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將婉兒送至鄭氏宅門前, 不敢多言,生怕一開口盡是舍不得之言,徒惹彼此難過。婉兒對著太平福身一禮,也不敢多言, 便領(lǐng)著紅蕊推門走入了宅子, 把大門合上了。
春夏知道公主定是心裏不舒服,低聲道:“要不, 明日跟後日再……”
“正事重要。”太平打斷了春夏的提議, “隻要人在這兒,還怕她跑了不成?”說完, 她強(qiáng)打精神,“迴東宮吧,三哥跟嫂嫂定是急壞了。”
她這樣甩了隨從與婉兒相會,可一不可二, 否則隻會害了婉兒。反正不急在這一時, 等日後一切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了, 她約得安心,婉兒也來得踏實(shí)。
春夏不敢再多說什麼,垂頭跟著太平走了幾步, 便覺察太平忽然停了下來。春夏沿著太平的視線望去, 迎麵走來的不是旁人, 正是一路護(hù)送太平迴長安的武攸暨。
難道今晚的事, 都被武攸暨發(fā)現(xiàn)了?!
春夏驚恐,太平其實(shí)心裏也在忐忑。可她知道上輩子的武攸暨是什麼性子,也許可以試試搪塞過去。
“武將軍?”太平故作驚訝。
武攸暨走了過來,肅聲道:“殿下這樣不好。”
太平佯作不解,“什麼不好?”
武攸暨皺眉, “正因?yàn)槭巧显?jié),城中沒有宵禁,所以西市這一帶最是魚龍混雜。殿下隻帶了春夏一人,萬一有個什麼閃失……”
“一堆人跟著本宮,本宮玩得不盡興,怎麼?武將軍準(zhǔn)備向母後告本宮一狀麼?”太平冷聲反問。
武攸暨連忙垂頭,“我隻是擔(dān)心殿下安危。”
“你告母後麼?”太平不依不饒,拿出了她驕縱的性子,往前逼問。
武攸暨覺察公主靠近,心跳比先前快了一拍,連忙往後退了一步,險些撞到了身後的將士。
“告訴本宮,你會麼?”太平繼續(xù)往前,武攸暨一路往後退,身後的將士知趣地讓了道,眼睜睜地看著將軍被太平逼得撞在了巷口的牆壁上。
武攸暨緊張地吞咽了一下,“殿下……我……”
“武攸暨,本宮好不容易看你順眼點(diǎn),所以才讓三哥今晚好好招待你,好讓你在三哥那裏混個眼熟,以後三哥繼承大統(tǒng),有些差事好歹能想起你來。”太平的食指抵住了武攸暨的心口,緩緩用力往前戳,“你倒好,不與三哥好好飲酒,跑來盯著本宮,說說吧,是不是母後給你的命令?”
“是……啊……不是……”武攸暨從未見過這樣的公主,幾句話下來,武攸暨像是灌了一碗黃酒,暈暈乎乎,一會兒覺得高興,一會兒覺得惶恐。
“嗬。”太平收了手,心底卻泛起一陣涼意。從武攸暨的反應(yīng)看,母後一定對她與婉兒生了疑心,所以才會吩咐武攸暨緊緊盯著。武攸暨找到了這裏,想必是已經(jīng)盯了她許久。今晚她與婉兒在酒樓上的那些情濃時刻,也不知武攸暨到底看到了多少。
偏偏,這個時候她不便問,也不便解釋。
太平這會兒是越看他越是刺眼,轉(zhuǎn)過身來,便瞧見婉兒提燈走了過來,想到她方才對武攸暨的那些舉動,她下意識想張口解釋,婉兒卻先一步開了口。
“化雪最冷,臣擔(dān)心殿下迴去時凍傷手,便給殿下送暖壺來。”這句話是婉兒的真心話,她走上前來,將暖壺遞給了太平,垂首道,“殿下命臣用小楷抄寫的佛經(jīng),一定趕得及送給天後做壽禮。”
太平晃過神來,沉聲道:“本宮讓你保密,你說出來做什麼?!你瞧,讓他們都知道了,定會告訴母後,哪裏還有驚喜?”
婉兒聲音冰涼,對著太平福身道:“臣隻是不想殿下被人誤會,更不想惹禍上身,無端被天後處死。”
太平?jīng)]有應(yīng)聲婉兒,隻是斜眼冷冷地掃了一眼邊上的羽林將士,視線最後落在了武攸暨身上,“武將軍這次一定要壞本宮的事麼?”
武攸暨被太平先灌了一碗迷魂湯,這會兒被太平忽然一問,竟不知說什麼,“啊?”
“婉兒伴讀本宮多年,本宮就喜歡她寫的那筆字。”太平一邊說,一邊當(dāng)著他們的麵牽住了婉兒的手,作勢要把她的手指亮給他們看,“你們瞧瞧,這隻手的指節(jié)都抄紅了。若是這份賀禮本宮不能哄得母後高興,反讓母後砍了本宮的大功臣,本宮立即摘了你們幾個腦袋!”
婉兒急忙縮手,低聲輕喚,“殿下。”
“婉兒你迴去吧,母後人最是懂得分寸,既然今晚說開了,本宮想他們定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說著,太平便給春夏遞了個眼色,“春夏,送上官大人迴去。”
“諾。”春夏領(lǐng)命的同時,又瞧見太平給她遞了一個眼色。她歪頭想了想,便想到了太平想要她做什麼。
她垂頭護(hù)送婉兒離開後,太平又盯迴武攸暨,“武將軍,你還沒迴答本宮的話。”
武攸暨誠惶誠恐,低頭道:“殿下放心,末將絕對不會壞殿下之事。”說著,他吩咐左右,“今晚你們瞧見殿下與上官大人在河邊放燈了麼?”
幾名羽林將士相互看了看,武攸暨的身份擺在這兒,方才又見殿下對他那般親密,他們?nèi)羰沁看不出來武攸暨以後會是什麼人,那便是真的瞎了。
“迴將軍,沒有。”
武攸暨很是滿意,太平也很是滿意。
“幫本宮辦好了這件事,本宮重重有賞。”太平故意湊得很近,氣聲落在武攸暨耳側(cè),無疑是別樣的誘惑。
武攸暨尚未從大喜的情緒中緩過來,太平卻覆上了他的手。因?yàn)楸Я艘粫䞍号瘔氐木壒剩降恼菩暮苁菧嘏@會兒覆上,武攸暨隻覺整顆心都被酥化了。
太平牽著他的手,湊近唇邊輕吹了一口,“將軍這手也凍紅了……”
武攸暨驚惶縮手,急道:“末將……不冷!”
太平似笑非笑,方才牽過武攸暨的那隻手,現(xiàn)下是決計不碰婉兒的暖壺了。隻見她一手抱著暖壺,一手握拳藏在袖底,倦怠地打了個哈欠,“本宮困了,迴東宮吧。”
希望一切像武攸暨所言,他隻是看見她與婉兒放燈,並沒有看見酒樓上的動靜。可經(jīng)此一事,太平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阿娘如此在意她與婉兒私會,想必是猜到了點(diǎn)什麼。她若不克製住情念,事情傳至阿娘耳中,對婉兒來說隻是禍?zhǔn)隆?br />
想到這裏,太平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怪不得阿娘一直說她隻是乳虎,就憑母後遠(yuǎn)在東都尚且可以給她這樣的威迫感,她要向阿娘學(xué)的還很多很多。
這邊春夏領(lǐng)命護(hù)送婉兒迴家,走了一段路後,春夏左右瞧瞧,見周圍旁人離得遠(yuǎn)些了,便低聲道:“大人,您不要跟殿下認(rèn)真。”
“她是殿下,我隻是下臣。”明明婉兒的語氣裏還透著怏怏不快,這兩句話她說得寒涼,“如何認(rèn)真?”
春夏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悅,勸慰道:“殿下方才那樣,隻是做戲罷了。”
“春夏。”婉兒突然停下腳步,上下審視了一眼她,她不得不承認(rèn),春夏跟在太平身邊久了,這心竅也開了。
春夏被婉兒看得發(fā)毛,“大人……怎……怎麼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臉,臉上應(yīng)該沒有什麼啊。
婉兒沉下聲來,“今晚天寒,迴去給殿下打盆熱水,好好洗洗手。”
“諾。”春夏領(lǐng)命,總覺得婉兒的這句話語氣有哪裏不對。
太平迴到東宮玄德門前時,武攸暨不便入東宮,領(lǐng)著眾將士對著太平一拜,便迴了太子安排的地方休息。
天已快亮,想必這個時候李顯與韋灩已經(jīng)休息了,太平也不好去吵擾,便直接去了宜春宮。
等了片刻後,春夏從宮外迴來,還端了一盆熱水進(jìn)來。
“春夏,如何?”
太平緊緊盯著春夏問詢,她隻怕婉兒看了誤會生氣。
春夏將熱水端至太平跟前,如實(shí)迴道:“大人說,今晚天寒,命奴婢給殿下打盆熱水,好好洗洗手。”
“哈哈。”
太平忍不住笑出聲來。
春夏眨了眨眼,不解殿下的反應(yīng)。
“洗!洗!本宮一定洗幹淨(jìng)!”太平將暖壺放在一旁,雙手一起浸入水中。暖意從指間透入經(jīng)絡(luò),太平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春夏端著水盆,還是頭一次見太平洗手這般認(rèn)真,甚至認(rèn)真得有點(diǎn)慢條斯理。
等太平洗完之後,這盆熱水已經(jīng)涼了大半。太平坐迴榻上,抱了婉兒送的暖壺在懷裏,倦然倒下靠在榻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春夏不敢吵擾殿下休息,便將水端出了殿去,把殿門帶著掩上了。
太平將暖壺湊近自己,嗅了嗅上麵沾染的淡淡墨香味兒。
細(xì)看這隻暖壺,並不是新的,想來是婉兒用了許久的舊物。
可她不單是喜歡舊物,還喜歡舊人。
太平將暖壺熨在心口上,暖意從心口熨入,她緩緩合眼。她會謀到那一日的,在同樣的冬夜,她的婉兒便是她的暖壺,她可以放肆地?fù)碇恢愖愕厮髑笏那樯羁羁睢?br />
“她是我的人……”這個念想在太平心間冒出,“任何人都不準(zhǔn)傷害她,也包括你……”
阿娘。
太平開始以為,她與阿娘可以母女同心,共謀一個盛世,可如今想來,婉兒就橫亙在她與阿娘之間,終有一日阿娘會知道一切,也終有一日阿娘會對婉兒騰起殺心。
所以,在那一日到來之前,她必須成為高高在上的那個人,唯有如此,才能為婉兒擋下阿娘揮下的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