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楊瓊就被人問這麼一句, 乍然緊張起來,“使君此言,何意啊?”
“越王反了麼?”婉兒不與他客氣,直接質問。
楊瓊瞪大眼睛, 時至今日越王李貞並沒有正式造反, 可豫州那邊的探子都說他在調集兵馬,意圖造反。加上武承嗣也說了他將造反, 消息應該沒有錯。
婉兒知道他肯定答不上來, 再問道:“越王尚未起兵,殿下卻遭了橫禍, 你所謂的實證又遠在神都,我與太後隻字不知。”婉兒突然冷嘲一笑,“我可是帶著太後的賜婚詔書來的,你可知太後要把殿下許婚給誰?”
楊瓊不知, “還請使君明言。”
“駙馬姓武, 與春官尚書同宗。”婉兒直言關鍵所在, “這個時候,殿下突然暴斃,所謂的殿下勾結越王造反的證據又握在春官尚書手中。”婉兒往前逼近一步, 語氣森然, “我來兗州途中, 數次遭人惡意毀路攔阻……這些事擺在太後麵前, 你說太後會作何想法?”
楊瓊努力思忖這當中的利害關係,即便他不是聰慧之人,也發現了攀咬公主勾結越王造反的牽強之處,甚至往深處一想,武承嗣還有了誣陷殿下的嫌疑。
“太後沒有把公主嫁給春官尚書的意思, 春官尚書武大人突然手握殿下造反的證據,這個時候你又在越王沒有造反的時候上奏朝廷,說殿下勾結越王造反畏罪自焚。”婉兒幫他把一切串在了一起,“太後雖說前幾年對公主嚴苛,可這幾年對公主可謂是盛寵,你說這喪女之痛,她會撒在誰的身上?”
即便種種跡象直指武承嗣痛失駙馬後居心叵測,可這個時候武後絕不會拿武家人開刀,替罪之羊便隻能是救火不利,導致公主葬身火海的兗州刺史楊瓊。
救護公主不利,是死罪,為保烏紗帽,攀誣公主造反,更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楊瓊倒抽一口涼氣,驚忙捂住了自己的喉嚨。
“你數數你家有幾個腦袋,到底夠不夠砍?”婉兒的語氣極是寒涼,竟比昨日那些話還讓楊瓊心顫。
楊瓊雙腿一軟,急忙跪倒在地,“使君救救我!我都是……都是奉命行事啊!武大人說他已手握殿下造反的實證,命我權宜行事,一旦殿下有異動,我便當即格殺。可是,這把火真不是我的人放的,真的是個意外!”
果然一切與她所料不差。
太平民望漸高,武家那幾個野心勃勃的絕對容不下她。想渾水摸魚按太平一個謀反之罪,莫說她不信,武後也不會相信。
武承嗣。
婉兒暗自記下了這筆賬,此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在武後屠戮李唐宗親時,把太平的命也算計進去,大局當前,武後也不好拿他問罪,否則便是自打自臉,證明有些李唐宗親是被冤枉的,反而招來更多的非議。
武承嗣就是算定了武後不會深究他,就算武後要撒氣,他也可以把楊瓊給推出去,甚至,他還可以上書武後,這是大義滅親,即便是親女兒造反,武後也一視同仁,天下隻會認為這是神皇英明。
好毒的計!
楊瓊半晌沒有聽見婉兒迴應,抬眼看見婉兒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催問道:“使君,我該如何是好?”
婉兒迴過神來,正色道:“你若想保住全家老小性命,你便聽我的來。”
楊瓊洗耳恭聽,“我都聽!使君請說。”反正得罪武大人是死,得罪太後更是死,這會兒他哪裏還顧得頭上的烏紗帽,隻想趕緊想個法子保命。
婉兒鄭重開口,“第一,殿下出事的奏疏裏,隻能寫此事是意外,隻字不提殿下勾結越王。”
楊瓊重重點頭。
“第二,我給你三日準備萬民書。殿下在兗州一年有餘,為百姓辦了不少事,她做多少好事,你便讓百姓表多少好事,越多越好。我會將萬民書親手呈給太後,她自會念你保護殿下聲名之功,應當會留你性命。”
“嗯!”
“第三,倘若越王真的造反了,不論豫州那邊的陣勢有多大,你都不要慌亂,隻管閉城守備,力保城池不破便好。期間倘若武大人再給你書信,命你做其他事,你可以依令行事,卻要把書信收好。”
婉兒的聲音沉下,是警告,也是提醒,“這些書信將是你的保命符。”
楊瓊聽得心驚膽戰,除了全部聽令行事外,再無旁的想法。
婉兒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出了正堂,喚了紅蕊,出門上了馬車,便往驛館去了。
人為了活,辦事效率也上來了。
楊瓊平日唯唯諾諾,並不是什麼實幹的好官,可臨死關頭,也知道拚盡全力地掙紮一番。三日之後,楊瓊將萬民書準時奉上,婉兒也在當日辭別了楊瓊,離開了兗州。
馬車一路駛向神都,婉兒便翻閱萬民書詳看。
雖說這些日子不時能看見公主的奏疏,可奏疏也不會事事都報,她也想看看公主在兗州這一年多來,到底辦了多少實事。
發糧賑災,親賜米糧,風雨無阻。
疫情初起,夙夜與大夫們商討對策,那些日子殿下也是苦過來的。
上至富戶,下至乞丐,皆沐殿下仁恩。
這些事放在任何一個皇子身上,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功績,尤其是在廬陵王遠禁房州,天子稱病不朝的時候,殿下的耀眼足以鼓舞那些蟄伏的李唐舊臣,給他們留下一線希望。
可也因為如此,武承嗣那些人絕對不會讓殿下事事安好。
上輩子婉兒見識過好幾次武承嗣的小伎倆,這樣的人若不能一擊斃命,他日必定是禍患。所以,婉兒要在今次之事上淋上一壺烈酒,幫殿下再捅他一刀。
隻要有她在,她就不會讓任何髒水染指她的殿下。
殿下是大唐鎮國公主也好,是未來大周的儲君也罷,她一定會保護她的殿下,讓她的殿下幹幹淨淨,成為萬民仰望的當世最耀眼明珠。
合上萬民書,婉兒從懷中摸出了殿下的信箋,小心打開,她已經記不得這是她第幾次顧看這上麵的寥寥數語。
“萬千珍重,可待重聚。”
婉兒啞然失笑,再次把信箋貼在心口,若能再聚,她隻想好好擁著她,好好聽一聽她跳動的心。
紅蕊看見婉兒這樣,隻覺鼻腔微酸,不禁揉了揉鼻子——春夏這個讓人擔心的,也不知跟著殿下跑哪裏去了。
掀起車簾,她望向馬車之外,隻想緩一緩酸澀。
“那邊……好像是烽火!”
聽見紅蕊的驚唿,婉兒匆匆收好信箋,揚聲吩咐,“速迴神都,路上不要耽擱!”
“諾!”趕車的羽林將士催馬前行,原本沿著山道緩行的馬車突然快了起來。
婉兒知道,這場李唐王室的屠戮,終是開始了。
越王李貞隻是殺戮的由頭,其他李唐王族不管有沒有參與這些事,誰也逃不過這一刀。這些殺戮落幕後,這天下將會迎來一個爍古震今的女皇武曌。
日月淩空。
她將是天下之主,以女子之身治理四方,威服天下,莫敢不從。
婉兒期待再見那樣一個時代,更期待太平將來的另一個時代。莫說女子無熱血,隻要想到那樣的景象,婉兒隻覺周身的血脈都沸騰了起來。
婉兒離開兗州的第五日,在越王李貞造反消息傳至貞觀殿之前,正在整理銅匭密報的厙狄氏突然神情有異,停下了動作。
武後覺察了她的異常,“何事?”
厙狄氏將密報雙手奉上,武後看之色變,狠狠一拍龍案,“好大的膽子!裴氏!”
裴氏已經好幾日沒有看見武後如此憤怒,連忙顫聲應道:“奴婢在!”
“你與厙狄氏帶百名羽林軍同往城郊……”武後的聲音隻說了一半,便忽然靜了下來,思忖片刻後,又道:“裴氏,你帶兩個宮婢去,小心行事,勿要讓人看見了。”說完,武後親自拿了令符給裴氏,有了這個,值衛宮門的禁衛便不會多做盤問。
裴氏當即領命,退出了大殿。
武後強緩怒意,將手中的密報捏成了一團。
沒過多久,武承嗣帶著密報親自求見。武後聽見內侍奏報後,臉色凝重,示意內侍把人給領進來。
“臣,叩見神皇!”武承嗣對著武後恭敬一拜。
武後冷聲道:“哀家尚是太後。”
武承嗣以為武後是在謙辭,笑道:“待明堂修好,太後親率百官祭祀神明,自有祥瑞現世,告之天下,太後確實是天賜的神皇。”這些所謂的“祥瑞”,他已經準備妥當。
武後眸光複雜,這個侄兒確實在這些事上,可以幫她做很多事,可這些年來胃口漸大,竟敢把毒手伸到太平那邊去了。
“今日還有一則密報,李貞確實反了!”武承嗣以為武後今日不悅,所以把這大好的消息帶給武後,“這可是姑姑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確實,千載難逢。”武後話中有話,眸光裏殺意湧動。
武承嗣奉承道:“臣以為,周興可當此任。”
“他確實是個能辦事的。”武後徐徐迴答,“命張光輔先率軍平叛,後麵哀家會下道旨意,命周興審問涉事王孫。”略微一頓,武後忽然問道,“狄仁傑巡視江南,焚毀淫祠有功,應當在迴京路上了吧?”
武承嗣點頭,“是。”
“李貞是先帝兄長,頗有族望。謀反一事必須找個有名望的來審,厙狄氏,擬旨。”武後看向厙狄氏,“命狄仁傑轉道豫州,待拿住越王後,親審越王,依法行事。”
武承嗣打好的算盤突然被武後這道詔令給打亂了,“這……狄仁傑出了名的大公無私……姑姑這樣安排……”
“怎的?難道承嗣你另有安排?”武後饒有深意地反問,眸光如刀,狠狠地剜在了武承嗣的心上。
武承嗣不敢多話,反正他已收到密報,公主已死於大火,此事已定,他也不必節外生枝。
厙狄氏很快便擬好了聖旨,武後一覽之後,便命厙狄氏速速送往了鸞臺。
隨後,武後與武承嗣寒暄了兩句,便打發他迴去辦事了。
宮門下鑰之前,裴氏領著兩名宮婢推著一個大箱子迴了宮。
當晚,看見裴氏迴來後,武後心神不安地放下了朱筆,由裴氏掌燈領著去了東上閣。
宮燈搖曳,武後快步走至床邊,剛一坐下,床上那個受傷的姑娘便虛弱地握住了武後的手——她的手臂上留有一道燒傷的血痕,即便上了藥膏,還是讓人看得發怵。
“太平。”武後心疼之極,沒想到多年以後母女重聚,竟是這樣的情景。
“阿娘……”太平的眼淚盈出眼眶,委屈道,“兒沒有造反之心……阿娘你要信我……兒真的沒有……”
“阿娘信你,迴來就好,阿娘不會讓你有事的。”武後溫聲安撫,她不得不承認,太平永遠是她心窩裏最柔軟的一處。
有些人貪得無厭,她可以容他旁的,卻容不得他觸她的逆鱗,是該讓那個人明白哪裏是她的底線。
太平對武後而言,不僅僅是她唯一的女兒,往後改朝換代,太平隻要嫁了武氏,太平的孩子便融了李、武兩家的血脈,這個孩子對武後而言非常重要。
她絕對不會容忍誰壞了她的大事,哪怕那個人也姓武。
“安心休養,其他的事,阿娘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