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在寢殿外的裴氏瞧清楚了公主的麵容, 急忙上前行禮。太平中途擺手示意她莫要出聲,便靜靜地站在殿外,靜候阿娘醒來。
裴氏擔心公主在外凍著,便去抱了暖衣來, 給公主罩上身時, 低聲道:“天後這會兒睡得正酣,怕是還要一個多時辰才會醒, 要不殿下先去正殿休息片刻?”
“本宮候著便是, 沒事!碧綌n了攏身上的暖衣,在外麵候半夜與去殿中等半夜, 在阿娘心中的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裴氏不好再勸,便又拿了個暖壺來,讓公主抱著取暖。
寅時一過,殿中終是響起了武後的聲音。
“裴氏!
“奴婢在!
裴氏推開殿門, 示意太平一並進去。她徑直走向了宮燈, 拿出火折子吹亮, 將宮燈點燃後,照亮了整個寢殿。
武後沒有等到裴氏近身,卻等到一個著甲之人近身, 當即警戒地狠狠一瞪太平, 厲喝道:“放肆!”
“阿娘, 是我!”太平知道嚇到了阿娘, 急忙在床邊跪下,對著武後咧嘴一笑,“別怕!
武後不悅地捏了一把太平的臉頰,“你是想嚇死阿娘麼?”
“阿娘要長命百歲,是兒唐突了, 還請阿娘責罰。”太平說是叩首,卻是側臉枕在了武後的膝上,“兒是有要事來與阿娘相商!
“暗中調查洛陽官員派係一事?”武後隻用微微一想,便知道太平的來意是什麼。
太平驚然眨眼,“阿娘竟然知道!”
“阿娘若是不知道,你能查那麼多?”武後輕撫太平的臉頰,隻覺這孩子的臉頰發涼,也不知在外麵站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麵等著阿娘?”
太平點頭,“怕驚擾了阿娘休息,兒便一直等著阿娘!
“凍壞了怎麼辦?”武後心疼地歎了一聲,望向裴氏,“裴氏,你就不會請公主去正殿休息麼?”
“奴婢知罪!迸崾喜桓肄q解,隻得先認罪。
太平笑道:“阿娘別怪裴氏,是兒不願去!
武後蹙眉,隻是揮袖示意裴氏退下。
太平覆上了武後的手背,“兒難得可以給阿娘值夜一迴,豈能錯過?”她歪頭看著武後,眸光明亮,一如既往地天真又明淨。
武後聽得心暖,無奈道:“下次別做這種傻事!
“阿娘說不準,兒便不做!碧捷p笑,將話題說了迴來,“兒今晚來此,隻想問問阿娘,兒查到的那份名冊可以呈給父皇麼?”
武後淡笑,她容太平查到的,其實李治心裏也清楚。畢竟洛陽從來都不是武後一個人經營的,是武後跟李治共同經營的。那些年,世家壟斷朝堂高位,哪怕李治貴為天子,有時候行事也不能隨心所欲。百年世家,盤根錯節,互為牽扯,動一則牽三,想要對付哪一個都很棘手。正因為如此,那時候的李治與媚娘才能心心相印,一邊啟用寒門,一邊削減世家,關隴集團在長安根深蒂固,所以他與她才會想方設法地經營東都洛陽,才有了今日洛陽的繁華。
“這份名冊盡管呈給你父皇禦覽!蔽溽犴夂鋈蛔兊糜行┯七h,“若有閑暇,多去陪陪你的父皇!彼剖侵捞较雴査颍苯狱c明,“禦醫說,他染風疾多年,已傷根本,如今已是藥石難醫!
太平怔在了原處,其實她早知這樣的結果,可再經一世,說半點不難過,那是假話。
“這個消息阿娘一直按著。”武後也不知道李治還能陪她走多久,兩人合作了半生,又暗鬥了半生,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臨到死別,怎會半點不動容?
“他想要什麼,你便答應他什麼!蔽溽岷鋈徽Z氣一沉,“哪怕他給你選定了駙馬,你就算不喜歡,你也要應下來!
太平不解,“可是阿娘……”
“突厥這幾年一直在西北襲擾,去年因為請婚不得,吐蕃也在蠢蠢欲動,探子迴報,他們為了開戰已經準備許久,今年必定會興戰事!蔽溽嶙顡牡牟恢轨洞,“太子庸碌,還要好好學幾年,方能有所改觀。若是……”武後的聲音啞下,“陛下在這個時候出事,新君無法穩定朝局,此乃內憂,外敵趁機侵襲,那是外患。我與你父皇經營一生,方得大唐現下的繁榮,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毀了半生的心血!
太平忍了忍話,其實今年還有更大的內患,便是關中旱災,洛陽水患。這些事加在一起,便足以讓父皇與母後滿心焦灼。
她若在這個時候執拗自己的婚事,隻會讓二聖覺得她不懂事胡鬧。她作為大唐的公主,並沒有選擇自己駙馬的權利,二聖能保下她,不讓她遠嫁吐蕃,已經是最大的恩寵了。
“嗯。”太平隻覺啞澀。
武後慨聲道:“太平,穩住大局,方有來日。阿娘一直想讓攸暨當你的駙馬,不單因為他姓武,還因為他生性木訥,他日你若能入主東宮,夫郎絕對不可以有野心,你明白麼?”
太平點頭。
“你父皇給你找的駙馬你若是不喜歡,後麵阿娘會尋機幫你解決了!蔽溽岫ǘǖ乜粗剑盀榫,真情二字是利刃,稍有不慎,不單會傾覆你的江山,還會要你的命。待他日你真走到那個位置上,你若有喜歡的郎君,隻可充作麵首,不可奉做皇夫,記住阿娘今日與你說的這些話。”
太平的拳頭已經握了許久,她所求的從來不是什麼郎君,是那個傲立百官之首的巾幗宰相上官婉兒?晌溽岬脑捪袷潜F一樣,撕裂了她所有的憧憬,也擊碎了她所有的天真。她若不能君臨天下,便不能許婉兒真正的太平長安,可若要君臨天下,她就必須踩踏著荊棘走上去,有些事不可避免會傷害到婉兒。
活著,才有往後。
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對太平是淩遲,對婉兒也一樣。
無間地獄,早已迴頭無岸。
武後瞧見太平的眼眶紅了起來,愛憐地摸摸她的後腦,“世人皆知君王高高在上,享萬民奉養,可欲成君王,必有犧牲,天下沒有什麼是不舍就能得的!卑l現太平的眼淚滾了下來,武後更心疼了,溫聲安撫道:“太平不怕,有阿娘陪著你呢。”
同樣的話,太平知道婉兒也會說。
她並不是怕,她隻是難過,嫁不愛之人,一苦,傷心愛之人,二苦。
天快亮的時候,太平離開了武後的寢殿,迴到流杯殿時,提心吊膽等了一晚上的春夏連忙端著熱水上來,伺候公主解甲更衣。
太平坐在那裏,眼角還殘著淚痕。
春夏擰幹帕子,雙手奉上,“殿下,先擦一擦!
太平木然接過帕子,覆在麵上深吸了一口氣,即便熱氣沁入,她也覺得透心的涼。
“殿下這是……怎麼了?”春夏小聲問道。
太平拿下帕子,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的話,本宮幫你帶到了!
“?”春夏沒想到公主竟還記得這事。
太平強笑,“紅蕊說,她也想你!彼c婉兒前途皆是荊棘,可她還是希望春夏跟紅蕊可以有個善果。
春夏心中雖喜,可還是覺得公主有心事。
“本宮去睡一會兒,等醒了,還要去給父皇請安!碧酱掖野雅磷臃畔,除了甲衣後,便鑽入了被下,側身背對著春夏,似是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
春夏不敢多問,便隻能靜靜地陪著。
天子李治在徽猷殿休息了一夜後,精神好了許多,他下旨命禮部繼續籌備封賞嵩山之事,想要等三月雪融得差不多了,再登嵩山。
本來他是打定了主意,一到洛陽,便將太平的婚事定下來?蓮拈L安到洛陽途中,他一直纏綿病榻,雖然禦醫們都說多多休養,龍體便能康複,可接近壽數盡頭,越是不甘,也越是清楚。
他就算下旨讓薛紹尚公主又如何?他賓天之後,以媚娘的本事,還是可以讓武攸暨取而代之,反倒會讓薛紹因此丟命。薛紹是城陽公主的血脈,他怎能讓薛紹成為這樣的犧牲品。所以,在病榻上細思再三後,李治覺得最好還是給太平找個媚娘不敢動的駙馬。
“裴行儉膝下的兒子都婚配了麼?”李治第一個想到的是裴行儉。當年李治欲立媚娘為後,裴行儉與當時的顧命大臣長孫無忌、褚遂良密謀阻止此事,卻因人告密,被貶為西州都督府長史。
眾人都以為,裴行儉的仕途自此終了,沒想到突厥數次犯邊,竟給了裴行儉機會。他戎馬半生,如今戰功赫赫,天下誰人不知,媚娘想動這樣人,必須掂量軍心與西境安危。若能讓他的兒子尚公主,太平一直心向他這個父皇,有了裴行儉的軍中威望,日後也方便幫李顯的嫡長子穩住東宮之位。
德慶突然聽見天子問詢,愣在了原處。
李治嫌棄地一聲歎息,若是德安尚在,他還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
“陛下,長安有密疏到了!
一名宮衛站在徽猷殿門外,恭敬地稟告。
李治示意德慶把密疏拿進來。
德慶將烙了火漆的密疏雙手奉至李治案上,李治開啟火漆,打開隻看了一句話,頓時龍顏大怒,“這個逆子!四個肱骨之臣都教不出來!”
李治原以為,李顯得了嫡長子後,能收收心,不要再沉湎鬥雞一類的事情,沒想到自從李治下旨立了重照為皇太孫後,李顯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玩鬧心性顯露無疑。將江山交給這樣一個人,李治惴惴不安。倘若媚娘還是當年那個媚娘,那該多好?
“命太子滾來東都!”李治怒喝,“朕給他一個月,逾期不至,按抗旨拿問!”
“陛下息怒!”德慶跪地叩首,驚慌失措。
李治怒喝這一次後,隻覺眼前的一切暗了下來,不由得驚唿道:“朕的眼睛!朕的眼睛……看不清了!傳禦醫!快傳禦醫!”
他絕對不能在這時倒下,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撒手而去,讓太宗交給他的江山陷入危機。
“諾!諾!”
德慶慌亂地爬出了徽猷殿,急聲催促候在外麵的宮人,“速速去請太醫!”
“諾!”
在紫微城,武後的消息向來是最快的,她一聽見消息,便放下了奏章,快步趕來探望天子。
婉兒與裴氏候在殿外,不敢擅自踏入殿中。
可婉兒知道,這是天子最後的歲月了,她便可以再次見證一個女帝的誕生。
武後坐在李治身邊,緊緊地握著李治的手,溫聲道:“陛下莫急,太醫很快便來,陛下會好起來的!
李治緊了緊武後的手,“媚娘,朕還有許多事要做,朕還沒有把太子教好,朕不能把江山交給一個……”
“雉奴……”武後已經許久沒這樣喚他了,聽到這個稱唿,李治的話戛然而止,不敢相信聽見的稱謂。
“你……你喚朕……什麼?”
“雉奴!
武後的語氣像極了當年,溫柔又深情,“那麼多年來,我們一起闖過了那麼多關,我會陪著陛下走到最後的!
李治看不見她的臉,遲疑又顫抖地撫上了武後的臉,當摸到了武後眼角的熱淚,他有些錯愕,有些感動,有些惶惑,“媚娘……”
“我不與陛下爭了,陛下想給太平召誰做駙馬,便讓誰做駙馬!蔽溽彷p柔地揉上李治的額角,“我隻求陛下康健,年少時候我們約過白首的,陛下可還記得?”
李治心間酸澀,年少時候他也曾一腔熱忱地愛過一個女人,瘋狂又熱烈,恨不得把一顆心都捧到她的麵前。萬幸,這個女人與他誌向一樣,一心一意地輔佐他掃清皇權前的障礙,最終大權在握。
後來……後來為何會變成那般……暗中你傷我,我傷你……爭鬥不休……
“朕記得……”李治的聲音啞下,“朕以為媚娘已經不記得了!
“我一直記得,是陛下先前忘了。”武後輕輕一帶,李治便枕在了她的膝上,她一邊揉著李治的額角,一邊徐徐道,“我們曾經一起用心教育弘兒,我們的弘兒,陛下還記得他有多聰明麼?”
是的,那時候的武後與李治一心一意要把李弘教育成大唐最好的儲君。隻可惜,天妒英才,李弘突然暴斃洛陽。
李治自然記得弘兒,若不是他突然暴斃,他也不會忌憚武後那麼多。
“阿賢本來也是個好孩子,若是雉奴沒有疑我,他應該也會是大唐的好太子!蔽溽崴餍渣c明了話,“雉奴,事已至此,過去不管誰對誰錯,都不要計較了,好不好?”她已經多年沒有這樣懇切的語氣哀求什麼。
李治覆上她的手背,皺眉道:“可阿顯實在是……”
“我與雉奴一起教他,一定可以教好的!蔽溽崴剖窃S諾,“這片大唐江山,我與雉奴用心守護多年,我與雉奴一樣,不會允許任何人攪亂如今的繁華。”
李治眨了幾下眼睛,想親眼看看武後說這句話時是什麼表情。可視線依舊昏暗,他看不見媚娘的表情。忽地,一滴熱淚落在了李治臉上。
她的媚娘哭了,堅強如她,竟為了他哭了。
李治心弦微顫,難得地笑了起來,“媚娘不哭,朕會心疼的!彪m說已經年邁,可李治的語氣像極了年少時,一樣的寵溺,一樣的深情。
武後的手指沿著李治的指縫滑入,緊緊扣住,“陛下必須好起來,我要陛下陪我一起教導阿顯。”
李治原以為,媚娘其實是盼著他死的,可今時今日,他忽然覺得似乎錯怪了她些許。
也許,媚娘要的也是一個“活”字。
李賢若為儲君,媚娘也好,武氏也好,終是難逃一劫。
如今李顯為儲君,她可以活,武氏也可以活,她不必為了一個“活”字謀算,便也不必與他這個天子再爭什麼。
若是李弘死時,李治沒有猜疑過媚娘,若是李賢入主東宮後,李治沒有放出那個流言……終究是帝王身,誤了所有。
感動是感動,可誰都迴不到當初了。
媚娘說不會再管太平的婚事,那李治便要順水推舟地把太平的婚事定下來,給大唐留一顆真正的定心丸,“朕會命人先在洛陽擇一處起建公主府,府成之日,便給太平大婚!彼室獠徽f他心儀的駙馬人選是誰,就是不想媚娘陽奉陰違,擾亂了她的計劃。
“都依陛下!蔽溽崃硪皇帜ㄈチ四樕系臏I痕,別過了臉去,望向候在殿門前的太醫,一字一句道:“快進來醫治陛下的眼睛!
“諾!
太醫急忙進來,給天子診治。
武後順勢起身,望向了婉兒,果然一切如她所說的那樣,天子是挨不過三年的。
婉兒不敢與武後對視,連忙垂首。
隻要李治能再撐一年,等她把一切布置妥當,她便能穩住整個江山,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帝王夢。
誰說隻能男子君臨天下,她便要讓天下人知道,女子一樣可以讓天下海清河晏。
媚娘已故,武曌當生。
她應該謝謝雉奴,也謝謝當年的太宗皇帝,點亮了她深埋不知的野心,如今心火已成燎原之勢,誰也不能阻擋她的這場帝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