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 元月初一,武皇頒布詔令,正式定都洛陽。這年祭天,武皇還是初獻, 亞獻是太平, 終獻卻是武承嗣。
朝野上下,猜測紛紛。
對於武承嗣而言, 這絕對是一個好的開始。武皇給了他這樣的榮耀, 他順勢鼓動心腹上書請立太子,也算是合情合理。
元月初二, 武皇再次頒布詔令,將原來貶為庶人的章懷太子李賢之子封為郡王,“請”迴神都。那兩個孩子經曆了太多腥風血雨,突然得此恩寵, 隻覺大限將至, 竟是在路上染病暴斃。
武皇聽聞消息, 痛心疾首,親自在天堂為兩個孫兒誦經超度,以示天恩浩蕩。
元月初八, 四邦來朝。這是武皇登基後第一次四邦朝見天子, 武皇穿戴好隆重的袞服, 端然坐在萬象神宮的龍椅之上, 迎接各國使臣。
往年麵見使臣,都是在貞觀殿,可貞觀殿的宮闕比起萬象神宮來,實在是遜色不少。
使臣們尚未踏入萬象神宮,便被這座巨大的宮闕吸引住了目光。他們忍不住驚唿、驚歎, 全然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般高聳於雲的華麗宮闕。
這幾日都是晴日,並沒有下雪,陽光燦爛地照在萬象神宮頂端的那隻朱雀身上,朱雀迎風展翅,仿佛隨時會乘風飛上九霄。
東瀛使者張大了嘴巴,看著這壯麗的宮闕,不禁木立當地,以為是看見了神闕,等迴過神時,慌忙跪地朝著萬象神宮虔誠叩拜了三下。
吐蕃使者見識過大明宮的絕美,也見過許多大唐的美麗宮闕,卻是頭一次看見這麼高聳的神宮。
大周開國,氣象萬千。
那女帝就坐在萬象神宮之中,文武百官左右齊立,竟比先前的大唐朝堂還要讓人覺得威嚴肅穆。
女子當天子,這可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吐蕃使者本以為可以趁機撈點什麼好處迴去,可瞧見這整肅的朝堂,他突然覺得自己錯了。想到這裏,他不禁往身邊的突厥使者瞥了一眼,那突厥使者也滿眼驚色,想來心境與他一模一樣。
未入萬象神宮,便先心戰輸了一籌。
武皇坐在明堂正中,明堂上富麗堂皇的雕紋映照著光明的宮燈投落下來,她似乎整個人都在發光。
這哪裏是尋常女子,分明是天佛降世的聖人啊!
龍臺之下,內舍人上官婉兒卓立在階邊,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官服,眉心點梅,下頜微揚,即便隻是小小的女官,她也有臣子不卑不亢的風骨。
百官之首不是別人,正是鎮國公主太平。
她今日也是盛裝打扮,一襲紅裳,腰間係著一條金絲瓔珞,雙臂上垂著金色披帛。她端然站在那兒,鬢邊簪著一朵團花粉牡丹,花鈿鮮豔,胭脂如霞,櫻唇左右兩側也點上了兩點麵靨。
若問大周何處覓國色,且看公主今朝豔絕天下。
今日是大周的盛事,也是阿娘第一次以天子之身麵見四邦使者,她身為公主,也必須盛裝打扮,讓那些人瞧瞧,什麼叫做國色天香?
二十六歲的太平風韻正濃,這一身宮袍在身,即便遠遠瞧上一眼,都讓人忍不住心酥。
使者們尚未入殿,這殿上便先酥了兩人。
駙馬武攸暨站在武官的隊列之中,他的視線自同袍的間隙間穿過,牢牢地盯在了太平身上。那風華絕代的公主,卻是他可望而不可親近的“名義”發妻。每次想到這裏,他便覺得心酸。好在梅氏是個體貼的,這些日子他去公主府中,陪伴梅氏與平安,雖說不能填補他心間的那點遺憾,可也算是有舍便有得。公主偶爾也會留他共進晚膳,已經不似當初那般冷冰冰的。
或許……
他存了一線僥幸,視線悄悄地落在了武皇身上,姑姑若是能多活十餘載,公主那時已過不惑,應該也不會再尋其他的郎君了。
婉兒沒有想到公主會做這樣的打扮,明豔得讓人移不開眼。她隻慶幸,她必須站在龍臺下正視文武百官。如此一來,她便可肆無忌憚地顧看她的殿下,將殿下的嫵媚盡收眼底,暗藏心間。
如此招搖,也不知今日會有多少人將公主的美悄然記下。
隻要想到這兒,婉兒便覺一股酸澀纏上了心間。偏生這個時候,太平仿佛知道婉兒會顧看她,隻見公主微微側臉,嘴角對著她揚了揚。
殿下在安撫她,婉兒卻記了仇,明明是在“挑釁”。她暗暗算了算日子,三日後她可以休沐一日,到時候定要登門好好算算這筆“醋”債。
“宣各國使臣覲見——”殿外司禮內侍一聲高唱,各國使臣重新整了整衣冠,便魚貫步入萬象神宮。
原以為萬象神宮外麵已經足夠華麗,踏入這兒方知一切都錯了。這裏麵佛光明亮,萬象齊俱,哪裏是天子的朝堂,明明是天宮神仙洞府。
東瀛使者忍不住深吸了好幾口氣,還是靜不下心神來。這樣富麗堂皇的一座神宮,該是多少能人巧匠的心血才能凝成。他的心湖激蕩,幻想著能持燭一寸一寸地膜拜這座華麗的宮闕。
“拜見大周陛下。”各國使臣各行各禮,向武皇宣示最真摯的敬意。
武皇大手一揮,“平身。”聲音有如洪鍾,那不怒自威的儀態,讓這些使臣們不敢再小瞧這位大周女帝。
隨後,各國使臣各獻來朝賀禮,武皇一一收下,也命太平準備迴禮,以示大國邦交,互通往來,互惠互利。
突厥使者獻寶之後,忽然笑容微深,“我突厥還有一寶獻上,陛下可看看,能否換一城之地?”
武皇笑容微斂,“一城之地?朕倒要瞧瞧,是什麼稀罕的寶物。”
突厥使者拍了兩下手掌,一名隨從走了出來,當眾剝落身上的毛皮大衣,揭下氈帽,竟是一個穿著僧衣的絕妙少年僧人。
隻見這少年僧人緩緩抬眼,一雙桃花眼澄淨無塵,他隻輕輕抿唇,便讓人心窩裏微微一癢。
突厥使者介紹道:“這位法師,發號蓮玦,有通天之能。”他來周之前,便已調查清楚,武皇重佛,又是女子,向武皇獻上佛子,當是上佳之禮。
武皇沉眸,“何為通天之能?”
突厥使者捂著心口向武皇行禮,話中有話道:“夜覽星河,舉手可摘星。”
“好一個舉手可摘星。”太平微笑著附和,往前走了一步,“母皇,兒也可以摘星,還不止一顆。”
武皇忍笑,“不得妄語。”
“若是臣真的摘了星,母皇賞臣幾座城池啊?”太平輕笑。
“若是摘不得,可要按欺君論處。”武皇肅聲提醒。
太平得意仰頭,“若是摘得,這位法師便也沒有什麼稀奇之處,母皇,你說是不是?”
武皇點頭,“確實如此。”
太平記得,上輩子這一次大朝會,這突厥使者就獻了佛子給阿娘。說是摘星,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真正的意圖是把這個扮作佛子的麵首送給阿娘。阿娘當年順手將他給打發去了白馬寺,從來都沒有理會過。今次這突厥使者有些不一樣,竟想用一個麵首換西境一座城池,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買賣!
阿娘不便當這個惡人,便由她這個鎮國公主來。
太平對著臉色鐵青的突厥使者微微一笑,“使者息怒,本宮隻是一時技癢,想給諸位瞧瞧,何為摘星之術?”說著,她的聲音故意揚起,“免得使者遭小人蒙蔽,做出貽笑天下之事,迴去被你家可汗責罵。”
突厥使者本想狠狠地瞪太平一眼,可她今日實在是太過明媚,誰能對一個好看的公主兇得起來呢?
“如此,便請殿下一展摘星之術。”
“諸位大人,可否往後退三步?”太平恭敬地對著文武百官道。
文武百官也起了興致,也想瞧瞧公主今日究竟耍的什麼把戲。當下文武百官皆往後退了三步,在萬象神宮之中讓出了一個空場來。
太平獨自一人站在空場正中,對著殿外的內侍下令,“搬三麵繪了星辰的屏風來,再拿七盞宮燈來,就布置在這兒。”說著,她指了指自己腳下,“照著北鬥七星的位置布置,一盞也不能擺錯。”
婉兒不知太平想做什麼,她不禁問道:“臣能不能幫殿下什麼?”
太平迴頭輕笑,“上官大人文采出眾,不妨一會兒賦詩一句,錦上添花。”她的笑得胸有成竹,婉兒即便忐忑,也隻能相信太平不會在這樣的地方捅出什麼大簍子。
很快內侍們便將屏風搬來,依著太平的指點,把屏風放置妥當。
“把上麵的宮燈滅了。”太平指了指藻井下的幾盞宮燈,特別強調,“不多不少,就滅本宮頂上的這兩盞。”
內侍們聽著太平的話,將宮燈滅了,一霎之間,萬象神宮的光線暗了幾分。太平又命人點燃了腳下的七盞宮燈,她站在宮燈前,屏退了附近的宮人內侍,對著武皇盈盈一笑,撚起了蘭花指來,似是準備獻舞。
“雖說還有一月多,才是母皇的壽誕,臣今日借花獻佛,摘星為禮,願母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公主的話音剛落,她忽地扯開了左腕上的紅綢,左腕隻翻了一個花指,便引得腕上鈴鐺清脆作響。
殿下以銀鈴為樂,一襲紅裳,在三麵星辰屏風的映襯下,翩然起舞。
太平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忘情一舞,眾臣也從未見過公主這般妖嬈出塵的舞姿,她就像是在星辰間瘋狂綻放的紅蓮,身姿旋舞,舞裙翻飛,金燦燦的披帛襯在其中,像是蜿蜒在紅蓮上的金字經文,也像是紅蓮吐露的金色仙露。
這樣的殿下,如何讓人移得開視線?
直到此時此刻,婉兒終是明白太平為何今日這般打扮,她一定是早就想好了一切。
殿下不單要把名字刻入文武百官心裏,也要刻入這些外邦使臣心裏,讓他們知道,大周不僅有女皇,還有豔勝紅蓮的鎮國公主——
太平。
正當諸人都沉浸在公主的舞姿之中時,太平忽然長袖一甩,灑出金粉萬千,她順勢一個斜旋,恰好揮滅了腳下的一盞北鬥七星,掌中卻亮起了一點輝光。
她止下跳舞,恭敬地對著武後跪下,雙手奉上一枚上好的東海明珠,朗聲道:“星辰在此,願吾皇萬歲,福壽綿延。”
眾臣聽見這話,下意識地紛紛跪倒,也跟著公主山唿道:“願吾皇萬歲,福壽綿延。”
武皇滿心高興,大笑道:“好一個摘星之舞!妙!真是妙極了!”說完,她看向了婉兒,“婉兒可想好詩句了?”
婉兒微笑垂首,“臣已想好一句。”
“念來聽聽。”武皇下令。
婉兒挺直了腰桿,朗聲念道:“歲歲年年常扈蹕,長長久久樂升平。”
“好句!”武皇撫掌大笑。
文武百官附和稱讚。
太平退至突厥使臣邊上,低聲提醒,“這一招摘星之術,我大周文武皆知,使君是瞞不過母皇的法眼的,不如見好便收吧。”
突厥使臣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邊上的佛子,“沒用的東西!”
太平順勢揚聲道:“母皇,臣瞧這位法師頗有法相,不如收至白馬寺繼續修行。”說著,她看向了突厥使者,“許一城可以,他日我大周使臣前往突厥,人人皆可摘星,敢問使君,突厥可汗可願許我大周一顆星一座城?”
突厥使臣連忙擺手,賠笑道:“方才不過戲言罷了,區區摘星小僧,豈值一城?”
太平笑道:“原來如此。”
武皇會心一笑,太平今日之舉可真是不費一兵一卒,便將了突厥使臣一軍。
這一戰,贏的妙,也贏得好!
“準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