的天家情真。
太平很是清醒,越是靠近政治的漩渦,天家的感情越是脆弱如齏粉,微風一吹,便紛紛四散。
中秋良宵終是落幕,三日後,太子在東宮設宴,宴請二聖赴宴,共聚天倫。
宜秋宮從清晨就開始忙碌,宮人們沒有一刻能停下,黃昏時刻,大明宮那邊傳來了消息,言說天子李治突犯頭風之癥,不便駕臨東宮。
這個可能也在李賢的預料之中,今晚他自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天子不便來東宮也好,不過是分兩處解決同一件事,隻等明早日頭爬上東山,他便能是大唐的新王。
武後自然是要來赴會的,她想親眼看看,這個兒子能翻起多大的浪來。是她給了他生命,就算是反戈指向她,她也希望這個兒子是有血性的,哪怕注定是輸,也要輸得讓人尊敬,這才不會辱沒這天家血脈。
武後啟程走出紫宸殿時,太平專門來送。
“你也想去?”
“母後,兒還有功課,況且太子哥哥也沒有邀請兒。”
太平隻是不放心阿娘與婉兒,想來送送她們。隻見她從袖中摸出一個小方盒子,遞向了婉兒,“請上官大人代本宮送二哥一份禮物。”
“諾。”婉兒從太平手中接過小方盒子,指腹輕輕摩挲盒底,竟用陰文鐫刻了兩個字——太平。
婉兒知道這是太平的心願,雖說早知結果,可太平還是擔心她們的安危。
武後好奇地瞥了一眼小方盒子,“這是何物?”
“太子哥哥向來喜好雅物,這是他一直想向兒討要的雞血石印章,兒一直沒有刻字,今日難得太子哥哥想與母後親近說話,兒想錦上添花地送他個理由,他心情好些,母後想必心情也能好些。”太平說得頭頭是道。
武後從婉兒手中拿過小方盒子,指腹碾過盒底,摸到了那兩個字。筆劃簡單,最是好猜。她頗是高興地看了看太平,果然是沉穩了,會明人說暗話了。
有這兩個字,武後怎麼都會大勝歸來,她還想看看,自己的太平日後究竟能飛多高。
“太平。”武後意味深長地道出這兩個字。
太平一時不知這是阿娘在喚她,還是阿娘在迴答她。
武後看了看天色,“去陪陪你的父皇吧。”說完,她擔心太平沒有明白,又補了一句,“今晚母後會在東宮多待一會兒,寢宮那邊隻有德安在。”她刻意念重“德安”二字,天子突然頭風發作,卻了家宴,當中定有玄機。
太平自然知道這是什麼玄機,上輩子二哥的宮變還沒來得及開啟,便被阿娘壓製下來。這輩子雖說與上輩子異曲同工,可既然她選擇與婉兒劍走偏鋒這一步,她便做好了今晚的一切準備。
“兒謹遵母後訓示。”太平躬身一拜。
武後輕笑,“明早,本宮要親自看看你今晚的功課。”這句話,無異於太平想聽的“我會安然迴來”。
太平沉腰,恭送武後與婉兒漸行漸遠。
東宮那邊阿娘已經備好反擊之策,大明宮這邊,今晚便隻能由她唱好這出戲了。
夜色漸深,天子寢宮亮起了宮燈。
今晚寢殿四周似乎格外地安靜,偶爾巡過一隊宮衛,甲胄的摩擦之聲極是清晰。
李治坐在龍榻上,與往常不一樣的,他今晚竟然穿了甲胄,腰上還佩了長劍,像是要禦駕親征一樣。
德安虛掩殿門,不時透過門隙往外探看。
“德安。”
“老奴在!”李治的一聲輕喚,讓德安不禁打了個哆嗦。
李治皺眉,“你也算跟著朕見過不少風浪了,今晚怕什麼呢?”
德安不敢直言,這可是要變天的大事。
“陛下真的相信上官婉兒的話?”德安低聲問道。
李治沉聲道:“她騙朕是死,不騙朕……也是死。”
是的,天子突然卻宴,正是因為婉兒的一封密信。她言之鑿鑿,今晚東宮殺機四伏,太子是想在東宮逼迫天子寫下退位詔書。
李治知道這個兒子的本事,既然媚娘把他逼到這一步,想必這次家宴他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局勢早已到了不死不休這一步,一個敢設局殺母之人,身為天子的李治,如何還能讓他繼續做儲君呢?
這個道理,李賢也清楚。殺母逼父,隻有成王,才能像皇爺爺一樣,抹去這樁汙點。所以,今晚這東宮之宴,李治是萬萬不能赴的。
可是,李治轉念又想。上官婉兒近幾月與太子的傳聞甚多,她究竟是為了探聽消息,才與太子親近?還是假戲真做,刻意巴結太子,另謀生路?
若是前者,李治今晚隻用在大明宮中坐山觀虎鬥便是,他樂得看見這樣的結果。若是後者,上官婉兒的密信肯定有詐,今晚的大明宮也不是安全之地。
他著甲,隻為以防萬一。
德安聽見天子這話,終是踏實許多。
“不對!”
李治突然提劍站起,耳翼微動,總覺得外麵的氣氛不對勁了。
德安瞪大眼睛,慌亂地趴在門邊,往門隙外一瞧,這下更慌了!
“陛下……外麵……外麵站了好些羽林軍!”
“羽林軍?!”
李治大驚,羽林軍向來是媚娘掌控,他的寢殿四周一直是他的親衛禁軍負責巡邏。這個時候來羽林軍,要麼是媚娘的人,要麼是……東宮那邊掩人耳目的手段!
上官婉兒不可能是媚娘那邊的人!
她的一家,就是因為廢後獲罪,她若幫媚娘行事,於她上官氏而言,並無好處。
李治不能相信第三種可能,他強作鎮靜,示意德安出去問詢。
德安點頭,隻身走出了寢殿,揚聲問道:“你們是哪個營的,這裏可是天子寢殿,誰給你們的狗膽!膽敢……”
“噌!”
這百名羽林軍齊刷刷地抽出佩劍,將德安嚇得頓時噤聲。
那人刻意說得極是大聲,“陛下頭風日盛,不能理政,不妨讓出玉璽,讓天後監國。”
李治的手指捏得佩劍咯咯作響,媚娘豈會做這種明目張膽的蠢事?這一刻,他敢肯定,上官婉兒在這個時候給他密信,定是選擇了太子。
太子年少,最慕女色。
她那樣的女子,攀上了太子這枝高枝,李治能許她的,李賢也能許她。甚至,說不定日後還能母儀天下,成為第二個媚娘。
“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