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裏, 相思無盡。
洛陽紫微城也沐在這樣的月光下，婉兒托腮坐在幾案邊，不時撥動幾下案上的走馬燈——燈上紅衣小人颯爽揮動馬球桿，一如當(dāng)年的殿下。
紅蕊滅了一旁的宮燈, 隻餘下幾案上的這盞, 關(guān)切道：“大人還是早些安歇吧。”
“嗯。”婉兒起身，似是想到了什麼, “紅蕊, 這幾個月盡量留在偏殿，若非必要, 莫要去太後麵前走動。”
紅蕊惑然，“為何？”
“今年是多事之秋，你我越謹(jǐn)慎越好。”婉兒不能說得太明白，能做的隻是提醒, 免得紅蕊不小心觸怒了武後。
“嗯。”紅蕊感激地點(diǎn)點(diǎn)頭, 等婉兒躺好之後, 這才吹滅了最後的燈燭，迴到了自己的榻上，抱著被子睡下了。
揚(yáng)州有異, 武後很快便得到了消息。隻是李敬業(yè)目前尚未起兵, 武後也不好坐實(shí)他謀反的罪名, 於是武後便暗中調(diào)派兵馬, 一邊加強(qiáng)洛陽守備，一邊加強(qiáng)揚(yáng)州往洛陽一線的城防。李旦登基，處處避讓武後，反倒讓武後找不到理由把他換下去，如今這場暗流湧動的兵禍?zhǔn)菣C(jī)會, 也是危局。
自古富貴險中求，武後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jī)會。
隻是，若隻是揚(yáng)州一處起兵禍，武後倒可應(yīng)付，若是李敬業(yè)這些日子按兵不動隻為了暗中拉攏其他勢力，到時候四處起兵響應(yīng)，那可就是大禍了。
同年七月初，太平上奏，乾陵帝陵已完成大半，可擇吉日先行安葬高宗，請求武後允準(zhǔn)。武後拿著這本奏疏看了許久，婉兒識得太平的字跡，明明隻是請?jiān)岬淖嗍瑁溽釁s一直看著，婉兒總覺忐忑。
武後肅聲道：“太平去長安也快半年了……”
婉兒研墨，應(yīng)聲道：“是。”
“北衙禁軍在太平手裏已經(jīng)有模有樣，可劉仁軌還是不把南衙禁軍的兵權(quán)交給太平，這絕不是好事。”武後仔細(xì)琢磨，“婉兒，擬旨，命太平盡快擇吉日安葬先帝。”
“諾。”婉兒提筆擬旨。
武後的目光忽然落在婉兒臉上，“你去宣旨。”
婉兒微愕，“臣去？”
“順便把你阿娘接迴洛陽，這邊的宅子一直都空著。”武後嘴角微揚(yáng)，“哀家要長安真的長安。”
婉兒瞬間明白了武後的意思，武後是要她去長安幫太平把兵權(quán)拿下來。
“可是……”
“嗬，會猶豫，看來那一簪子沒有白劃。”
武後倒是喜歡婉兒的遲疑，至少證明婉兒是聽進(jìn)去了，她如今隻是武後的臣，不可三心二意一人事二主。
婉兒跪地，“臣惶恐。”
“起來吧，你隻是去幫哀家辦事的，隻要你記得這句話，便不算不忠。”武後說完，給裴氏遞了個眼色，“人到了麼？”
裴氏點(diǎn)頭，“一直候在殿外。”
婉兒緩緩站起，一時不知武後所言是誰。
“宣她進(jìn)來。”武後說完，往婉兒這邊看了一眼。
婉兒微微垂首，靜候那人進(jìn)來。
此人穿著一身素服，鬢發(fā)上不綴一支釵環(huán)，隻簪了一朵小百花，約莫三十歲。待她微微抬首，婉兒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終是憶起她是誰——裴行儉的繼室，厙狄氏。
上輩子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武後破例將她召入內(nèi)廷做女官。武後重用於她，不單是因?yàn)樗牡虏牛�因?yàn)樗纳矸荨?br />
裴行儉雖死，可他軍功赫赫，在軍中的威望尚在。先前李治險些用太平的婚事拉攏了裴行儉，差點(diǎn)給了武後致命一擊，如今武後絕不會讓這樣的事再來一次，所以在這個時候啟用厙狄氏，是上上之策。
“民婦厙狄氏，叩見太後。”厙狄氏恭敬地對著武後行禮。
武後微笑，“快快請起。”
厙狄氏聞聲起身，肅立在殿上。
武後寒暄道：“令郎這幾日的風(fēng)寒可好些了？”
“得太後抬愛，太醫(yī)們醫(yī)術(shù)精湛，小兒已經(jīng)大好。”厙狄氏感激地對著武後再拜。
武後笑了，“早就聽聞你素有德才，今日召你入宮，隻為賜你禦正之銜，與婉兒一樣伴哀家左右，草擬詔書。”
厙狄氏眼底閃過一抹驚色，可語氣依舊徐緩，“妾是寡身，隻怕……”
“女子有才，哀家惜才，有何不可？”武後打斷了厙狄氏的謙辭，“此事已定。”
武後話都說到這裏了，厙狄氏哪裏還敢請辭，當(dāng)下跪地謝恩。
“婉兒，這次宣旨，你便與厙狄氏同行。”武後輕描淡寫地交代了一句，便揮手示意婉兒先把擬好的詔書送去中書省，“你先把詔書送去中書省審議。”
“諾。”婉兒領(lǐng)旨退出了徽猷殿。
用人即是測人。
婉兒太熟悉武後的手段，將她屏退多半是為了叮囑厙狄氏，讓厙狄氏在長安留心她的一舉一動。
厙狄氏的獨(dú)子留在洛陽，便是牽製她的手段。
今年局勢不明，武後也隻能用這些手段保證下麵的人老實(shí)效忠。
婉兒不禁淡淡一笑，厙狄氏是個聰明人，上輩子她與她共事多年，素知她的性子。那些宮中人的陰招，厙狄氏不屑也不會做。所以，婉兒並不怕厙狄氏同行，反倒慶幸武後選擇的是厙狄氏。
太平。
婉兒深吸一口氣，想到可以與殿下見一麵，她空落落的心終是有了一絲暖意。
詔令送至中書省後，當(dāng)夜裴炎便過了詔令。
第二日一早，婉兒與厙狄氏同乘一車，武後派了一支百人羽林軍護(hù)送兩人往長安去了。
退朝之後，武後迴到了徽猷殿。
裴氏照著婉兒留給她的整理法子，將奏疏都分類妥當(dāng)。她向武後行禮之後，便端上了甘露。
武後頗是驚喜，喝了一口甘露後，側(cè)臉看她，“看來，學(xué)會不少。”
“婉兒今早將分類法子寫給了奴婢，奴婢也不知分得對不對。”裴氏如實(shí)交代。
武後會心笑笑，“是個會辦事的。”
裴氏也不知武後這句話誇的是誰，隻得靜默著退到了邊上。
武後拿起一本奏疏，並不急著打開，笑問道：“裴氏，你知道哀家為何要派她們兩個同行麼？”
裴氏不敢置喙，“奴婢愚鈍，不知太後用意。”
武後斜眼小覷裴氏，“你跟了哀家數(shù)十年，你愚鈍的話，整個皇城就沒幾人聰明了。”
裴氏惶恐，“奴婢是真的不知。”
“厙狄氏是個聰明人，她知道哀家想要什麼消息。”武後目光悠遠(yuǎn)，望向殿外空庭，“劉仁軌遲遲不交兵權(quán)，定有內(nèi)情，哀家隻想要個答案。”
“奴婢還以為，太後命厙狄氏同行，是不放心婉兒。”裴氏如實(shí)迴答。
武後大笑，“她確實(shí)難馴，卻也不是馴不服的獅子驄。”這幾個月來，婉兒隻字不提太平，事事幫她設(shè)想周到，武後自忖她拿捏住了婉兒的七寸，婉兒定然不敢再生二心。
派厙狄氏同往，隻因她曾隨裴行儉在軍中生活過一段日子，算是略通軍務(wù)。婉兒自小便困在掖庭，軍務(wù)是一竅不通。長安南衙禁衛(wèi)如何駐防，又有何深意，或許厙狄氏可以發(fā)現(xiàn)蹊蹺之處。厙狄氏去了那邊，也可以提點(diǎn)太平，注意北衙的駐防。
這便是武後的用意。
在揚(yáng)州那邊的平靜打破之前，她必須要警惕劉仁軌這隻老狐貍。長安若亂，天下必會動蕩，萬萬不可在這個時候被劉仁軌聯(lián)合隴西勢力，在她背後捅上一刀。
武後徐徐道：“哀家隻是不放心長安。”
裴氏隻覺汗顏，太後格局如此廣大，隻怕世上女子唯有太後一人如此。
與此同時，婉兒與厙狄氏的馬車已經(jīng)駛出了洛陽城。
彼時正值盛夏，洛陽郊外，野花沿著陌上開了一路。婉兒掀起車簾往外望去，極目之處，遠(yuǎn)山青翠，近水淙淙，遠(yuǎn)離了皇城，隻覺舒暢之極。
“上官大人。”厙狄氏依舊穿著素服，忽然輕喚婉兒。
婉兒放下車簾，“夫人？”
“妾小字貞娘。”厙狄氏眸光清澈，定定地看著婉兒，“如今同為太後辦事，私下裏，你可喚我貞娘，我便喚你婉兒。”
婉兒頗是驚訝，“如此，隻怕於禮不合。”
“妾說了，私下裏。”厙狄氏饒有深意地強(qiáng)調(diào)了後麵那三個字。
婉兒輕笑，“嗯。”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與厙狄氏說話總是很舒服。許是厙狄氏比其他女子見識的東西多些，所以談吐也好，德才也好，遠(yuǎn)勝太多命婦。
厙狄氏也笑了，“婉兒放心，太後並未命我監(jiān)視你。”
婉兒怔了怔，沒想到她竟會提及此事。
厙狄氏的笑容微深，“你我同行，該在開始就說明白，免得往後相互猜忌，反倒辦不好差事。”說著，厙狄氏真摯地看著婉兒，“此去長安路程不短，婉兒若是一直防著我，一程隻字不語，豈不無聊？”
婉兒隻覺慚愧，雖說知道厙狄氏的為人，她卻還是防備了她。她不得不重新打量厙狄氏，她有鮮卑血統(tǒng)，所以發(fā)稍微卷，膚色白膩，這個年歲最有韻味。
厙狄氏忽地笑出聲來，“婉兒若是再疑我，我怕是隻有剖出心來，讓婉兒瞧瞧是紅是黑了。”
婉兒聽得燙耳，沉聲道：“我失禮了。”
“太後命我注意南衙禁軍駐防位置，想必是怕長安生變。”厙狄氏斂了笑意，認(rèn)真說道，“你我皆是宣旨女官，隻怕無法接近南衙禁軍的駐防位置，此事我們要好好籌謀。”
婉兒點(diǎn)頭道：“此事我有法子。”
“哦？”厙狄氏大喜。
“嗯。”婉兒沒有看見太平之前，她也不知具體該如何做。
厙狄氏也沒有追問下去，掀起車簾望向了車外，“婉兒你瞧，外麵的小花都開了。”
“貞娘，你不問我什麼？”婉兒試探問道。
厙狄氏灑脫笑道：“你願與我說，你自會說與我聽。我今日告訴你，隻是不想你我有誤會，這隻是我的誠意。”
婉兒認(rèn)真道：“我也有誠意。”
厙狄氏凝眸望著婉兒，“嗯。”
“到了長安，自有分解。”婉兒真誠地笑了，在沒有見到太平之前，她絕對不會輕舉妄動，給太平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