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內侍快步從玄德門奔入東宮, 來到宜秋宮時,他接連緩了好幾口氣,待唿吸平靜些,內侍這才垂首步入宮中, 不動聲色地來到太子身側, 附耳說了一句什麼。
太子李賢嘴角一揚,顯然不是什麼壞消息。
武後端聲問道:“二郎今晚給本宮準備了什麼驚喜啊?”
李賢大笑, “兒想, 母後一定會喜歡的!”說著,他拍響了三聲手掌, 本該是四下驟起兵甲之聲,可隨之而來的竟是慘唿聲。
笑容在李賢臉上凍結,隨後宮外確實響起了兵甲聲,可聽這聲勢, 人數定比東宮準備的死士還要多。
武後徐徐從座上站起, 高高睨視李賢, 眸光憐憫,似乎在看一隻可憐的犬彘。
羽林將士楊鋒提著染血的佩劍大步走入宮中,鮮血自劍鋒上滴落, 收迴劍鞘時, 沾紅了劍鞘口。
“啟稟天後, 外麵埋伏的死士, 皆已伏誅!”
李賢仿佛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腦袋,嗡嗡作響。他不敢相信聽見的話,明明一切策劃得滴水不漏,除了東宮心腹外,他沒有跟誰多透露一句。他望向武後身邊的上官婉兒, 今晚她穿著藕色官袍,站在武後身後,垂首不語。
即便他喜歡上官婉兒,他也不曾對她提及隻字片語,上次強邀她來東宮賞畫,她一路也是垂首而行,不可能留心到那些暗藏殺機的地方。
不是上官婉兒,那便隻能是東宮的眼線!
李賢倉皇地看向身側的六信,這內侍跟了他十餘年,照理說不該有叛他之心。
就是這一眼,六信慌亂地跪在了地上,額頭重重地叩了三聲。沒有辯解,沒有求饒,像是默認了一切。
李賢的眸光充滿了訝異與絕望,不禁冷嗤一聲,迴頭掃視宜秋宮中的其他人。太子妃與眾女眷們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凡不知情的宮人,都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相反的,隻要是知情者,現在都已俯首跪地,沉默不語。
“一個……兩個……三個……”李賢越數越難過,語氣漸漸從憤怒變成了自嘲,可笑他自始至終自以為勝券在握,其實不過是一個傻子。
李賢眼眶已紅,合眼深吸一口氣,緩緩抬眼望向武後,即便今日已輸,在廢太子的詔令沒有下達之前,他還是大唐的太子,他不能輸了這最後的儲君氣度。
“母後好手段啊!”
武後神色平靜,李賢沒有慌亂求饒,他最後有此儀態,於她來說也算是一種欣慰了。倘若當初她與李治沒有把全部心力都放在先太子身上,倘若她親自教養李賢,倘若宮中不曾有過那一則流言,眼前這個俊秀的太子應該會是大唐的好儲君。
隻是,世無如果。從李治把他當成一枚棋子開始,她與李賢之間終有這一日。
“太子謀逆,意圖不軌。”武後一邊說著,一邊走近李賢,話都是說給羽林軍聽的,“但凡東宮下屬,一概拿下,審問定罪!”
武後這話一落,宜秋宮中便響起了一陣哭嚎求饒聲。
一群羽林將士衝了進來,將宴上的東宮諸人都押了下去,不一會兒,宜秋宮中便安靜了下來。
李賢握緊拳頭,事已至此,再做反抗也是枉然。
“我告訴過你,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為何你偏偏就是不信?”武後與他隻有三步的距離,她說這話的時候,滿眼哀傷,卻半點淚光都沒有。
李賢冷笑,“親生又如何?兄長不也一樣,死在了你的手裏?”
“他是病逝!”武後厲喝,即便過去多年,但凡提及李弘,武後還是覺得難受。那個兒子,是她與李治精心培育的大唐儲君,他的死沒人能想到。她更沒想到,這個孩子的死竟會被人拿來當成中傷她的流言,將她貶成一個冷血嗜殺的無情母親!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雖貪慕權勢,卻從未想過把刀子真剜到自己最喜歡的兒子身上。可世人已這樣誤會了她,這將成為她的第一處汙點,千秋萬世,永難昭雪。
“就算兄長是病逝,那兒呢?!”李賢嘶聲怒喝,眼淚從通紅的雙眼湧出,聲音似是被什麼狠狠撕開,“今晚,母後難道不是在殺子麼?!”
“本宮賜你毒酒了麼?”武後衝上前去,一把揪緊了李賢的衣襟,咬牙道,“還是本宮賜你三尺白綾了?!”
李賢頓時語塞,自始至終,武後都沒有下令將他下獄,亦或是賜死。
“你是大唐的太子!本宮也曾寄於你厚望!可謀逆者死,你為何偏要自尋死路?”武後的五指收攏,挑眉冷問,語聲冰冷的好像利刺,“你監國多次,朝堂內外對你讚不絕口,你若不走這條歪路,誰能廢了你?!”
李賢不信最後這一句,苦笑搖頭,“以母後的能耐,能在我東宮安插那麼多人,不能廢我,還不能殺我麼?”
“本宮即便能殺,可本宮動你了麼?”武後失望地反手給他一記耳光,極是清脆,聽了都讓人覺得臉疼。
李賢臉上頓時腫起了一個五指印,他錯愕無比,忽然不知事情到了這一步,到底是自己的錯,還是武後的錯。
“明明是……是你逼我的!”李賢的信念開始崩塌,“你一直想我死……”
“二郎,是你一直想要阿娘死。”武後的語氣平靜了下來,字裏行間再無半點情愫,冰冷得好似一個陌生人。
“不是的!就是你!就是你逼我……”李賢瘋狂地搖頭,憤然指著武後,“是你不守規矩,身為皇後,貪慕權利,妄想……妄想女主天下!”他驀地想起了皇爺爺那時候的流言——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武後的眸光波瀾不驚,沒有反駁也沒有辯解,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負手立於宮殿之上。那氣度早已超出了皇後的威儀,即便穿的隻是鳳袍,也有了睥睨天下的王者風範。
“太子口出誑語,突染瘋癥,幽禁東宮,聽候陛下發落。”
武後轉過了身去,不願再多看他一眼。她是有君臨天下的野心,女子憑什麼不能有野心?憑什麼那高高在上的龍座,默認隻能男子爬上去?這顆熾熱的野心已經在她胸臆間燃燒了數十載,她渴求那一天也渴求了數十載,到了這一步,她就是要向天下人證明——女主天下,有何不可?!
李賢看見武後欲走,嘶吼道:“阿娘!收手吧!世上從未有哪個女人君臨天下!你就算爬上去,也會被人拽下來,受萬世唾罵!”
成王敗寇,史書終歸是勝者書寫。
她深知這句話的意義,所以於她而言,現下沒有必要迴頭,沒有必要停步,更沒有必要答話。她算是得了最後的一絲欣慰,能最後聽李賢喚她一句“阿娘”。
婉兒跟著武後走至殿門之前,身後又響起了李賢的聲音。
“上官婉兒!你忘了你祖父與父親都是誰殺的麼?!”
武後似笑非笑,竟是停下腳步,側臉看向了婉兒。
婉兒轉身,低頷道:“從未忘記。”
李賢已近癲狂,又哭又笑,“終有一日,她的刀會落在你的脖子上!”
“人人皆有一死,若能青史留名,是我這個小女子的幸事。”婉兒沉聲答完,坦蕩地迎上了武後的眸光,“臣甘之如飴。”
“嗬。”武後想過千種答案,就是沒有想到婉兒會答這一句。
“咯吱——”
武後與婉兒走出宜秋宮,身後殿門關閉,鎖住了一個癱坐在地的太子。
李賢萬念俱灰,忽然張口,顫聲誦道:“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他知道武後就在殿門之外,“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晚風將濃鬱的桂花香味吹了過來,武後聽著這些詩句,眉頭不禁蹙起。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李賢誦完,冷笑著起身朝著殿門作揖,揚聲大唿,“兒以這首《黃臺瓜辭》,恭祝母後萬歲萬歲萬萬歲!”
婉兒垂首,不敢顧看此時武後會是什麼表情。
武後隻輕歎一聲,便邁出步子,往玄德門的方向走去。
婉兒趨步跟上武後,一直與武後保持一步的距離。她總是這樣懂得分寸,稱心如意地讓人忍不住喜歡。
武後在玄德門前的鑾轎邊停下,並不急著上轎,“本宮這一關是過了,接下來便該你了。”說著,她望向宮外的方向,“現下尚未到宵禁的時辰,往那邊去,生路不止一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婉兒恭聲迴答,“臣想堂堂正正做人,不想東躲西藏地當鼠輩。”說著,婉兒對著武後感激一拜,“臣敢寫那封密信,便做好了準備,倘若今晚龍顏大怒,非要責臣出氣,臣願意捱下,也應該承下。”
武後心緒複雜,提醒道:“本宮今晚不便保你。”
“臣會盡力自保。”婉兒抬起眼來,眸光清亮,唇角微揚,“不會拖累天後與殿下。”長安城中有阿娘鄭氏,大明宮中有心上人太平,她在乎的人都在這裏,她怎會舍下她們,不管不顧地亡命天涯,做個見不得光的通緝要犯?
況且,這是太平最關鍵的一步。
為了太平有君臨天下的一日,她心甘情願為太平擔下天子盛怒,做太平上馬的踏腳石。
“值得麼?”
武後本不該說那麼多話,可此刻她一時沒忍住,直接問出了口。
“士為知己者死。”
婉兒垂眸,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隻要太平一切安好,她甘願做任何事。
武後的眸光中多了一抹複雜的讚許之色。
世上有她渴慕君臨天下,自然也能有上官婉兒甘心做治世之臣,也許,這世間還有更多的女子,也渴慕在青史上留下一筆。正如這天上星,哪怕隻能在夜晚燦爛,隻要燦爛過,死又何妨?
“迴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