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 剩下的羽林將士趕至兗州城下,刺史楊瓊安排諸位將士至驛館休息。
燭光昏黃,映照在婉兒臉上。
她在榻上迷糊囈語,不斷開合的唇瓣重複的都是那兩個字——殿下。
醫官張謖眉頭緊鎖, 終是給婉兒行了針, 起身對著一旁焦急得紅了眼眶的紅蕊道:“大人這是憂急攻心,以至神思混沌, 囈語難醒。”
紅蕊心疼地拿起帕子, 給婉兒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那該如何是好?”
“心病還需心藥醫。”張謖意味深長地說完, 從懷中摸出一個盒子,放到了婉兒枕邊,“下官去給大人熬藥,大人若是醒了, 便讓大人打開盒子看看, 興許能藥到病除。”
紅蕊從未見過哪個大夫開方是這樣的, 半信半疑地問道:“這盒子裏麵的是什麼仙丹靈藥?”
張謖微笑,“大人醒了,一看便知。”
紅蕊眨了眨眼, 看看張謖, 又看看婉兒, 也不知婉兒何時才會醒。
張謖抿唇點頭, 便退出了房間。
他沿著庭院小徑一路走向驛館的火灶之處。這個時候隻有兩個婆子候在這裏值夜看火,若有歇在驛館的大人想要用水或是吃食,她們便會幫著燒水或是煮些吃的送去。
兩個婆子看見張謖過來了,恭敬地對著張謖行了禮。
“給殿下帶個消息,下官會用心調養上官大人的身子, 讓殿下安心。”張謖湊近其中一個婆子,低聲吩咐之後,將藥方遞給了另一個婆子,“去抓藥吧,我在這兒等著煮藥。”
“諾。”兩名婆子各領各的事情,很快便退出了灶房。
張謖目送兩人走遠後,在灶臺邊蹲下,往灶中添了幾條柴火,拿起蒲扇扇了扇。灶中烈火燒得柴火劈啪作響,像極了此時的局勢,烈火已燃,幹柴已放,這場腥風血雨隻怕要不死不休了。
他當初隻是長安大明宮中的一個小小醫官,太平奉旨鎮守長安這幾年,一直跟在太平身邊伺候。這次公主奉旨來兗州賑災,後來起了疫情,他便奉令趕赴兗州,幫著公主救治百姓。在長安時,他看見了公主的“務實”,周邊動亂,公主卻不聞不問,隻為了百姓生計專注農事;在兗州時,他看見了公主的“仁心”,十四個月的賑災,公主一直兢兢業業,能救一人是一人,能醫一人是一人。
他從未見過一個公主能為百姓做這麼多,甚至偶爾他也會生出僭越之心,公主若是今朝坐在龍椅上那個,應當會比陛下好很多。
大仁濟世,小仁救人。
這是他與公主的不謀而合,也是他心悅誠服在公主腳下的理由。所以公主的囑托,他必定盡心盡力完成,定會幫上官大人好好調養身體。
這邊紅蕊擦了擦婉兒臉上的冷汗,好奇地瞄了那個盒子幾眼。
到底是什麼靈丹妙藥,可以讓大人不藥而愈?
紅蕊放下了帕子,把盒子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來,隻見裏麵放了一個疊起來的紙方子。
“太平……”
驟然聽見婉兒的輕喚,紅蕊被嚇了一跳,急忙合上了盒子,小聲道:“噓!大人,你可別這樣直唿殿下啊!”
“別走……”
婉兒哽咽輕喚,眼淚悄悄地沿著眼角流了下來。
紅蕊看得實在是心疼,思來想去,索性咬牙橫了心,搖了搖婉兒,“大人,醒醒!大人,快醒醒!”
起初的輕搖沒有半點作用,後來紅蕊猛地搖了三下,隻見婉兒眼皮微顫,似是欲醒。
紅蕊長舒一口氣,“大人。”
“殿下……”視線一片模糊,婉兒啞聲再喚。
“奴婢是紅蕊。”紅蕊握住她的手,緊了緊,“你快醒醒,先瞧瞧這紙方子裏麵寫的是什麼?”
婉兒的意識逐漸清醒,她哪裏顧得什麼紙方子,看清楚紅蕊的臉後,便掙紮起身,來不及穿鞋,徑直朝著大門走去。
“大人!”紅蕊慌亂地挽住了婉兒的手臂,“禦醫說,心病還須心藥醫,您就先瞧瞧這心藥到底寫了什麼,好不好?”
“我要去看看那個人……”婉兒想到昏迷之前最後聽見的那句話,她的心就痛如刀割,“究竟是不是殿下?”
她的殿下向來說話算話,她怎會食言?
“大人!就看一眼!好不好?”紅蕊哀求,生怕婉兒再次拒絕,便跪了下去,“等一會兒大人用了藥,身子好些了,奴婢再陪大人去也不遲啊!”說完,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這會兒夜還深著,那些大人都在宅子裏,我們就是去了,也會被打發迴來的。”
青絲披散,婉兒沉沉一歎。紅蕊最後那句話是對的,她隻是個傳旨的,領旨之人不在,她在兗州逗留也不是長法。
從兗州刺史到下麵的小吏,他們若是眾口一詞,咬死了就是殿下謀反,這盆髒水誰來給殿下洗幹淨?
殿下生死未卜,又被扣這樣一個謀反的大罪……
婉兒隻覺被一塊滿是鐵釘的板子沉沉地壓在心口上,又痛又悶,難以宣泄。上輩子太平獨活的那三年,她的殿下就是這樣一日一日捱過來的麼?
心,仿佛被什麼狠狠錐了一下。
這樣的煎熬,婉兒隻捱了半日,便覺苦痛之極。她的殿下捱了整整三年,若不是情深似海,如何能捱下這樣的淩遲?
“藥呢?”婉兒頹聲開口。
紅蕊終是鬆了一口氣,從枕邊拿了盒子過來,取出了裏麵的紙方子,遞給了婉兒。
婉兒低著腦袋打開了紙方子,當看清楚了上麵的字跡,眼淚滾下臉頰的同時,她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來。
紅蕊沒想到大人竟是這種反應,擔心大人是不是突然瘋了,“大人你……可還好?”
婉兒深吸一口氣,將信箋緊緊貼在心口,“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紅蕊越看越擔心,“大人?”
婉兒幹脆地擦了擦眼淚,望了一眼外間的天色,“紅蕊,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要梳洗更衣,天亮以後,再去見一見兗州刺史。”
紅蕊怕極了,“奴婢去打水可以,但是大人你……可不要尋短見啊。”她聽說過不少想不通尋短見的事,很多都是把隨身的打發了,很快便自盡身亡。
婉兒正色道:“我怎會尋短見?”
“那……容奴婢先做件事……奴婢再去打水……”紅蕊說完,匆匆在房中繞了一圈,把剪刀一類地都收在手中,又把窗戶給關嚴了,這才默默退出了房間。
婉兒重新再看了一遍信箋,小心將信箋收好後,便走至銅鏡邊上,重新收整自己的儀容。殿下有殿下要謀的事,她也有要為殿下打的仗。
沒過多久,紅蕊便端著熱水快速推門進來。瞧見婉兒已經收整妥當,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果然如張大人所言,那盒子裏的靈丹妙藥確實是藥到病除。
紅蕊把熱水端了過去,拿了幹淨帕子來,浸濕了遞給了婉兒,“大人,請用。”
婉兒很快濯了麵,戴好了官帽,問道:“現下是什麼時辰了?”
“快到卯時了。”紅蕊如實迴答。
婉兒沉眸想了好一會兒,起身到幾案邊,磨墨提筆,很快寫好了拜帖,遞給了紅蕊,“天一亮,你便將拜帖送去給楊瓊。”楊瓊是個膽小沒有主見的,對付這樣的人並不難,“就說……我有口諭要宣。”
紅蕊雖不知大人想做什麼,可看見大人恢複如常,她是滿心的高興。
她接下了拜帖後,隻見婉兒忽然湊了過來,附耳低聲道:“殿下無恙,春夏應當也一切安好。”
紅蕊眼眶一燙,“真……真的?”
“嗯。”婉兒雙手交疊握住她的手,鄭重道:“我們在兗州待三日便走。”
紅蕊重重點頭,“嗯!”
“咚咚”
正當此時,張謖叩響了房門,“臣給大人熬好了湯藥,還請大人趁熱服用。”
“紅蕊,讓他進來吧。”
婉兒吩咐之後,紅蕊便將張謖迎了進來。
張謖瞧見婉兒現下神色自若,與昏迷時已判若兩人,便知心藥定是起了作用。他將湯藥放下之後,輕笑著對著婉兒一拜,“大人盡管安心,好好調養身子方是上策。”
“這話是大人你說的,還是她說的?”婉兒饒有深意的問道。
張謖會心一笑,“皆是大夫所言。”
婉兒瞧他有幾分眼熟,“我可是在哪裏見過大人?”
“下官一直在殿下身邊任職,那年大人赴長安宣旨,殿下命下官給大人請過脈。”張謖認真迴答。
“張謖?”婉兒想起這個人了。
張謖點頭,“正是下官。”
婉兒意味深長地笑了,端起湯藥,用小勺慢慢喝完。
張謖上前再給婉兒診了一迴脈,點頭道:“還得好好調養半月,若是……”他嚐試開口,“大人不棄,可否容下官送大人一程,送到神都城下,下官便迴去。”
“既是她的命令,你要聽,自然我也要聽。”婉兒笑意漸濃,她是該好好調養身子,見麵才有力氣“收拾”她。
誰讓殿下這般嚇她!
張謖還以為要費些嘴皮子,沒想到婉兒答允得這麼快,“如此甚好。”
“這些日子就有勞張大人了。”
“都是應該的。”
天亮之後,紅蕊將拜帖送至刺史府上。
原本楊瓊還想避而不見,昨日被婉兒那麼質問,他如何招架得了?可聽見來人說,還有口諭要宣,他哪裏有搪塞的理由?
於是,他隻得命人將婉兒請入府中。
今日的婉兒與昨日的她大不相同,她身上的變化如此明顯,楊瓊看了隻覺忐忑難安。
“上官大人,請。”
“楊大人。”
婉兒並沒有立即入座,隻是掃了一眼正堂中伺候的下人。
楊瓊愣了一下,“這……”
婉兒沒有直言,隻是輕咳兩聲,紅蕊便知趣地退出了正堂,到門口候著。
楊瓊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屏退了那些下人。
“大人可以宣旨了。”
婉兒冷笑一聲,認真問道:“楊瓊,你還要你的項上人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