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 婉兒與厙狄氏迴到了洛陽。在宮階之下整肅衣冠後,便行至貞觀殿外,等候武後傳召。
武後聽說兩人迴來了,便命裴氏先將婉兒傳入殿內。
這幾日各地的密報不少, 武後正在翻閱密報, 見婉兒進來之後,並沒有立即看她, “長安那邊無事了?”
婉兒如實稟報, “迴太後,先帝已在吉日入葬乾陵。”
武後緩緩抬眼, “南衙禁軍的兵權呢?”
婉兒繼續迴稟,“劉大人也交還了殿下。”
“稻田裏那出鴻門宴,是你的主意,還是太平的主意?”武後緊緊盯著婉兒的眼睛, 似笑非笑, 氣勢逼人。
婉兒沒有半分遲疑, 立即答道:“殿下出的主意,命臣與厙狄氏一起幫手。”果然不出殿下所料,那晚殿下留宿驛館, 武後這邊必能知曉。
“那晚……”武後故意欲言又止。
婉兒不急不驚, 正色道:“劉大人並不好對付, 臣又是洛陽過去的敕使, 臣若光明正大地與殿下會麵,隻會讓劉大人提高警惕,於大事不利。所以殿下明麵上罰臣禁足,暗中私下與臣商議設宴下藥一事。驛館內外皆可作證,那晚臣與殿下徹夜相談, 商議妥當之後,臣便與殿下分頭行事。”
她記得那日太平臨行時說過,驛館內外皆是心腹,即便武後差人打探,得到的是一樣的結果。
密報之上,也是如此寫的。
武後兩相對照,算是得了一顆定心丸,終是浮起一絲笑意來,“為何要讓鄭氏先迴洛陽?”
“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不可相提並論。阿娘隻是尋常百姓,不可坐官車迴返洛陽,是以臣用俸銀雇了馬車,送阿娘先行迴返洛陽。”婉兒答得滴水不漏,武後也抓不出任何破綻。
“如此說來,倒是哀家疏忽了。”武後若有所思。
婉兒跪地叩首,“太後允臣迴家與阿娘相聚數日,已是天恩浩蕩,臣已經感激涕零,不敢多求。”
“哀家聽說,鄭氏初到東都有些不適,已經病了兩日。”武後提醒婉兒,“哀家給你個恩賞,今日準你迴家一日,侍奉湯藥,陪伴母親。”
婉兒感激地對著武後一拜,可心弦卻繃了起來。武後突然恩賞,隻怕是另有所圖。
“退下吧。”武後揮手示意婉兒退下。
婉兒領命退下,走出大殿時,給厙狄氏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小心行事。
厙狄氏會心輕笑,很快便聽見了武後的傳召。
她端然入殿,對著武後恭敬行禮。
武後笑道:“此行可有所獲?”
厙狄氏迴道:“殿下宅心仁厚,可堪大用。”
武後沒想到厙狄氏答的竟是這句,“哦?”
“初入長安,臣隻當殿下稚嫩,鬥不過劉大人,沒想到殿下竟能與上官大人想出那樣的妙計,兵不血刃地把南衙兵權拿了迴來。”厙狄氏的語氣中透著一絲崇敬,“臣那日在稻田深處飲宴,看四野稻穀豐滿,隱有大豐之像,足見殿下心係百姓,頗重農事。”她似是說到了興頭上,也不管武後想不想聽這些,“長安有公主坐鎮,實乃長安之福!”
這些話若是婉兒所言,武後隻信三分,可由厙狄氏說來,武後聽得心中竊喜。太平在長安一心務農,如今兵權在手,長安這邊武後可以安心九分。至於那不安心的一分,武後已經想好了法子,先給劉仁軌封個樂城郡公,以作嘉獎。他若敢鬧事,自有太平收拾,他若不鬧事,則天下太平。
“就這些?”武後雖然心情大好,可還想聽點厙狄氏的真話。
厙狄氏想了想,沒有稟報的隻有公主替換的那五名羽林軍了。
“隨行兵士有五人在長安城生了疥瘡,發熱難消,是以殿下從北衙調了五人補上。”
“查過這五人麼?”
“查過,皆是身家清白之人,當中還有兩人,曾與殿下起過衝突。”
“嗬。”
武後笑意驟濃,厙狄氏才誇了太平“可堪大用”,這又耍了驕縱的性子,把不喜歡的人都打發到阿娘這邊來了。
“你查過便好。”
“太後不派人再查一迴?”
武後匆匆掃了一眼案上的奏疏與密報,她看這些都來不及,哪裏顧得上這些小事。不就是打發了五個人來洛陽麼,武後隻須交代一句,這五人往後隻當值城門便是。隻要這五人靠近不了貞觀殿,就絕對翻不起浪來。
“迴去看看你的兒子吧。”武後揮手示意厙狄氏退下,給了她一個恩賞。
厙狄氏欣然領命退下。
武後等厙狄氏退出殿後,釋然長舒了一口氣。
裴氏適時地端上一盞甘露,笑道:“殿下確實長大了。”
武後飲了一口,慨聲道:“也該長大了。”說完,她放下了杯盞,拿起旁邊的密報看了一眼,眉心又擰了起來。
裴氏不敢多問,退到了一旁。
武後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開口道:“宣裴炎來議事。”
“諾。”裴氏領命退下。
局勢有變,這個時候錯一步,便是滿盤輸,甚至性命都會折裏麵。可若是賭一賭,借這些叛臣的人頭當軍功踏板,也算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同年九月,武後大赦天下,開始革新。
東都自此改稱神都,改洛陽宮為太初宮。原來尚書省改稱文昌臺,中書省改稱鳳閣,門下省改稱鸞臺,改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為天、地、春、夏、秋、冬六宮。
此舉一出,天下嘩然。
那些隱匿在暗處的反武勢力紛紛跳了出來,以揚州李敬業馬首是瞻,駱賓王廣發《代李敬業討武曌檄》,霎時烽火四起,兵禍乍現。
消息傳至長安時,太平正在劉仁軌府中閑話今秋的收成。
太平聽完探子奏報之後,隻是輕輕揮手,示意探子退下,夾了一塊玉露團起來,小小地咬了一口,讚道:“今日這廚子手藝不錯,劉公可以嚐嚐。”
劉仁軌臉色鐵青,沒想到公主竟是這般淡定,“殿下不做點什麼?”
太平輕笑,“本宮不是正在做麼?”
劉仁軌皺緊眉心,“太後改製,其心昭昭,現下四境起兵……”
“劉公嚐嚐這個。”太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夾了一隻光明蝦炙過去,含笑道:“這些人就跟這道光明蝦炙一樣的,其實早在籠中,自尋死路罷了。”
劉仁軌知道公主仁厚,不想興兵響應隻是為了長安城的百姓,可武後所為,已經逾越了她作為太後的權利,殿下這個時候應該出來說點什麼。
“明知二哥已故,一些人打著二哥的名號起兵,這是居心叵測。”太平徐徐說著,這些話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提醒劉仁軌了,“三哥貶謫房州,已是廢帝,另一些人打三哥的旗號起兵,這是謀逆。”略微一頓,太平給自己夾了一隻光明蝦炙,並不急著咬食,隻是定定地望著劉仁軌,“如今四哥還是大唐的天子,他自己天天稱病不朝,把國事交由母後決斷,劉公覺得,本宮該以什麼身份站出來說話呢?”
劉仁軌倒抽一口涼氣,竟不知如何迴答。
太平再問,“敢問劉公,母後除卻這次改製,其他國事可有處置不妥之處?不論李氏,還是武氏,甚至劉公你,母後也都一一封賞過,這個時候帶兵跳出來,這是‘忘恩負義’。”說著,太平一口把光明蝦炙吃下。
劉仁軌心急如焚,“陛下如今稱病不朝,隻怕並不是他想如此。”
“劉公是想讓本宮發兵洛陽勤王麼?”太平神色嚴肅。
劉仁軌沒有迴答,他想如此,卻找不到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天子在洛陽一切安然,也沒有什麼密詔流出,貿然出兵洛陽,隻能算是謀逆。
他隻是不甘心罷了。李敬業這次起兵若是事敗,天下便再無人可以撼動武後,以後她若想竊國,誰人能攔阻她呢?
“母後膝下有子,世上沒有傳侄不傳子的道理。”太平直接切中要害,“三哥遠赴房州能保命,四哥稱病不朝也能保命。”太平說完,提起酒壺,給劉仁軌斟滿一杯桂花酒,“對付母後,興兵是下下之策。”
劉仁軌聽出了公主的話外之意,“殿下另有良策?”
“我們動不得母後,可武氏那邊的人,我們可以動。”太平說完這句話,莞爾舀了一勺長生粥入碗,拿勺子舀起細細品嚐。
劉仁軌沉歎一聲,也舀了一勺長生粥入碗,提醒公主道:“隻怕武氏那幾個也會打廬陵王的主意。”
“劉公放心,三哥那邊我已經派了人暗中保護。”太平早就想到了這些,“四哥在洛陽,隻要一直稱病躲在宮中,這幾年便可保住性命。”
劉仁軌終是踏實許多,“可是……”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事,“太後絕不會放任殿下在長安坐大勢力……”
“此事本宮自有對策。”太平淺笑,“這幾年,還要勞煩劉公幫幫本宮。”
“殿下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盡管開口。”劉仁軌激動迴答。
太平笑意漸濃,“有劉公這句話,本宮便心安了。”說罷舉杯敬向劉仁軌,“劉公,請。”
劉仁軌舉杯,“殿下,請。”
一杯酒汁下肚,灼得太平滿腹滾燙。
年少時,阿娘曾教她“不入地獄,如何成佛”,如今她對這話再有了悟。
她是一定不會偏安長安二十載,等待阿娘最後的恩寵。
她想要的,她一定會親迴洛陽親自去取。
上輩子阿娘的那些侄子一個比一個麵目可憎,隻不過仗著姓武,便一個個地垂涎這片天下。
大唐開國不易,一城一池,皆是先祖用血打下來的。阿娘與父皇苦心半生,才得這幅員遼闊的大唐疆土,那把龍椅阿娘坐得,可旁的姓武的絕對坐不得!
她自當做一世真正的大唐鎮國公主,拱衛李氏山河,也護那個心上人太平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