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武皇幾乎一夜未眠, 東宮空置,此事一定會反反複複被提及。擺在麵前的選擇隻有兩個,要麼把廬陵王召迴來複立,要麼把皇嗣重新立為太子。想要傳到武氏手裏, 難如登天。
挫敗感像是勒住喉嚨的繩索, 不斷拉扯著。
武皇輾轉難眠,索性起身, 準備去龍案邊批閱奏疏。裴氏伺候武皇更衣之後, 拿了一盞宮燈來,將龍案照得更亮了些。
武皇提起朱筆, 蹙眉看向裴氏,“婉兒今日沒有迴來?”
“迴陛下,沒有。”裴氏如實答道。
武皇眸光陰沉,徐徐道:“太平貪玩, 婉兒也不懂事。”
裴氏勸慰道:“殿下與婉兒自小便親厚, 也許隻是今日賞梅尚未盡興, 殿下才會把婉兒留在府中。”
“她倒是閑散。”武皇語氣複雜。
裴氏一時不知武皇說的是殿下,還是婉兒。
武皇把朱筆擱下,沉思片刻後, 正色道:“太平也該有自己像樣的班子了, 不能再像現在這樣, 幕僚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小吏。”
裴氏素知武皇的心思, 趕緊斟了一杯甘露過來,“陛下,請用。”
武皇又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她記得昨日看見了一折密奏,便快速翻了出來, 遞給了裴氏,“天亮之後,你將這折密奏送去太平那兒,傳朕的口諭,命她好好辦這件案子。”
裴氏領命。
武皇又道:“提醒她,此案不宜牽連太廣,隻殺罪魁禍首便好。”
裴氏一一記下。
武皇沉歎一聲,不論是立子,還是立侄,都沒有太平讓她心安。無論如何,她都要推太平一把,讓文武百官們不僅注意到太平的民望,還能看見她的輔政能力。
一年不成,那便十年。
武皇這些年來已經盡力拔擢武氏子弟,無奈都是些不爭氣的,如今她拔擢太平,太平可是先帝的嫡女,那些李唐舊臣應該也不敢多言什麼。
她確實應該放一些權給太平,太平若是有了自己的勢力,便等於武皇多了一些助力,總比現下這樣處處被動得好。
天亮之後,裴氏帶著密奏與武皇口諭來到了公主府。
公主佯裝病容,由婉兒扶著來到正殿。
裴氏行禮之後,忍不住關切問道:“殿下這是怎麼了?”
太平擺手道:“本宮這身子是越來越差了,昨日去了一趟梅園,吹了一陣寒風,這便染上了風寒,咳咳。”
婉兒急忙扶著太平坐下,“殿下應該好好休息。”
裴氏算是明白了,昨日婉兒沒有迴宮,隻怕是為了照顧殿下。昨晚陛下還誤會了她們,覺得她們貪玩,等她迴去定要與陛下說明真相。
“母皇差你來,是有什麼旨意麼?”太平問向裴氏。
裴氏恭敬地拿出密奏,呈向了太平,“這是陛下命奴婢交給殿下的。”
太平接了過來,翻開一看,眸底飛快地閃過一抹驚色,“周興犯事?”
裴氏點頭,“陛下說,殿下好好辦這個案子,但是,此案不宜牽連太廣,隻殺罪魁禍首便好。”
太平靜默不語。
裴氏又道:“今早臨行時,陛下吩咐,殿下若是覺得人手不夠,便去刑部調用,她隨後會給殿下一道令旨。”
“諾。”太平起身領旨。
婉兒退後一步,對著太平一拜,“臣也該迴宮了。”
“上官大人留下幫本宮整理卷宗。”太平說完,又輕咳了兩聲。
婉兒故作為難,“這……”
太平看向裴氏,“裴氏,你迴去跟母皇說一聲。”
“諾。”裴氏領命。她看殿下這病懨懨的模樣,婉兒留下也好。一來,婉兒是個能辦事的,可以幫上殿下,二來,婉兒照顧人也仔細,想必武皇也會放心。
“奴婢這就迴宮複命。”裴氏對著太平再拜,“殿下好好休養。”
“嗯。”太平捂著胸口,再咳了兩聲。
裴氏退出了正殿,出了公主府後,上車往宮裏去了。
“春夏,傳膳。”太平給候在殿門外的春夏遞了個眼色。
春夏識趣,當下便招唿其他宮人一起退下。
太平霎時精神了起來,將手中的密奏遞給了婉兒,笑道:“沒想到王慶之鬧這一出,最大的得益人竟是本宮。”
“周興這些酷吏,平日耀武揚威,枉殺無辜,上一世這個時候武皇便拿他開了刀。”婉兒記得這人的罪行,她低頭匆匆掃了一眼密奏上的罪行,不過是這人犯下的九牛一毛罷了。
太平冷笑,“當年是來俊臣辦的他,這一世竟是本宮親自出手。”太平隻是可惜,不能順藤摸瓜,將這群牽連無辜的酷吏一口氣收拾幹淨。
婉兒提醒道:“陛下把周興推給殿下殺,是為了給殿下立威。”
“母皇想扶植我的勢力。”太平品出了武皇的用心,“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她正愁找不到機會把她心儀的那些人收為己用,所以一直不敢輕舉妄動,如今阿娘被朝臣們一激,給了她這個光明正大的機會,她絕對不能錯過這絕好的機會!
婉兒點頭,“即便如此,殿下行事還是要小心些。”
“有你幫我,何愁此事不成?”太平實在是高興,忍不住捏了一把婉兒的下巴,“這些日子,你要好好伺候本宮。”
婉兒瞧她那不正經的模樣,燒著耳根迴道:“辦正事!休得孟浪!”
太平忍笑,“昨晚也不知誰孟浪,本宮現下還燙著呢。”
“還說!”婉兒狠狠地瞪了太平一眼,明明都是殿下的錯,誰讓殿下一個勁地撩撥,她一時把持不住,這才教訓了殿下足足一個時辰。
太平豎起食指貼在自己唇上,意味深長地瞇眼對她笑了笑。
婉兒不禁低嗔道:“就會撩撥人!”
“隻撩你。”太平輕聲答完,牽住了婉兒的手緊緊扣住,“先用早膳,然後我們想想,怎麼辦好這個差事?”
婉兒自若輕笑,“自然是依樣畫葫蘆,請君入甕。”
太平很快領會了婉兒的意思,“好!”
天授二年一月,朝中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王慶之被諸臣揍死宮中,二是酷吏周興栽在了鎮國公主手中。
公主這個差事辦得極是漂亮,就連狄仁傑也忍不住在武皇麵前誇讚太平。
太平先是假意與周興交好,求問審問之技,同時暗中命人將周興辦過的差事捋出一本冊子來,最後與上輩子來俊臣一樣,請周興入府飲宴,上演了一處請君入甕。
太平在府中動了私刑,依樣畫葫蘆地用了周興教她的那些招數,周興隻捱了半日,便老老實實地在那本冊子上做了勾畫。
哪些是他惡意牽連的,哪些是他故意冤枉的,一樁一件順著摸了下去。婉兒從旁協助,又整理了一本名冊出來,哪些是應該昭雪的,哪些是應該模糊處理的,全部做了批注,一起呈給了武皇。
武皇順水推舟地該殺的殺,該追諡的追諡,該安撫的安撫,該昭雪的昭雪,至於周興幫她辦的那些案子,便成了實打實的鐵案,該湮滅的證據都湮滅得幹幹淨淨。
官員們記恨周興,百姓們也厭惡周興,他的死無疑是一枚巨石,砸入了渾水之中,濺起了無數水花。
太平在辦案期間,與刑部官員們往來甚密,暗中記下了好些能辦實差的官吏名字,趁著母皇高興嘉賞,她便討了這些人兼她的幕僚。
武皇看過名冊後,無奈歎息,怎的太平又要了些小官小吏?
“你可以再要幾個。”武皇提醒太平。
太平眸光一亮,“當真可以?”
武皇點頭,看向一旁的狄仁傑,“狄公,你給太平舉薦幾人。”
狄仁傑撚須笑道:“老臣舉薦的,隻怕殿下不喜歡。”
太平故作不服,“狄公都沒說!”
“老臣之子,狄光嗣。”狄仁傑舉賢不避親,直接推舉了自己的兒子。
武皇大笑,“說來聽聽,他有什麼本事?”
“迴陛下,本事可不是說出來的。”狄仁傑說完,對著武皇一拜,“若是陛下覺得老臣舉薦無用,大可駁了老臣的舉薦。”
武皇看向太平,“太平,你以為如何?”
“狄公舉薦之人,定是不俗之人,臣要!”太平高興答道。
武皇想了想,“朕自然也信得過狄公,恰好地官有個空缺,那便提拔狄光嗣為地官員外郎,掌管天下戶口。”
狄仁傑惶恐,連忙跪地叩謝,“謝陛下!”
“狄公快快請起!”武皇起身,親自扶起了狄仁傑,“隻要是國之棟梁,朕都欣然納之。”說完,她看向了龍案邊伺候的婉兒,“婉兒,擬詔。”
“諾。”婉兒低頭書寫起了詔書。
武皇重新瞧向太平,笑道:“迴去再想想,還想要誰兼你的幕僚,你是鎮國公主,該有個體麵的班子。”
太平連忙跪地,“謝母皇!”
武皇走至太平跟前,微微俯身,手掌覆上了太平的後腦,語重心長地道:“阿娘孤軍奮戰半生,已經老了,你要快些長大啊。”
若怕駕馭不了那些臣子,她這個阿娘便手把手地教她。
狄仁傑望著這對母女,目光複雜沉下。隻可惜,這兩人的道已不同,注定要殊途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