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謀逆已是事實, 今晚隻是宮闕中的殺戮,明日開始朝堂也將沾染血腥,對東宮勢力進行清洗。
太平親率宮衛將天子安置在延英殿後,又帶著宮衛在延英殿外巡邏了三遍, 這才迴到殿中, 安撫父皇。
李治感慨萬千,握著太平的手, 沉聲道:“太平啊, 父皇沒有白疼你。”
“這是兒應該做的。”太平跪在李治膝側,眸光明亮, “父皇是大唐的天子,身係萬民福祉,有兒在一日,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父皇。”
李治聽得窩心, 抬手輕撫太平的後腦, “可惜啊, 你是公主。”
“公主一樣可以保護父皇,不是麼?”太平的語氣真摯無比,“這幾日, 兒都會給父皇值夜, 父皇可以安心休息。”
李治的額角突突地跳了兩下, 他如何能安心休息?他這幾日若不過問朝政, 隻怕要被媚娘借機除去不少政敵。
“太平。”李治望著女兒天真明媚的臉龐,若有所思。
太平也不多問,隻是安靜地等著父皇說話。
靜默良久後,李治終是開了口,“父皇有件棘手之事, 思來想去,隻能讓你去辦了。”
太平垂首,“父皇盡管吩咐,兒一定給父皇辦妥!”
“太子謀逆,隻怕牽連甚廣,此案朕必須給天下一個交代,所以有些人不得不殺,有些人能放則放。”李治緊緊盯著太平的眸子,“你明白朕的意思麼?”
太平故作沉思,沉默片刻後,方才迴答:“證據確鑿的謀逆之人該死,母後要殺的人該放,是不是?”
李治舒眉,含笑點頭。
“可是此案應該交由大理寺審問,兒隻是公主,不可參問朝政。”太平認真提醒,“如此一來,會壞了規矩的。”
“此案是國事,亦是家事。狄仁傑雖然為官清正,可他與媚娘往來甚多,朕不敢盡信他。”說著,李治無奈苦笑,滿朝文武他竟然想不到用誰來處置此案,“太平,朕會下一道特旨,命你審結此案,你千萬別讓朕失望。”
“諾。”太平叩首領命。
李治倦然揉了揉太陽穴,這會兒腦袋實在是疼得厲害,他不禁揮手示意太平退下,“朕想歇會兒。”
“父皇安心休息,兒出去給父皇值夜。”太平恭敬一拜,起身退出了延英殿,將殿門合攏,端然站在了殿前。
彼時,月光從簷邊泄下,照亮了太平的半個身子。她往前走了半步,整個人沐在了月光之中,抬眼望向天幕星河。
她終是邁出了這關鍵的一步,隻要辦妥此案,今後她會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前朝官員。未來還有更多難關等著她,可她一點也不怕,隻因她知道這偌大的大明宮中有個人會一直陪著她,陪著她走到萬人之上,聽百官山唿萬歲。
“婉兒……”
她在心底默念那人的名字,雖說知道母後定不會太過為難她,可父皇是下了令要親自審問的,日後隻怕免不得遭罪。
希望,一切安好。
對大明宮與東宮而言,昨晚是個難眠之夜。對今早上朝的朝臣來說,無疑是個震驚無比的清晨。
靜養多日的天子李治出現在了朝堂之上,天後倒是破天荒頭一次缺了早朝。
李治當殿下令廢儲,將李賢貶為庶人,幽禁太極宮承慶殿。又令太平公主繼續嚴查此案,但凡參與謀逆者,斬立決。
朝臣本想出來提醒公主不可參政一事,有聰明者已嗅到了天子之意,輕咳兩聲,示意諫臣莫要多事。公主查案隻是明麵上的,暗裏還是天子想親審此案,避免天後借機削減李唐勢力,壯大武氏。
朝堂之上,暗流湧動,臣子暗作各種揣度。
大明宮紫宸殿中,武後卻閑情逸致地拿著剪子,修剪著一盆盆栽。
裴氏將朝堂上探聽到的消息帶了迴來,武後聽完隻是抿唇一笑,“裴氏,瞧瞧,本宮修得如何?”
裴氏如實答道:“探出來的花,多了一朵。”
武後笑出聲來,“是啊,多了一朵。”武後看著她留下的兩朵大團菊花,每一朵都綻放得極是豔麗。她將剪子移近其中一朵,將剪未剪,琢磨道:“本宮要不要剪去一朵呢?”
裴氏不敢迴答。
武後沒聽見她的聲音,便知她又聰明地選擇了沉默,不悅地迴頭瞪了她一眼,“你倒是會明哲保身。”
裴氏垂首,“奴婢隻是愚鈍。”
“你愚鈍?”武後笑了,“去,把太平喚來。”
“殿下現下尚在含元殿,此時傳召……”
“本宮就是要當著陛下的麵,把太平喚來……訓話。”
武後說話間,毫不猶豫地剪斷了其中一朵菊花,把斷了的菊花遞給了裴氏,“你拿這朵斷菊去請,就說這是本宮送她的禮物。”
“諾。”裴氏領命,雙手接了斷菊,匆匆趕去了含元殿。
太子謀反,非同小可,是以今日的早朝比往日久一些。裴氏在殿外候了許久,終是等到了公主扶著天子走了出來。
裴氏往前走了半步,先給天子行了跪禮,再拜向太平,捧著斷菊道:“殿下,天後有請,這朵菊花,是天後送殿下的禮物。”
李治臉色一沉,這無疑是媚娘對他的挑釁。
太平牽了牽李治的衣袖,低聲道:“父皇放心,兒也應該去給母後請個安。”
李治肅聲道:“你還有正事要辦,不可多做耽擱。”
“諾。”太平領命,從裴氏手中接過了斷菊,“走吧。”
李治看著太平漸行漸遠的背影,皺了皺眉,平日他還可以喚德安來攙扶,如今身側空空如也,這殿外的當值內侍全部都麵生得很,他不敢盡信。
他身邊總要有個可信的傳話人。李治思來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人。他記得德安在宮裏收了一名義子,叫德慶。平日德安也是打發這人在宮中收集消息,應當可用。想到這裏,李治便下了令,將德慶調至身邊伺候。
太平來到紫宸殿時,先探頭往裏麵掃了一眼,不見婉兒的身影,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安。
武後將她的小舉動看在眼底,淡聲道:“她在天牢,等待陛下親自審問。”
太平聽了此話,不安感更濃了。
“兒給母後請安。”她心神不寧地上前給武後行了禮。
武後看著她手中的斷菊,“本宮聽說,陛下把謀逆一案交給你來辦了。”
太平點頭,“確有此事。”
“這可是一個燙手山芋。”武後直接點明,“稍有不慎,你便如你手中之菊,觀之即棄。”
太平明白這差事並不好辦,處置太鬆,有包庇之嫌,處置太嚴,隻會讓朝臣對她心生忌憚,日後她想在朝中發展勢力,朝臣們都會掂量一二,並不是什麼好事。
李治之所以放心把此案交給太平,一是因為太平目前是最信得過的人,二是因為太平處置此案後,其實得不了多少好處。
“東宮上下,嚴懲。”武後不得不提點太平,這是她第一次在朝臣麵前展露鋒芒,不可太露,也不可不露,“寧可錯殺,不可輕饒。”
謀逆是大罪,於情於理都該重懲,這是立威。
太平認真聽著。
武後又道:“廢太子那邊,私下多些關懷。”
明麵上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可私下還是應該當兄長敬愛,這是立德。
太平會心點頭。
“至於朝臣……”武後想了想,“哪怕你從東宮那邊查到什麼,你都要把案子斷在東宮裏。到時候,你手中握著的那些證據,便是你往後的敲門磚,那些朝臣也是你可以利用的棋子。”最後這句話,寒涼之極,不帶一絲溫度。
太平靜靜地望著武後,啞聲道:“諾。”
武後知道太平這會兒會想些什麼,當初她在太宗身邊親睹類似之事時,她也曾一樣的震撼。隻是,既然決定踏入地獄,便隻能一條路走到底,任何的仁慈都是拖累。
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其實哪個君王手裏不是血跡斑斑。
“太平,過來。”武後對著太平招了招手。
太平聞聲走了過去,躬身垂首,靜聽阿娘訓示。
哪知,武後竟揚手一個巴掌極響地打在了她的左頰上,頓時紅腫了起來。
太平被打得愕然,“阿娘你……”
“疼麼?”武後心疼著,語氣卻涼若寒霜。
太平捂著左頰,她意識到這是阿娘必須做的戲。阿娘當著父皇的麵將她召來,若不留點“教訓”給她,父皇那邊確實不好交代。
“疼……”太平啞聲迴答。
武後沉聲道:“這是你必須獨自忍下的痛,你父皇越是疼你,阿娘便打你越疼,明白麼?”略微一頓,“上官婉兒也一樣。”
太平沒想到這最後一下,竟是阿娘在警示她。
“東宮一案越早了結,陛下越沒有理由殺她。”武後輕歎,“有時候袖手旁觀並非無情,反而越是在乎,越是什麼都保不住。”說著,武後拿起杯盞,將裏麵的清露倒在掌心,她捏緊了拳頭,清露從她指縫間快速流走,當她再攤開手時,掌心什麼都沒有留下。
太平恭敬地對著武後一拜,“兒受教了。”
“去辦正事吧。”武後示意太平退下。
“諾。”
太平退出紫宸殿後,隱約聽見了身後響起了一聲脆響。她匆匆迴頭,隻見武後輕咳兩聲,坐直了身子,喝道:“還不走?!”她藏在案底的右掌火辣辣的,打了太平她心裏也不好受,所以便拿折子打了一下右掌。
地獄再苦,也有她這個阿娘陪她。
太平嘴角一揚,嬌滴滴地喚了一聲,“阿娘!”
“還想讓本宮打你一巴掌麼?”武後故作狠厲。
“兒也會疼的!”太平說完,對著武後眨了下眼,跑出紫宸殿時卻捂著左頰,眼眶通紅,一幅委屈巴巴的模樣。
不用半日,整個大明宮便傳遍了,今日武後在公主晨省時打了公主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