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 太平的車馬抵達長安。
原以為馬車路經最繁華的長安街巷,會從窗口聽到幾句百姓非議之聲,沒想到聽見的卻是百姓們高興的談論東宮布施一事。都說東宮這次布施利國利民,甚至太子還在長安城郊起了木棚, 收留了這個冬日無家可歸的流民。
天狗食日雖是不祥之兆, 可數月過來,東宮的祈福與布施似乎感動了上天, 長安城並無災禍發生, 更無動亂出現。
這波人心收得漂亮,以退為進, 反倒是把東宮之位坐穩了。
以太平對三哥的了解,他絕對想不出這樣的法子。就算是韋灩,她也想不出這樣的妙計。
太平忽然在馬車上笑出聲來,她的良臣就先借三哥一迴, 她還是要親手討迴來的。
春夏已經好幾日沒有看見公主這樣笑了, 不禁小聲問道:“殿下這是怎麼了?”
“心裏高興。”太平微笑說完, 對著春夏招了招手,示意她湊近些。
春夏湊了過去。
太平附耳交代完畢後,鄭重道:“這可是本宮的大事, 你可要幫本宮辦好了!”
“奴婢一定辦好!”春夏重重點頭。她必須承認, 她也想紅蕊了。
太平忍住了要打趣她的話, 掀起車簾, 往外一瞧。這片坊市臨近東市,主要經營布匹生意。
“停車。”
馬車聞聲停下。
武攸暨覺察車隊停了下來,連忙勒馬迴頭,來到馬車邊,“殿下有何吩咐?”
“春夏, 本宮上次說要賞你一匹綾羅,既然剛好經過這裏,本宮就不從宮中挑一匹給你了,你去,挑中哪個買哪個。”
“諾。”
春夏故作歡喜,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一會兒你先迴宮去收拾清暉閣,本宮今晚不迴宮了,要留在東宮與三哥議事。”太平說完,抬眼看向武攸暨,“武將軍,春夏可是本宮的貼身宮婢,這裏離大明宮尚有些距離,你派個羽林軍護送她迴宮。”
“諾。”武攸暨領命,公主說要一個,他便給兩個,當即便喚了兩名羽林軍過來,跟著春夏去挑選綾羅了。
太平放下車簾,“先去太史局。”
“出發!”武攸暨大手一揮,車馬便拐入了另一邊的巷子,往太史局去了。
宮中都是阿娘的眼線,隻怕阿娘的消息早就傳到宮中了,她若在宮中私會婉兒,阿娘很快便會得到消息,隻會對婉兒不利。東宮雖說也有阿娘的眼線,可終究是三哥的地方,隻要小心些,應該能找到機會與婉兒說說貼心話。
倘若沒有這個機會,明日是上元節的第一日,婉兒應該會出宮與鄭氏團聚,隻要春夏今日把消息傳到了,明晚她也可以借著長安城的人山人海掩蓋她與婉兒相聚的事實。
至少在明晚之前,得把一直跟著的武攸暨給打發了。
太平盤算著,該用什麼理由,才能把武攸暨留在東宮。
馬車很快來到了太史局外,太平從馬車上緩緩走下。
值衛的將士瞧見是公主來了,當即上前迎接,“參見公主!”
“秘書郎中在麼?”太平問道。
將士如實答道:“迴殿下,太子今早傳召秘書郎中去東宮了。”
“知道了。”太平轉身,又上了馬車,“武將軍,去東宮。”
與此同時,婉兒接到韋灩宣召,剛剛踏入承恩殿。
韋灩今日心情大好,隻因已經收到了密報,知曉天子派了太平來協助李顯處理此事,換言之,便是天子沒有易儲之意,李顯這次的東宮之位保住了。
婉兒穿著她藕色的團花圓襟官服,帶著襆頭踏入殿中,未及行禮,便聽見韋灩道:“不必行禮。”
婉兒怔了怔。
韋灩今日打扮得極是豔麗,像是一隻破繭而出的大花蝴蝶,她對鏡瞧了瞧自己,大笑著轉過身來,示意婉兒坐下。
婉兒坐定後,甫才問道:“殿下這是有喜事?”
韋灩點頭,“太子的位置,保住了!”
婉兒起身,躬身行禮,“太子妃大喜。”
韋灩誇讚道:“沒想到你那些招數,頗是有用。”
“能為殿下分憂,是臣的幸事。”婉兒微笑,輕輕點頭。
韋灩走近婉兒,突然捏住了婉兒的下巴,“上官婉兒,你隻要用心為本宮做事,日後榮華富貴,少不得你的。”
婉兒輕笑,“這是自然,臣還等著殿下許臣一個恩典呢。”
“那個好說,隻要太子殿下坐上那個位置,隻要……”韋灩鬆開了手,聲音卻沉了下來,“太後可以退居深宮,頤養天年,你想要的,本宮都可以給你。”
婉兒垂首,“臣會給殿下出謀劃策。”
“希望你記得這句話。”韋灩話中有話。
“殿下,公主殿下帶著聖旨來了,太子命奴婢來,請殿下去光天殿議事。”一名宮婢走近殿門,卻不敢輕易踏入,低聲稟告。
“知道了。”韋灩算算腳程,今日太平確實應該來了。
婉兒朝著韋灩一拜,“臣也該迴宮了。”
韋灩微微挑眉,“你可是本宮的謀士……況且,宮中傳聞,你與公主素來交好……”
“宮中傳聞,多少可信呢?”婉兒似笑非笑,“臣是暗子,若無必要,少一人知道,臣便安全一分。”
“太平也要瞞著?她與天後罅隙已深,這可不是假事,本宮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合作。”韋灩還是想拉婉兒見見太平。
婉兒再拜,“罅隙再深,也是血濃於水的母女,此事小心為上。”
韋灩知道她心細,有所顧忌也在情理之中,她也不強迫她非見太平不可,反正日子還長,也不急在這一時。
“也好。”
“臣告退。”
婉兒匆匆一拜,便離開了承恩殿。一邊走,一邊心跳如雷。
她迴來了……
無疑,婉兒是欣喜的。隻是,她不能在東宮與太平相見。她可以忍住滿心的激動,太平可不一定,萬一被東宮的眼線看見了,武後絕不會像上次那樣輕饒了她。
她要活著,好好地活著。
隻有活著,她才能謀到相守不離的那一日。
婉兒走出玄德門時,看見了停在玄德門前的馬車,車簷上的落雪尚未完全融化,沿著簷角往下不斷滴水。
她的太平,定是趕路迴來的。
這一程定是走得很不容易,也不知她可會受涼?
婉兒放慢了腳步,本想逗留玄德門外,等太平出來,遠遠地看一眼她,可她轉念又想,這個時候若不克製,隻會壞事。
她收斂湧動的思念,沉沉一歎。隻覺一顆心脹得酸澀,走向大明宮時,隻覺眼圈發熱,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迴來了便好,總能見上的。
婉兒這樣安慰自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了步子,走入了大明宮的宮門。
她迴到紫宸殿的偏殿時,發現幾案上放著一匹紫綾。看這花紋,並非出自尚衣局。
紅蕊滿臉笑意,眼圈還濕著,似是剛哭過。
“紅蕊,你這是……”婉兒看看紅蕊,又看看紫綾。
紅蕊啞聲道:“春夏剛剛來過。”
“她說了什麼?”婉兒警覺,春夏來此,肯定不僅為了探望紅蕊,送這一匹紫綾。
紅蕊笑道:“明日是上元節,殿下約大人西市把酒賞煙火。”
婉兒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這一句?”
“戌時,不見不散。”紅蕊趕緊補了一句,“春夏說,殿下交代,明日盡可能尋常打扮,能與路人撞衣裳最好。”
婉兒會心一笑,“是該如此。”
紅蕊卻犯難了,她與婉兒的衣裳都出自宮中,哪能與路上撞衫呢?
“明日一早,先隨我迴家一趟。”婉兒卻已想好了應對之策。宮中沒有尋常衣裳,可宮外的家裏能有。
紅蕊激動點頭,“好!”
婉兒隻有在這兒,才敢釋放出自己的欣喜之色。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盞跑馬燈,上麵的紅衣小人明明沒有畫五官,可婉兒知道這個紅衣小人到底是什麼模樣。
太平。
婉兒啞然失笑,隻覺全身血脈都因為明日的相聚沸騰著。
這邊太平來到了東宮,與三哥三嫂寒暄後,便與秘書郎中一起議定了公告的措辭,準備借著這次的上元節,用一城的喜慶衝淡這幾個月來的人心陰霾。
正事辦完之後,韋灩便安排了太平在東宮住下,跟著太平來的人馬,李顯也安排了地方落腳。
當晚,家宴之後,韋灩送太平迴了宜春宮。
韋灩臨走時,太平喚住了韋灩。
“嫂嫂。”
韋灩含笑迴頭,“何事?”
“明日是上元節……”
“想出去玩?”
韋灩一直聽說公主是個好玩之人,是以常常被武後訓話,如今一見,果不其然。
太平挽住了韋灩的手臂,低聲道:“嫂嫂也知道,母後的人盯我盯得緊,明日我若光明正大地從東宮出去,一大群人跟著我,出去實在是煞風景。”
韋灩忍笑,“公主金枝玉葉,天後是擔心你出事。”
“嫂嫂安排兩個人跟著我便好,我實在不喜歡母後的人,總是悄悄說我的不是。”太平的語氣微嬌,生怕韋灩不答應,“嫂嫂,你就幫我一迴吧,我會記得嫂嫂的恩情的!”
韋灩也知道武後的手段,賣個人情給太平,也不是不可。如今東宮位置初定,正直需要幫手的時候,多一個太平,以後她若嫁了,便等於多了一個外戚勢力,怎麼算都是劃算的買賣。
“好。”韋灩爽快答應。
太平高興大笑,忽然又想到了什麼,“還有一事,要勞煩三哥。”
“何事?”
“與我同行的那個武將軍,武攸暨。”
韋灩今日見過,還有些印象。
“他是母後強行塞給我的,我又不喜歡他。”太平直接點明,“本來同行的還有城陽姑姑家的紹哥哥,可無奈半途出了意外,便命人將紹哥哥送迴洛陽養傷了。”
韋灩靜靜聽著,二聖的意思如此明白,怪不得太平不喜歡被這些人跟著。
“明日可不可以讓三哥邀請武攸暨來東宮喝一杯?”太平說完,立即給了韋灩一個承諾,“我隻想好好玩兩天,玩盡興了,我便會幫三哥辦妥天象一事,甚至……”太平湊近了韋灩,附耳道,“讓太史局再加幾句祥瑞之言,讓三哥這儲君之位坐得更穩些。”
最後這句話戳中了韋灩的心坎,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嫂嫂,幫幫我,好不好?”
“我幫你這一迴,太平,你可要記得嫂嫂好啊。”
“自然記得!”
“好。”
韋灩走後,太平長舒了一口氣。
她推開小窗,牆角的梅樹已開,香氣芬芳,撲鼻而來。太平抬眼望向牆上覆雪,隻希望今晚可以快快過去,明日把武攸暨留在東宮後,她便趕去西市,見她的心上人。
正月十四,這是上元節的第一日。
太史局一早便張榜言明,天狗食日是預兆廢太子失德,而新太子一心為民,布施多日,誠心動天,所以開年的大唐並無禍事,也無戰事,這是大兇過後的大吉之兆。
與此同時,東宮張榜,會在上元節這三日在龍首渠、清明渠、永安渠、漕渠四處命高僧開啟法會,放燈祈福。
這三日子時,衛士還會循例燃放千發禮炮,長安上下同慶上元。
好不容易到了申時,武攸暨前來赴約。
李顯與武攸暨有過不少照麵,加上韋灩的枕頭風實在是吹得厲害,李顯便一麵與武攸暨敘舊,一麵拉扯著他飲酒。
太平陪同在側,象征地飲了幾杯,便說自己不勝酒力,退了宴席。
暮色漸深時,太平換上了李顯的常服,帶著兩名東宮衛士,從玄德門離開了東宮。
太平玉冠簪髻,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圓襟袍衫,腰上用玉帶係著,懸了一塊白玉雙魚佩。她才踏出玄德門,便瞧見春夏候在了宮門前,她莞爾招手,春夏便跑了過來。
“走!”太平今日的心情大好,帶著隨從很快便走入了坊市之中。
簷下次第亮起燈盞,一盞接一盞地照亮了長安巷陌。
穿梭在人海之間,太平離西市越近,就越是激動,臉上的笑意也就越濃烈。
“春夏,走快些!”
太平看準一波喝醉的胡人跌跌撞撞地招搖過市,匆匆吩咐一句,便扯著春夏跑入了人群深處。
跟著的兩名東宮衛士一時不察,剛欲追去,恰好被喝醉的胡人撞上,糾纏了一會兒,視線之中便再無公主與春夏的蹤影。
此時尚未到約定的戌時,可太平已經想好,該怎樣給婉兒一個驚喜。她拉著春夏快速跑上了西市的一處酒樓,小二瞧見了,趕緊追上道:“客官,您跑慢些,當心摔了。”
太平摸出了一錠銀子,給小二一拋,“把你們這兒最美的胡姬叫來,”說話間,看向了一旁敞開的大間,“今晚這一層,我都包了,有什麼好菜好酒,都拿上來。”說完,她將錢囊中的剩餘銀子都抖在了桌上,“我不想有任何人靠近打擾。”
小二激動地把銀子一捧,喜滋滋地去給掌櫃的報喜了。
很快地,掌櫃的吩咐幾個夥計候在了上樓處。今日來的是個大人物,必須伺候妥帖了。不多時,小二領著一名美豔的胡姬走了過來,“公子,瞧瞧如何?”
太平迴頭,匆匆一掃胡姬,“留下。”
胡姬瞧這公子生得俊俏,不禁心喜,今晚能伺候這樣的人,實在是三生有幸。
“你會跳《柘枝曲》麼?”太平笑了笑,眉眼如畫。
胡姬怔了怔,隻覺雙頰一燙,連忙低頭,小聲答道:“會。”
太平往前一步,“那……會伴鼓麼?”
胡姬如實答道:“奴會。”
“那今晚便給我伴鼓!”太平說完,走至欄邊,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瞧,戌時已到,她的婉兒也該來了。
她答應過她不會食言,今晚,她也不準她食言。
她的視線沿著人群一路望去,最後落在了那個人身上——她裹著大氅,雙手拂開帷帽,抬起臉來,恰好瞧見了她。
這個酒樓,婉兒記得。
那是那年上元節,她與太平最後嬉笑的地方。
西市並不小,可婉兒就是知道,她的太平會在那個地方。
在哪裏告別,便在哪裏重聚。
婉兒隻覺鼻中一酸,在燈火下嫣然一笑,燈火照亮了她眼底湧動的淚花,像是星光一樣落入了太平的眼底,撞得太平的心砰砰作響。
太平嘴角微揚,眸底漾滿了溫柔,終是看見了她的心上人,她也一樣覺得眼眶發燙。
春夏知趣地早就跑下了樓去,跑近婉兒身邊,小聲道:“快些上樓吧,大人。”說完,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婉兒身後瞟了一眼紅蕊。
紅蕊哪敢看她,故作無視地別過了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