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之後, 公主啟程迴宮。
她與婉兒攜手並肩坐在馬車上,從幽靜的山林到喧鬧的坊市,再到巍峨肅穆的皇城,她們知道, 屬於她們的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自此拉開了序幕。
在貞觀殿外告別後, 太平不敢多做不舍之態,領著春夏頭也不迴地往東宮去了。許久不曾瞧見四哥一家, 於情於理, 她也應該去探望一二。
婉兒目送太平走遠之後,重新整理袍子後, 趨步走進了殿中,朝著正在處理政事的武後一拜,朗聲道:“啟稟太後,殿下已迴宮。”
武後抬眼匆匆掃了她一眼, “哀家聽說, 昨日她衝著薛懷義發了一頓脾氣。”
婉兒如實迴稟, “是。”
武後卻笑了,“她倒是會挑人,一挑就挑個旁人都不敢罵的。”想到昨日薛懷義跑來跟前又哭又鬧的, 武後隻覺得好笑。
太平可是她的心頭寶, 罵他幾句怎麼了?
薛懷義最後隻得了這麼一句, 眼淚便硬生生地哽在了眼眶裏, 委屈巴巴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事辦得不錯,先記你一功。”武後低下頭去,繼續看今日傳來的軍報。雖說叛軍根本不堪一擊,可收拾了這些李唐宗室後,她想名正言順的登基, 好像還差點什麼。
“太後,臣與殿下在藏經閣讀經之時,發現了一則有意思的故事。”婉兒說完,便從懷中拿出了昨晚憑著記憶寫下的《大雲經》大致內容,垂首走近龍案,呈在了武後麵前。
武後知道婉兒向來不是溜須拍馬的性子,她忽然提及這個故事,定有深意。武後擱下了朱筆,從婉兒手中接過了這張宣紙。
“淨光天女?”武後喃喃念了一遍故事主角名字,隻看了第一句話,嘴角便揚起了一個滿意的笑來。
裴氏最是懂得武後的心思,武後有這樣的笑容,足見這則故事確實戳到了武後的心窩裏。
厙狄氏好奇之極,悄然瞄了兩眼宣紙上的內容,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驚忙望向了婉兒。
婉兒輕笑,對上了厙狄氏的目光,示意她不要擔心。
武後一口氣讀完了這個故事,興衝衝地問道:“這則故事出自哪部經文?”天下自古從未有過女子為帝的記載,是以武後一直找不到反駁那些約定俗成規矩的證據,有了這個淨光天女的轉世故事,她不愁說服不了那些老頑固。
婉兒笑答道:“《大雲經》。”
這是一本從未聽過的經書,武後笑容微斂,“你確定見過此經?”
“故事有,經文肯定有。”婉兒言之鑿鑿,“這個故事出現在菩薩的佛偈之中,昨日臣瞧見後,便提筆把故事潤色出來。這藏經閣藏書眾多,臣昨日試過翻找,隻是窮臣一人之力,實在是無法從浩如煙海的經文裏找到這本《大雲經》。”
武後躊躇滿誌地笑了笑,“婉兒一人不行,可白馬寺上下那麼多僧人,隻要確有此書,就一定能找到。”說完,武後側臉看向裴氏,“裴氏,去明堂那邊宣薛懷義入殿覲見。”
“諾。”裴氏領命退下。
武後又看了一遍婉兒寫的這個故事,一直懸著的心頭大石終是可以落下了。
“婉兒啊婉兒,你這次是真的立大功了!”
“能為太後分憂,是臣的本分。”
武後聽見婉兒說這句話,心中大喜,意味深長地望著婉兒,“說吧,想讓哀家賞你什麼?”
“臣想每年多陪阿娘幾日。”婉兒迴答。
武後放聲大笑,“哀家允了。”話音落下,武後想了想,又給了一個恩賞,“厙狄氏,擬詔,嘉賞鄭氏為沛國夫人,每逢佳節,可隨其他命婦一同入宮飲宴。”
婉兒高興領命,“臣叩謝太後恩賞。”說著,她跪地叩首三下。
“昨日給你的令牌,你不必還給哀家,若是想出宮探望母親,便向裴氏告個假,哀家準你每月出宮三日,陪母親好好聚聚。”武後今日確實高興,所以這恩賞也給得爽快。
婉兒再拜,“諾。”
與此同時,太平來到了仁壽殿外,才剛剛站定,便從殿門中飛出一枚藤球。
“殿下小心!”春夏連忙把公主護著拉至一旁,迴頭定睛一瞧,隻見一個三歲小娃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太平眸光複雜,此人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認得。
“楚王殿下,小心些,慢些走。”小娃身後跟著一個花白胡須的老內侍,弓著腰一路跟著小娃,生怕他跌著傷了。
小娃走路還不夠平穩,卻極愛踢藤球。他身上的銀紋圓襟小袍在陽光下熠熠生光,隻見他走至藤球邊,提腿便朝著藤球一踢,藤球又飛入了殿中。
老內侍瞧見了殿外立著的公主,急忙跪地行禮,“老奴拜見公主。”
“免禮。”太平臉色沉鬱,走向小娃,手掌落在小娃的腦袋上,沉聲道:“三郎,隆基。”
小娃從未見過太平,一臉吃驚地看著太平,反手把太平的手拂開,奶聲奶氣地兇問道:“你是何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
“你該喚我一聲,姑姑。”太平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眼底反倒是湧動著一絲恨色。
李隆基眨眨眼睛,“太平姑姑?”
太平沒想到他竟知道她,“你怎麼知道我叫太平啊?”
“阿耶經常提起姑姑。”李隆基說完,便揪住了太平的衣袖,高興道,“他總說,姑姑迴來就好了!”
太平心緒複雜,“是麼?”說完,她看了一眼春夏,“春夏,在這兒候著。”
“諾。”春夏領命。
太平沒有再搭理李隆基,拂開了他揪著衣袖的手,冷聲對老內侍道:“看好楚王,宮中可不是蹴鞠之所。”說完,太平便走入了院中。
“諾……”老內侍在宮中多年,已慣看主子臉色,可今時公主的臉色沉鬱,複雜得讓人難以捉摸,他總覺得,並不是什麼好事。
“殿下,來,老奴陪你去庭院裏踢藤球。”老內侍趕緊對著李隆基招招手,示意他跟著他快些進去。
李隆基點頭跟著老內侍往院中走了幾步,抱起了藤球後,想到方才太平拂開他那一下,隻覺小手還隱隱作痛。
“高玉,姑姑是不是討厭我?”李隆基歪著腦袋問老內侍高玉。
高玉哪敢迴答這樣的話,溫聲勸道:“殿下可別亂想,定是公主有要事與陛下商談,所以才會如此。”
“是這樣麼?”李隆基撓了撓後腦,側臉望向父親的正殿,忽然一笑,“我去瞧瞧!”
“不成的!殿……”高玉話還沒說完,李隆基已抱著藤球往正殿邊跑去。
仁壽殿的屋簷上,歇滿了白鴿,不斷在上麵咕咕地叫著。李旦每日都稱病歇在這裏,除了養鴿之外,再無其他的樂趣。先帝在世之時,武後素來不喜他這樣玩物喪誌,如今武後滿心滿眼隻剩下那把龍椅,這個傀儡兒子越是沉迷養鴿子,對她來說就越是有利。
“四哥。”太平踏入殿時,瞧見李旦一人抱著咕咕坐在幾案邊,一邊飲甘露,一邊翻看風景遊記。
聽見了太平久違的聲音,李旦驚喜抬眼,起身笑道:“昨日就聽說你迴來了,我去東上閣看你時,她們都說你奉旨去白馬寺了。”說完,李旦放下了咕咕,上前扶住太平的雙肩,慨聲道,“平安迴來便好。”
五年不見,這個妹妹確實長大了。
太平覺得心中酸澀,“隻可惜,這次迴來見不到三哥,不然我們兄妹三人可以坐一起喝上幾盞。”
李旦搖頭苦笑,“我反倒羨慕三哥,可以遠避房州,不像我,困在這紫微城裏度日如年。”說完,李旦警惕地往殿門外瞥了一眼,沉聲問道:“這五年,你在外麵一切可好?”
太平聽出了李旦的言外之意,拉著李旦坐迴了幾案邊,笑道:“我這鎮國公主之號,雖是三哥在位時封的,可若沒有母後點頭,這道詔令一定出不了鸞臺。四哥覺得,我在外麵好是不好?”
李旦眼底閃過一抹絕望之色,千言萬語隻匯成一聲長歎。
“活著便是萬幸之事。”太平拍了拍李旦的手背,笑問道:“四哥,你說是不是?”
李旦自嘲一笑,“你我都是母後的盤中棋,確實活著便是萬幸之事。”朝堂上的那些事,他多少有耳聞,原本還寄望外間那些宗親造反可以給武後致命一擊,讓他可以真正坐穩龍椅,如今想來,不過是他癡心妄想罷了。
他的母親從來不是尋常女人,當年徐敬業都沒有成功,如今王叔李貞起兵定然毫無勝算。
太平沒有接李旦的話,隻是輕笑著換了話題,“四哥這裏的鴿子是越養越多了,哪日送我幾隻玩玩?”
李旦啞笑,“你若喜歡,今日便捉兩隻去。”
“我給姑姑捉。”門外的李隆基聽到了話茬,笑嘻嘻地探出一個小腦袋來。
太平似笑非笑,“不必,本宮看上哪隻,本宮自己捉。”
李旦聽出了太平話中的不悅,厲色道:“高玉,帶三郎下去,沒規矩!”
李隆基癟癟嘴,悻悻然被高玉牽著退下了。
“三郎這孩子,向來調皮。”
“四哥應該多做管教,免得將來惹禍。”
太平不鹹不淡地提醒李旦,“母後最討厭不聽話的孩子。”等他再大些,若是有什麼把柄撞在了她的手裏,她一定不會顧念骨肉之情。
上輩子她看錯一次,信錯了他,這輩子她絕對不會重蹈覆轍,定會先下手為強,在他羽翼未豐之前,先把他給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