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攸暨的美夢並沒有持續太久, 洛陽那邊便來了天子詔令,傳召武攸暨迴返洛陽。武攸暨自忖那日辦事滴水不漏,就算薛紹認定了是他做的,也沒有任何證據。所以他並不怕迴洛陽複命, 唯一放不下的, 便是好不容易對他和顏悅色的公主殿下。
太平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好幾天,終於等到這個消息, 她滿心歡喜, 終於把這個礙眼的也打發迴去了,長安這邊少個人盯著她, 也辦起事來也方便許多。
她算準了武攸暨會來東宮辭行,所以太平一大早便帶著春夏離開了東宮,直接去了宰相裴炎的府邸拜訪,恰好讓武攸暨撲了個空, 隻得悻悻然離開了。
太子監國, 李治留下了裴炎輔佐太子。乍逢天狗食日兇兆, 以裴炎對太子李顯的了解,他定會不知所措,處理得一團混亂。可裴炎萬萬沒想到, 這次東宮的一切處置都恰到好處, 竟是平平穩穩地把這件事給順了下來。
東宮幕僚是哪些人, 有多少本事, 裴炎一清二楚。他篤定給李顯出主意的,絕對不是出自這些人。裴炎頗是好奇此人,暗中派人查訪過,最後卻一無所獲,裴炎便選擇了作罷。查探此事時, 他還查到了一事。
當初太平公主隨駕東幸洛陽時,曾經半途折返,去了太史局一趟。隨後天狗食日出現,太史局一反常態靜默不言,直到公主迴來,太史局才張榜說明。
想來公主定是斡旋其中,在此事上下了最關鍵、也是最正確命令。
常聽宮人說公主驕縱,時常被天後責罵,可在此事上,公主的處置堪稱上策。這樣一個有趣的公主殿下,裴炎倒是頗想一見。
這日,裴炎聽下人來報公主造訪,便高興地親自出迎。
太平之所以來訪此人,是因為此人在阿娘的稱帝之道上有很大的助力,她早些結識,也許將來也有用處。
裴炎與太平聊了數語,便覺宮人所言實在是不可盡信。
眼前的公主器宇不凡,心懷百姓,一心隻想為李唐天下獻策盡力。這樣的殿下,怎會是隻顧玩樂的帝家千金呢?
太平隨後與裴炎說了不少安民之策,還頗懂分寸的希望由裴炎出麵,她在暗處出財,把這些事落在實處。
公主不宜涉政,雖說這次是天子破例,可太平以退為進,隻會增加朝臣們的好感,減低他們的戒心。
裴炎大喜,當即領命。殿下出財,裴炎出力,在長安郊外設立善棚,收留無家流民,再逐一登記入籍。有手藝者,推入坊中盡其所能,無手藝者,命人教之,學養家之能,盡民之力。如此一來,朝廷不必一直貼補這些流民,隻要稍加時日,流民自能教化成有技之民,不至於四處遊蕩,混亂治安。
明事理則不會輕信妄言,有心人也不能再拿無稽之言禍亂民心。
“民以食為天,飽之則心定。”太平徐徐說著,“若能不愁衣食,則民心大定,大唐便能安定,授之以漁,人盡其用,假以時日,盛世可待。”說完,太平起身,對著裴炎鞠躬,“皇爺爺常說‘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本宮深以為然,還請裴大人多多用心,幫本宮促成這些利民之舉。”
裴炎受寵若驚,急忙對著太平迴拜,“臣當盡心而為。”
“如此,就有勞裴大人了。”太平再拜,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本宮還要去大理寺一趟,就不在此叨擾大人了。”
“殿下慢走。”裴炎一路送著太平來到府門前,看她的馬車走遠後,不由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隨侍忍不住問道:“大人這是怎麼了?”
裴炎淡淡道:“可惜了。”
“可惜?”隨侍沒有聽懂裴炎的話,可裴炎也不會把那句話宣之於口。
可惜,她隻是公主。
李弘若沒有病死,那是萬眾期待的大唐儲君,是百官們翹首以盼的未來君主,隻可惜英年早逝,徒歎奈何。
李賢若沒有造反,也是百官們信服的太子。他的聰慧,他的精力,像是長安城耀眼的日光,照耀著每個與他見過麵的臣工。隻可惜,與天後水火不容,終招禍事。
現在的這位新太子……
裴炎隻要想到第一日輔政發生的事,他就憂心忡忡。一個藏著蟈蟈罐子聽政的儲君,日後這偌大的帝國交給他,也不知會變成什麼模樣。
可惜,是真的可惜。
倘若公主是皇子,以她今日這樣的眼界,稍加輔佐,盛世可期。
太平去大理寺,一是為了審問那些在長安妖言惑眾的罪犯,二是為了正式拜訪狄仁傑。他可是阿娘未來的左膀右臂,上輩子她雖見過他幾麵,卻算不得深交,可因為上輩子從阿娘那邊知曉不少狄公的喜好,這輩子拜訪倒也算得上愉快。
這些罪犯大多是因為胡言天狗食日一事入罪,東宮下了令,開春後全部當街問斬。世上不乏因言獲罪而死的人,當初的上官儀也是如此。全部問斬是一種幹脆的處理手段,至少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在敢胡言。
可狄仁傑把案子查清楚後,發現裏麵有些隻說了天狗食日是兇兆,並未影射東宮,如此重罰,量刑太重。這部分人狄仁傑想輕判,卻礙於東宮令旨已下,他實在不好駁了東宮的令旨。畢竟太子初入東宮就出了這樣的事,若是在這個時候還鬧個君臣不和,他當朝頂撞天子,於大局不利。
太平翻開了幾頁文書,含笑把文書合上,笑道:“此事本宮能辦。”
狄仁傑微驚,“殿下如何辦?”
“法外有人情。”太平微笑,將文書放在了狄仁傑麵前,“等開朝第一日,狄大人隻管把這份名冊呈遞給三哥,本宮會與三哥陳情,他會準了你的特赦之請的。”
狄仁傑微微皺眉。
太平輕笑,“仁君,誰不喜歡呢?”點到即止,“尤其在這個時候,狄大人,你說是不是?”
狄仁傑笑意複雜,“怪不得天後說,殿下若有所請,都要臣全力相助。”
太平愕然,“母後何時說這話了?”
狄仁傑幹笑兩聲,“臣還以為殿下知道。”
“本宮不知道。”太平的眸光緊緊盯著狄仁傑,想聽他說完。
狄仁傑卻繞了其他的事,“殿下,臣這邊還有幾樁案子,想請殿下幫忙。”
“狄大人請說。”太平上輩子就知道他狡猾,他不想說的,太平怎麼撬都撬不開他的嘴巴,所以隻得作罷。
太平離開大理寺時,狄仁傑含笑相送。等太平走遠之後,狄仁傑心道:“天後,您選擇的是公主殿下麼?這條道……難如登天啊……”眸光複雜,狄仁傑走迴案邊,打開一本,看了一眼太子的批注,苦笑地合上了折子,放到了一邊。
腦海中忽然浮起了天後重用他那日,私下問他的那些話——
“狄仁傑,你是為君王辦事,還是為天下百姓辦事?”
“臣……”
“倘若為君王辦事,本宮便隻能提拔你到此,倘若為天下百姓辦事,本宮希望你能拋卻成見,不論那龍椅上坐的是誰,一心隻為百姓,把天下人的福祉放第一位。”
“……”
那時候的狄仁傑尚未領會武後的意思,如今想來,隻怕天後那時候開始,便有了那個意思。
“本宮心中有個願望,想看見大唐盛世的模樣。”那時的武後雙手負於身後,高高睨視於他,“狄仁傑,你可願幫本宮實現這個願望?哪怕……荊棘滿路。”
“臣願意!”
狄仁傑還記得那時候自己的迴答,倘若今日武後再問一樣的問題,他隻怕迴答得沒有那麼幹脆。
他會說——
“容臣,再想想。”也再看看這位二聖的掌上明珠,能不能讓他心悅誠服?
太平在外忙碌了一日,迴到東宮時,天色已暗。
天幕之中,碎雪如屑,再下幾場微雪,天便徹底放晴了。長安很快便會迎來春日,她與婉兒的春日不知何時才能到來。
至少在她的羽翼沒有完全展開、不能將婉兒保護得嚴嚴的之前,太平隻能克製自己,小心翼翼地保護婉兒。
“春夏。”太平在窗口望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困了,便準備喚春夏去打水洗漱。哪知一迴頭,卻發現宜春宮中並無春夏的身影,她竟不知春夏這丫頭什麼時候離開的。
“春夏?”太平心中疑惑,一路喚著來到殿門前,“春夏呢?”
幾名候在殿外的婢子相互看了看,當中一名上前如實道:“她往那邊去了。”
太平順著這婢子的指向瞧去,那邊不是玄德門的方向麼?這個時候悄悄跑出東宮,定有蹊蹺。
半晌沒聽見太平應聲,婢子恭敬問道:“殿下要派人去尋麼?”
“不必了,本宮等她迴來。”
太平轉身迴了殿中,往坐榻上一坐。
沒過一會兒,春夏便匆匆趕了迴來,太平本想好好問問,哪知春夏笑吟吟地走過來,雙手將個錦囊奉上,“迴來時,奴婢在玄德門外瞧見了紅蕊,奴婢便鬥膽悄悄出去尋了她。這個錦囊,是紅蕊讓奴婢交給殿下的。”
“你……不早說!”太平繃著的嚴肅瞬間破碎,瞪了一眼春夏,“下次出去,記得與本宮說一聲。”說完,便急切地打開了錦囊,拿出了裏麵疊好的紙方子。
她湊近鼻端嗅了嗅,臉上的笑意更濃,這墨香味兒隻有她的婉兒有。
春夏啞然笑笑,退出殿去。
太平徐徐打開了紙方子,瞧見那熟悉的字跡,隻覺一顆心瞬間暖了起來。
婉兒說——
“殿下辛苦。”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是婉兒今晚坐在燈下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她寫完這四個字後,唇角往上一翹,滿心都是對太平的思念,又寫下了另一句話,“臣祈寒夜入夢,與殿下再會煙火深處。”
太平忍笑,煙火深處,鐫刻了她與她太多的甜蜜迴憶。看完最後這句話,太平將紙方子貼在了心口上,深吸了一口氣。
她不僅希望每個晚上都能夢見婉兒,還希望每次夢醒,枕邊人就是婉兒。她貪慕婉兒給她的溫柔,貪慕婉兒許她的放肆,貪慕與婉兒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未來。
可如今,她唯一能放縱的隻有她那洶湧的思念。
“婉兒。”
春夏又輕手輕腳地走入殿中,將端來的熱水盆放在了太平腳下。
“紅蕊說,大人吩咐了,殿下跑了一日,定然很累,一定要好好泡個腳。”
太平隻覺心暖,“她倒是想得周到。”
春夏垂頭幫太平除了鞋襪,小心伺候太平泡腳。
太平隻覺爽利,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春夏,明日你不必陪著本宮去辦事了。”
春夏愕然,“啊?”
“你迴宮去,給本宮送封信給紅蕊。”太平話音嚴肅,“可得小心些,找個僻靜的地方再送,宮中的眼線眾多,不可不防。”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