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並沒有立即開口, 她引著武承嗣來到馬車邊,揮手示意車夫退下,這才開口道:“本宮也不與魏王繞什麼彎子,今日隻想敞開了說幾句實在話。”
婉兒尚在馬車之中, 她貼近車壁, 將外麵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武承嗣沒有應聲。
太平繼續道:“本宮是武氏的媳婦,照理說魏王應該與本宮是同一陣營, 為何一再同室操戈, 把刀刃都對向本宮呢?”
武承嗣聽得刺耳,以為太平是故意來奚落他的, “臣不知殿下說這些是何意!若是殿下說完了,臣也該走了。”
“本宮隻是公主,民望再高,論起儲君人選, 那些李唐舊臣也不會想到本宮頭上。”太平直接切中要害, “魏王把本宮鬥下去又能如何呢?”
武承嗣聽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 沉聲問道:“殿下想做什麼?”
太平輕笑,反問道:“魏王想做什麼呢?”說完,她從衣袖下拿出兩份奏疏來, 遞給了武承嗣, “這是禮部請立你為太子的奏疏, 寫奏疏之人是你的門生, 恰好被本宮給截下了。否則,今日若是再添一個禮部為你請命,你覺得母皇會如何處置你?”
武承嗣接過這兩本奏疏,隻覺背心生涼,不由得狐疑地望著太平, “殿下想要臣拜謝你麼?”拜謝她沒有落井下石,推波助瀾地刺他一刀。
“那倒不必。”太平負手而立,“就是提醒魏王幾句,凡事不要操之過急,要擦亮眼睛看清楚,究竟誰才是敵人?大周是先帝傳下的江山,母皇對外宣稱,她是為先帝守護天下,自古而今,江山都是傳給兒子的,除非母皇膝下無嗣,才會在宗室裏麵挑選過繼人選。”
武承嗣目光複雜,緊緊地盯著太平的眼睛,“你是想坐山觀虎鬥麼?”
“本宮若是有儲君資格,這次便不會放過你,隻須順水推舟地鼓動一下那班李唐舊臣,在明日的朝堂上一起發難。”太平的笑意帶著一絲寒氣,“你猜,母皇為了穩定朝局,會不會拿你……是問?”她故意中途停下,對著他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確實,若是太平這次真的出手了,今日死的便不止王慶之一人。
此時武承嗣想要一句踏實的實話,“殿下與臣說這些,究竟何意?”
“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你應該聽過。”太平徐徐迴答,“本宮隻想一世富貴榮華,當個逍遙自在的鎮國公主,魏王若肯成全,本宮自然也會成全魏王。”
武承嗣冷笑,與公主聯盟無疑是與虎謀皮。
“魏王若是信不過本宮,也可以與本宮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太平點明所有話,“倘若魏王再想對本宮下手……”她眸光忽然染上了霜色,語氣也變得肅殺起來,“本宮絕對不會再顧念駙馬情麵,下次一定送你去見閻王!”
“嗬!”武承嗣冷笑,拱手對著太平一拜,“今日,臣受教了。”
“退下吧。”太平揮袖示意他退下。
武承嗣鐵青著臉退迴了自己的馬車前,他悻悻然掀簾上了馬車,“迴府!”
“諾。”車夫調轉馬車,載著武承嗣往魏王府駛去。
這幾年來,武承嗣一直視太平為爭儲的對手,直到此刻他才驚覺自己似乎是走錯了。今日王慶之被那班李唐舊臣活活打死,姑姑卻一言不發,足見她也無法奈何那班李唐舊臣。
平日裏那些人看上去對姑姑畢恭畢敬的,沒想到到了立儲這樣的大事上,一個兩個就像是寺中護院的金剛變成了兇神惡煞,大有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氣勢。
是他小瞧了這些老臣。
當然,他也小瞧了太平。一直以來,他以為太平沒對他發難,是因為姑姑一直袒護著他,沒想到竟是太平顧念駙馬情麵才放過的他。且不管太平說的那些話有多少是真,有幾句話他是聽進去了的。
姑姑尚有子嗣,廬陵王與皇嗣才有資格入主東宮,哪怕他們是被姑姑親手拉下來的皇帝。
“子嗣……”武承嗣扶額,廬陵王在房州行宮,守備森嚴,刺客難進,皇嗣在紫微城中,同樣守備森嚴,更不可能混入刺客。
太平已是武家婦,今日那些李唐舊臣拿什麼理由反對立武氏為儲君,他日這些人也會用同樣的理由反對立太平為儲君。
天下沒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同樣也沒有家中男丁健在、卻讓女兒承繼家業的道理。更何況,太平以後的孩子姓武,便等於把家業送給了武氏。
實在是可笑之極,他與太平鬥了這些年,到頭來坐享其成的竟還是李顯與李旦。那兩人不論誰最後君臨天下,都不會放過他武承嗣,那時候姑姑已故,誰也不能護他周全。
武承嗣越想越絕望,不禁頹然貼靠在車壁上,長長地歎了幾口氣。
不成!他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武承嗣飛快地動起了心思,廬陵王遠在房州,若是神都出了什麼變故,那班老臣定會擁立皇嗣李旦為君。當務之急,他應該先把李旦收拾了。至於廬陵王,若他成了姑姑唯一的兒子,姑姑必定會召他迴京,小心保護,隻要他離了房州,那一帶山高路險,路上出點什麼意外也合情合理。
“李旦。”武承嗣琢磨著李旦這個人的好惡,他當天子那幾年,鮮少出現在朝堂之上,他還真沒把這人當迴事。唯一留在他腦海裏的印象,便是這人體弱多病,經常宣召太醫診治開方。
體弱多病。
武承嗣驀地目光一亮,若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倒要試試,這李旦的身子是真的不好,還是裝的不好。
他除了嫡子李成器可以留在膝下之外,開春之後,其他皇孫都要啟程前往藩地圈禁看管。那些孩子還小,背井離鄉,思念阿耶阿娘心切,染幾次風寒死在藩地,這債可算不到他武承嗣的頭上。
畢竟,今日姑姑也沒有表明立場,隻是稱病避走。當年的章懷太子李賢,還有姑姑的嫡子李弘,先後死亡,坊間捕風捉影,言之鑿鑿,都說是姑姑的傑作。對,還有姑姑當昭儀時,那個傳說中被她掐死,用來陷害王皇後的安定思公主。
反正姑姑已經有那麼多的“殺孽”了,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她虎毒食子的模樣已經刻入了坊間的流言蜚語中,終其一生也無法洗清,如今多添幾筆又如何?
等武承嗣的馬車走遠,太平這才掀起車簾,對著婉兒伸出手去,“可以下車了。”
婉兒牽住太平的手,卻不急著起身。太平素來重情,今日走出這一步,婉兒知道太平一定是煎熬許久才打定的主意。
生在帝王家,親情果真是最不堪一擊的。
“殿下。”婉兒緊了緊她的手,“別怕。”
太平對著婉兒笑了笑,慨聲道:“煉獄已下,迴頭無岸。這是我選的路,就算是錯,我也會一條路走到底。”
婉兒另隻手覆上太平的手背,雙手合握她的手,“我會陪著殿下。”
“嗯。”太平啞澀應聲,“天色不早了。”
婉兒知道她心裏不舒服,不放心地看著她。
太平話中有話,“母皇今晚應該有很多話想說。”
婉兒欲言又止,最後深吸一口氣,起身提著裙角,便準備從馬車上下來。
“我改變主意了。”太平卻攔住了她,啞聲命令,“隨我迴府,陪我。”說著,不等婉兒答應,便牽著婉兒折返馬車中,揚聲對著遠處的車夫道,“趕車,迴府!”
“諾。”車夫快步走近馬車,坐到了車邊上,拉起韁繩,策馬調轉車頭,趕車往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一路之上,太平的手心涼若寒霜,婉兒靜靜地握著,公主不想說話,她便陪著,公主想說話了,她便應著。
今晚,她隻陪她的殿下。
迴到公主府後,春夏與紅蕊瞧見殿下的臉色不好,紛紛將目光投向了婉兒。
婉兒淡聲吩咐道:“殿下今日賞梅著了涼,讓張大人候著,一會兒殿下沐浴更衣後,便來寢殿請脈。”
春夏連忙點頭,“諾。”
“紅蕊,去準備暖壺。”婉兒又吩咐紅蕊。
“諾。”紅蕊總覺得今日該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不然殿下不會這般寡言少語。
婉兒吩咐完後,溫柔地挽住了殿下的右臂,柔聲道:“殿下,臣扶你去清池泡上一會兒,解解乏。”
太平淡淡笑著,“好。”
婉兒挽著太平來到了清池中,兩人除了衣裳一起入了湯池。
溫水沒過心口,暖意自四麵八方湧入她的身子,太平不禁打了幾個冷戰。忽覺背心貼上了一處溫軟,婉兒自她身後擁住了她,將她摟入懷中。
婉兒附耳溫聲問道:“殿下還冷麼?”
太平側臉瞧她,“若是婉兒再抱得緊些,便不冷了。”
“這樣?”婉兒雙臂收攏。
太平滿意地一笑,“暖多了。”在帝王家重情,那是天真之舉,當年她就栽在“重情”二字上,這輩子若還是重蹈覆轍,所謂太平王朝,便隻是癡人說夢。
“今晚母皇一定能自己參透那些事。”太平覆上婉兒的手背,“上輩子那些事是你點破的,母皇心緒不佳,還罰了你出氣,所以……”她轉過了身去,微笑看她,“這輩子我必須留你在公主府過夜。”
武皇自然能參透,雖說現今已是大周天下,可人心仍舊是向著李唐。上輩子婉兒出言點破,武皇惱怒,便罰婉兒跪了兩個時辰。
婉兒沒想到太平命她迴府陪伴,竟是為了這個理由。
“無權無勢,便是他人俎上魚肉。”太平扶住婉兒的雙肩,“我現下仁慈了,他日便是他們對我動刀。上輩子就是李隆基給我賜的毒酒,所謂骨肉至親,在皇權麵前,其實輕如塵埃。”
婉兒濕潤的手貼上了太平的臉頰,心疼地道:“這輩子不會了。”
太平覆上她的手,笑道:“是的,不會了。”
婉兒不會再躲著她,不會再先她一步離開人世,那些曾經傷害過她們的人,她們都會一個一個地收拾迴去。
婉兒往前走了半步,心口貼上殿下的心口,兩顆心砰砰跳在了一起,“妾相信,殿下他日定會是大唐的好君王。”
“也要是婉兒心中獨一無二的……”太平聲音啞下,湊到了婉兒耳側,咬耳低語,“心上人。”
她們就像是纏在一起的兩條蔓藤,分則死,合則生,誰也離不得誰。
隻有步步為營地獨攬大權,方能實現她們心中那個紅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