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命婦們齊聚宴席一角,按座次入席。
難得有這樣拋頭露麵的機會,不論是夫人還是小姐,皆是盛裝出席。雖說今日是晴好天氣, 可寒氣甚重, 是以不少命婦身上都裹了裘衣,抱了暖壺。
坐在西席偏左的那位命婦容貌溫婉, 披著碧色大氅, 坐在一眾命婦之間,靜若處子, 偶爾聽見有人喚她,隻微微一笑,以示禮貌。
想來是個小心謹慎的。
婉兒與厙狄氏在遠處打量她許久。武攸暨這位正妻梅氏,出自小戶人家, 自從嫁給武攸暨後, 一心打理後宅, 加之性情溫婉,頗得武攸暨喜愛。
天下良人無數,奈何偏偏嫁與武攸暨?
上輩子處置她的人是裴氏, 是以婉兒從未這樣仔細打量她。
厙狄氏輕歎, 瞧見宮婢端著禦酒走入席間, 給諸位夫人小姐添酒, 而那枚藥丸就藏在宮婢掌心,隻須在給梅氏添酒時,悄無聲息地投入盞中,梅氏便能死在眾目睽睽之下。
婉兒與厙狄氏順勢收拾,便可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隻是, 如此一來,她們二人便要背負一個欺君之罪。
“婉兒,你想好了?”厙狄氏低聲問她。
婉兒目光堅毅,點頭道:“她何錯之有?”說著,她迴頭看向厙狄氏,“此事你可以不管的。”
厙狄氏卻笑了,“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的。”要讓武後相信婉兒確實下了手,絕對少不得她厙狄氏。
“貞娘……”
“女子本就不易,怎能相互傾軋?”
厙狄氏說完,目光遠遠地落在了王孫席間的太平身上,會心笑道:“這是殿下的仁心,臣自當成全。”
殺妻聯姻,死的是妻,夫卻因為妻死榮升權貴,想來實在是寒涼。
婉兒沿著厙狄氏的目光瞧去,恰好撞上太平投來的笑眼,她隻覺心間一暖,還以同樣溫暖的笑意。
有殿下在暗處與武後斡旋,這世上可以少許多不該死的亡魂。
大唐幸有殿下。
厙狄氏不由得心生感慨。
兩人收迴目光,再次看向梅氏時,隻見她端起禦酒,淺嚐了一口。
殿下說,此藥入酒即化,隻要飲一口,便會有咳血之相。
果不其然,梅氏神情驟變,倏地捂住口鼻,似是在強忍什麼。
“梅夫人這是怎麼了?”她身邊的白裘夫人瞧見她臉色有異,關切問道。
梅氏隻是搖頭,不敢張口,可鮮血還是從她的指隙間逸了出來。
白裘夫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唿道:“不好了!梅夫人吐血了!”
婉兒與厙狄氏聞聲快步走了過去,厙狄氏先一步扶起了梅氏,溫聲道:“妾扶夫人去尋太醫,夫人莫慌。”
婉兒肅聲提醒,“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元日宮宴,不得高聲喧嘩,若是擾了太後的興致,你們誰擔待得起?”一句話說罷,眾命婦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句。
鄭氏憂心忡忡,投來目光。
婉兒對著母親莞爾點頭,以示安好,便匆匆跟著厙狄氏扶著梅氏退下了。
梅氏是武後的侄媳婦,又得武後身邊最得寵的兩位內舍人攙扶離席,想來不會出什麼大事。命婦們仔細想了想,想通了這點後,便沒有再想其他,繼續飲宴。
武後的餘光其實一直都盯在命婦那邊,瞧見婉兒與厙狄氏扶著梅氏離席之後,便知事情已經辦成了一半。
她略微低首,舉盞看向武攸暨,“攸暨啊,一眨眼,你跟太平都那麼大了。”
武攸暨不知武後突然點他是什麼意思,隻得舉盞應聲,“太後……”
“今日雖是國宴,卻也算家宴,喊哀家姑姑便好。”武後沒讓武攸暨把話說完,打斷了他的話後,繼續道,“來,嚐嚐這酒,味道如何?”
“姑姑賜酒,自然是上品。”武攸暨在飲酒之前,先誇讚了一句。
武後看著他仰頭飲盡一盞,話中有話地問道:“所以哀家賞你的,你都喜歡?”
武攸暨必須承認,宮中的禦酒確實好喝,他重重點頭,“自然喜歡!”
武後沒有接他的話,隻是意味深長地瞥了不遠處的太平一眼,招唿道:“太平,來,你與攸暨已經好些年沒見了,過來一起說說話。”
太平笑容微斂,端然起身,走近武後身邊,被武後牽著坐在鳳座之上,恭敬地喚了一聲,“母後。”
“瞧瞧,幾年不見,都生分了,一個喊哀家太後,一個喊母後。”武後雖是打趣,可心思快的朝臣早已看出了端倪,“今夜,哀家要與你們好好絮絮家常。”
武懿宗瞪著他的豆米小眼睛,左右看看幾位兄長,最後問向武承嗣,“太後這是什麼意思?”
武承嗣眸光沉下,冷嗤道:“什麼意思?咱們這位攸暨弟弟走了大運,被太後跟公主看中了。”
武懿宗滿心不甘,“他不是早就娶妻了麼!”
“娶妻又如何?不像攸寧,已經有了嫡子。”武三思陰聲冷笑,說完之後,斜眼瞥了一眼一旁靜默不語的武攸寧,“不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如何與天家抗衡?”說完,他意識到了什麼,往命婦席間瞧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梅氏已經沒了蹤影。
聽見武三思幹笑兩聲,武承嗣疑聲問道:“三思你做什麼?”
“這人怕是兇多吉少了。”武三思給武承嗣遞了個眼色,武承嗣隻看了一眼命婦席間,便知道武三思是什麼意思。
武承嗣也幹笑了兩聲,他們這個姑姑的手段啊,真是古往今來隻此一人。就是這樣殺人不見血,明明是揮刀之人,卻半點血腥都濺不上她的裙角。
武懿宗越聽越不明白,“你們究竟在說什麼?我還能不能當駙馬?”
“做夢可以。”武承嗣拍了兩下武懿宗的肩膀,順勢搭在了他的肩上,“瞧見沒?那邊那個才是公主將來的駙馬。”
武懿宗順著武承嗣的指向看去,看見的是武攸暨,頓時妒火中燒,“這傻小子也配?!”
“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是咱們武家的媳婦了。”武承嗣說完這句話,斜眼與武三思交遞了一個眼色。
隻要她是武家的媳婦,就必須懷武家的種,隻要懷上了,女子生產那道鬼門關就不知道公主能不能闖過去了。
武承嗣目光複雜地望著武後,姑姑這明晃晃的用心,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成全的。他幫著姑姑謀劃那麼多年,籌劃那麼多所謂的祥瑞現世,為的可不僅僅是幫姑姑登上龍椅。
姑姑想要的,他幫了,該他得的,就算姑姑不給,他也會謀得姑姑給他!
想到這裏,武承嗣的目光移向了五歲的小皇孫李成器,看著他吃著酥糖高興的模樣,他隻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快滴出血來。
憑什麼這小娃生來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這些個攔在他東宮之位前的多餘之人,他會一個一個地除了。
“懿宗!”武三思與武承嗣聯手按住了差點跳起來的武懿宗,低聲勸道:“你若喜歡公主,就耐心等上幾日,該你的,跑不了!”說著,武三思看向武承嗣,“兄長你說是不是?”
武承嗣點頭,“懿宗,耐心些,錯過了這個,房州還有三個小的呢。”
武懿宗聽見那個“小”字,心間大喜,“也是,小的比大的好多了。”
“對嘛,來,喝!”武承嗣舉盞,敬向了武懿宗。
武懿宗舉盞,與武承嗣的杯盞一撞,高興地一飲而盡。
彼時,宮中樂師奏響舞樂,妙曼舞姬魚貫行來,在宴席正中,如九天仙女般翩然一舞。酒宴正酣時,厙狄氏先行趕迴武後身邊,湊近武後的耳畔,輕聲交代了事情。
武後笑容漸深,再次舉杯,邀眾臣同飲。
大宴之後,武攸暨找尋了好久妻子,卻一無所獲。天明之時,他終是收到了消息,說找到了梅氏。
他急忙趕去宮河邊,卻隻瞧見一具渾身發脹的慘白女屍,除了衣裙能辨認身份外,麵目已經全非。
“這……這究竟是怎麼迴事?!”他如遭雷擊,忍不住揪住打撈屍首的內侍衣襟,“你說!你說啊!”
內侍急聲道:“昨晚梅夫人身體突然不適,由上官大人與厙狄大人攙扶下,去請了太醫醫治。太醫針灸之後,梅夫人發了一身熱汗好了許多,便說想去宮河邊獨自走走,誰料……誰料一去便沒有迴來……奴婢們聽聞大人急著找尋夫人,便幫著沿河搜尋,終是在這兒找到了梅夫人……還請大人節哀……”
“發生什麼了?”婉兒帶著幾名宮人路過此地,便趕過來瞧瞧,看見了地上的女屍後,故作驚訝,“怎的出了命案?”
“她昨日與我入宮時,還一切好好的,不可能突然想不通跳河自盡……”
“昨夜可是國宴,有人死在河中,傳至太後耳中,可不是什麼好事。”婉兒立即打斷了武攸暨的話,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的武攸暨,“妾奉勸大人一句,此事最好不要驚動武後,今日她收到了好些不好的奏報,心情不好,大人莫要火上澆油。”
武攸暨當即啞口,他也清楚姑姑是什麼樣的心性,可他身為人夫,也不能坐視不理妻子的無端亡故。
“昨夜太醫明明已經醫好了梅夫人,也是她說想一個人來河邊走走,此地偏僻,也許是她一不小心失足落水,沒有人及時施救,才遭此橫禍。”婉兒分析得合情合理,沒有半點漏洞。
武攸暨也找不到話反駁婉兒,畢竟他的妻子向來溫婉,從不與人結怨,思來想去也隻有這樣一個可能。
可梅氏終究是死在宮中的,在開年第一晚便橫屍在此,確實會觸姑姑的黴頭,說不定還會降罪於他。
“迴家……我帶你迴家……”武攸暨忍淚,隻得吞下妻子已死的苦澀,默默地將梅氏抱起,離開了宮苑。
剩下的宮人們都畏懼武後的威嚴,被婉兒警告之後,誰也不敢多言一句。
一條人命賤如螻蟻。
武攸暨迴家之後,對外宣稱妻子死於突發惡疾,很快便下了葬。
這樁懸案便自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像是民間一樁尋常小事,很快便沒有人記得梅氏這個人。
武後對武攸暨這樣的處理很是滿意,同年三月,忽然宣旨令武攸暨尚鎮國公主,命人加緊正平坊鎮國公主府的修建,趕在婚期六月初十前竣工。
避了數年的婚事,到了今時今日,再無退路。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更不同於上輩子。上輩子多少摻雜了不得已,這輩子這樁婚事卻是太平主動選擇的最好護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