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yī)給李治診治之後, 不禁麵露憂色,久久不語。
武後知道事情嚴重,便喚了太醫(yī)出來,細問之下, 當即做好了決斷。天子不可眼盲, 至少在這個時候不可眼盲。雖說刺肉放血的救治法子實在是兇險,可這個時候武後也隻能賭上一賭, 隻要能讓雉奴再多活些許時日。
太平得知消息後, 便趕至徽猷殿探望父皇。彼時,太醫(yī)已經(jīng)醫(yī)治完畢, 李治正枕在武後膝頭小憩。
“進來吧。”
武後瞧見在殿外遲疑的太平,便將她召了進來。
太平趨步走近,恭敬地對著二聖行了禮,關切問道:“父皇現(xiàn)下如何?”
聽見了太平的聲音, 李治眉梢微跳, 緩緩轉醒。
“太平……”他想去牽太平, 太平遞去手,讓父皇牽著。李治的視線緩緩移上,放血之後, 腦袋已不似平日那般疼, 視線也不是那麼昏暗, 他可以看清太平的模糊輪廓。
“兒在。”看見父皇如此, 太平的聲音也有些沙啞。
“媚娘,朕有些話……”李治倦然側臉,由太平扶著緩緩坐起,“想單獨交代太平。”
武後沉聲道:“我在外麵候著,陛下說完了, 我再進來。”
“國事重要……媚娘你耽誤不得……先迴貞觀殿吧。”李治是鐵了心的想把武後支開。
武後倒也不與他計較,這個時候獨留太平,定是要交代要事。
“晚些我再來陪陛下。”
武後說完後走至門口,她本不該把婉兒留下,卻又想知道天子究竟要交代太平什麼。快速權衡之後,武後給婉兒遞了個眼色,示意她留下候著。
“裴氏,迴貞觀殿。”武後唯獨沒有喚她的名字,婉兒已經(jīng)知曉武後是什麼意思,便垂首將殿門一關,候在了門外。
德慶瞧見她這樣的僭越之舉,剛欲開口,便聽武後嗬斥道:“德慶,你是聾了麼?陛下方才說,想單獨與公主說話!”
德慶被武後一喝,哪裏還站得穩(wěn),霎時跪倒在地,接連叩了三個響頭。
武後斜眼一掃殿外的宮人,那些宮人都跪倒在地,沒有一人敢吱聲。她的視線最後落在了婉兒身上,“陛下這邊若有事,即刻來報本宮。”
“諾。”婉兒領命。
李治安靜地聽著媚娘的命令,多少還是感激媚娘的懂事的。靜默片刻後,李治低聲問道:“媚娘走了麼?”
太平如實答道:“母後已經(jīng)走了。”
“扶朕去案邊。”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趁著朕這會兒勉強可以瞧見東西。”
“諾。”太平小心翼翼地扶著李治走至龍案邊上,扶著他穩(wěn)穩(wěn)坐下後,便瞧見李治摸到了筆架,拿下了上麵的朱筆。
“磨朱砂,朕要寫詔書。”李治捏著朱筆,對太平下令。
太平遵從李治的意思,磨好朱砂後,牽著李治的手,將朱筆潤上朱砂,“父皇,可以寫了。”
“你若是個皇子,朕會放心許多。”李治慨聲說完,左手將黃絹撫平,低頭看著模糊的黃絹,忍不住又歎了一聲,“太平,父皇可是把這個擔子交給你了,你可不要讓父皇失望。”
“父皇……”太平心緒複雜,看著李治落下了第一筆。
即便是視線模糊,李治也要把詔書寫出來,交給太平。他的字跡一如往日,隻是因為目力的原因,有些地方不免歪斜。
太平讀著每一個字,知道每個字都是父皇的期許,也是父皇允她的僭越。未免武氏在媚娘的默許下逐漸坐大,以至危及李唐江山,李治以當年平陽昭公主的事跡為引,下旨允準太平往後以公主之身,輔政新君。
當年他如何在百官麵前力主二聖同朝,如今他就如何力主公主輔政,這是他以天子之尊,許女子最大的權力。
第一道詔書,是他給太平的名正言順。
當他顫抖著蓋上國璽,便意味著他將最後的希望都押在了太平身上,“朕給你這道密詔,待朕駕崩之後,你再當著百官拿出來,那時候有百官看著,眾目睽睽之下,媚娘絕不敢抗旨!太平,你給朕記住了!天子隻能是我們李氏的血脈,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拱衛(wèi)我們李唐王朝。”
“兒……領旨!”太平當即跪下,凜聲領旨,恭敬地從李治手中接過這道密詔。
上書允公主參政,倘若公主有不臣李唐之舉,天下當共誅之。
李治給她權,也言明了權力的邊界。他不想太平今後被夫家裹挾,反倒成了駙馬那邊的利刃,又來一波覬覦龍椅的人。
李治輕咳兩聲,提筆沾了沾朱砂,開始寫第二道詔書。
他要的駙馬人選已不是薛紹,而是裴行儉的次子裴延休。裴行儉膝下一共四子,長子早逝,次子年齡與太平相仿,剩下的兩個孩子太過年幼,李治隻能選擇裴延休。
太平側臉看著這個名字,心中驚訝之極。她原以為先前所做的掙紮,不過是一場徒勞無功,卻不想還是將上輩子的軌跡改變了。
裴行儉的兒子,母後念及大局,絕對不敢輕動。這是父皇給她實實在在的庇佑,也是父皇給大唐選擇的定心丸。
隻可惜……
太平記得,今年裴行儉會突然暴斃,父皇的盤算,隻怕要落空了。百善孝為先,若遇父親亡故,子嗣是一定要守孝三年的。這道賜婚的詔書就算放出去,也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三年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情。
太平輕舒了一口氣,似乎老天最後還是幫了她一迴。
“這道賜婚詔書,你親自送去中書省,越快越好!”李治這次帶了那麼多官員同赴洛陽,為的就是讓他的詔令可以很快頒布下去。
“諾。”太平接過賜婚詔書,心情已不似來時那般深沉。
“去吧。”李治疲憊不堪地癱坐在龍椅之上,揉著太陽穴,“莫要耽擱了。”
“嗯!等兒送完詔書,就來照顧父皇。”
“嗯……”
太平收好密詔跟賜婚詔書,當即起身開門,走出了徽猷殿。
“殿下。”婉兒追了一步,輕喚一聲。
婉兒能留在這裏,想必是母後的意思,太平從來都不會讓婉兒難做,隻是深望了她一眼,便徑直沿著宮階走下。
婉兒起身,默默跟在太平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徽猷門,沿著筆直的宮道一路往西走了百餘步後,這裏甚是幽靜,太平逐漸放慢了腳步,好讓婉兒跟緊自己一些。
兩人如今隻差了半步,太平隻用輕輕說話,婉兒便能聽得清楚。
“父皇給我賜婚了……”太平不敢迴頭看婉兒的神情,她知道這句話對婉兒來說,是怎樣的傷害。她隻開了個頭,便忽然哽住了聲音,不知後麵的話,究竟該從哪一句說起。
她痛,婉兒定然比她還痛。
她想說“對不起”,想言明“我們其實還有機會”,可此時此刻,她覺得這些話仿佛都是辯解,都是蒼白的說辭。她哪有臉說這樣的話,哪有臉期望婉兒再等她一等?
“我……”靜默了良久,太平停下了腳步,低下頭去,啞澀無比地隻說了一個字,便又硬生生地哽住了。
“臣不是一直跟著殿下麼?”婉兒溫柔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她伸出了小指,勾了勾太平的小指,“別怕。”
眼淚一瞬湧出眼眶,太平身子微顫,不敢迴頭顧看婉兒一眼。
夕陽的餘暉灑在紫微城的錯落宮闕上,也灑在了宮道上的她與她身上,偶有寒風吹過,將探出宮牆的海棠花瓣吹落,好似雪花一樣翩然而落。
唯一不同的是,雪花不帶血色,海棠滿是猩紅。
太平在哭,哪怕她已經(jīng)極力壓抑哭聲,還是讓婉兒聽得清楚。
“對不起……”太平終是對婉兒說出了這三個字。
婉兒含淚笑了笑,鬆開了太平的小指,放肆地將雙手搭在太平的肩頭,“殿下抬頭,望著前麵,那是殿下的道,也是臣一世相隨的道。”
太平眼眶通紅,前路隻剩一片模糊。
“殿下盡管往前走,臣會跟著。殿下若怕臣丟了,便走慢些,臣一定能追上殿下。”婉兒的語聲中透著笑意,語氣懇切而堅定,“殿下若是想臣了,隻要迴頭,臣一定在。”
太平驀然迴頭,夕陽之下,隻見婉兒一襲月白站在一步之外,一如往昔地對著她脈脈一笑,深情地輕喚:“殿下。”
她是難過的,卻也是早就知道結果的。眼淚一直噙在眼眶中,婉兒不敢讓眼淚湧出來,這個時候她不想讓太平的自責放大,不想讓殿下看了更難過。
“駙馬是裴延休。”
太平緩了許久,終是把這六個字說了出來。
婉兒微愕,卻很快平靜了下來,從懷中摸出了手帕,遞給了太平,“一切自有命數(shù),臣該迴去向天後複命了。”
原以為一切掙紮皆是徒勞,可駙馬人選既然已變,便證明逆天改命並非毫無可能。
太平接下手帕,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你不要逞能。”
“天命之事,不必臣逞能,便有結果。”婉兒輕笑,“殿下隻須記得,不管發(fā)生什麼,在臣心裏,殿下永遠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