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接過奏疏, 隻隨便瞧了一遍,便將奏疏遞給了一旁鳳閣舍人崔玄暐,“瞧瞧,你們每一個都瞧瞧。”
崔玄暐畢恭畢敬地接下奏疏, 看罷之後, 臉色瞬間煞白,不敢相信地看看李隆基, 又看看公主。張柬之瞧他神色有異, 忍不住從他手中拿過奏疏,看清楚上麵所奏後, 頓時啞口無言,望向了狄仁傑。
狄仁傑對他有知遇之恩,他能調任刑部侍郎,也是狄仁傑的竭力舉薦。他隻想從狄公那裏得到一個肯定, 確定公主這本奏疏所述一字不虛。
狄仁傑就知道眾臣會有疑慮, 他沉聲道:“請諸位同僚先行傳閱, 在下另有補充。”
張柬之將奏疏傳給了身後的李唐舊臣,不出一刻,李唐舊臣們便已閱完整本奏疏, 最末一名將奏疏遞還婉兒。
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 方才還群情激昂逼迫武皇嚴查此案, 如今看完公主的奏疏, 這些李唐舊臣們竟不知還能說什麼。
狄仁傑對著武皇一拜,認真道:“臣奉旨調查此案,命人繪製了刺客的畫像,問遍了周邊市鎮的客棧,最終確定了此人的身份。隴西人氏, 李毳。”說著,他的聲音揚起,“與此同時,還逮到了幾個同黨,他們身上不約而同地都帶有一封密信。”說完,他拿出了密信,展示在眾人麵前,“上書:刺殺廬陵王與皇孫。”
李隆基順勢接口,“我不認識這些人!”說著,他聲淚俱下,“我自小在紫微城長大,此次扶靈西去,是第一次離開神都,還請祖母明鑒,孫兒冤枉!”
“第一次離開神都,便能在隴西一帶收下那麼多賣命的死士,三郎啊,你的本事不小啊。”太平冷言冷語,“母皇容稟,臣密往皇陵查探得知,李隆基初到皇陵,借著抄經祈福借閱了臣的不少手寫經文。臣當年的書道如何,母皇找人一驗便知。”
李隆基悲憤道:“姑姑!你是要冤死侄兒麼?!”
“冤死?本宮的重潤侄兒與嫂嫂,才是真的冤死!你也配提這個‘冤’字!”說完,太平揚聲道:“把疑犯帶上來!”
“諾!”羽林軍領命,很快便將綁做一串的十四名隴西少年押上殿來。
李隆基瞧見那幾人,臉色霎時大變,再也喊不出一個“冤”字。
隴西少年們瞧見了跪在地上的李隆基,有人不禁大哭起來,“我不想死……嗚嗚……”
“大殿之上,豈容爾等放肆!”羽林將士一聲厲喝,次第在這幾人腿彎子裏踢了一腳,逼使這幾人跪倒在地,不敢再發聲造次。
“李毳有個弟弟,名叫李吽。”太平的視線一路望去,最後落在了第三個少年身上,“你兄長動手之時,便犯下了抄家滅族的大罪。”
“小人都是受郡王蠱惑,才一時迷了心竅,做出此等滔天罪行!”李吽哪裏還繃得住情緒,急忙重重叩首,“還請殿下饒過小的母親!求求殿下,求求殿下!”
太平涼聲問道:“臨淄王如何蠱惑你們?”
“他說……天下豈有……豈有……”李吽張口,可武皇的眸光實在是銳利,那氣勢逼得他張口結舌,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說!”太平驟然厲喝。
李吽閉眼急道:“豈有女人當皇帝的道理!”
這話一出,百官們五味雜陳,有這樣心思的人不在少數。
“就因為這個?”太平反問。
“不……不止……還有……”李吽繼續顫聲道,“郡王說……他日他君臨天下……便……便許我等封王拜相……”
聽見這些話,李隆基哪裏還跪得住,當即癱坐在了地上。
太平對著武皇一拜,“真相已明,還請母皇聖裁。”
“嗬嗬。”武皇忽然冷笑,蒼老的眸子一一掃過眾臣,“朕代先帝守護山河,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懈怠,就怕做得不好,他日無顏在九泉之下麵見先帝。”說著,她往前走了一步,語聲中多了一絲哀戚,“今時今日,究竟是朕辜負了先帝,還是爾等辜負了先帝?”
眾臣汗顏,紛紛低頭。
武皇苦笑,“是朕做的不好麼?是朕讓你們難展抱負了麼?是朕讓天下百姓飽受戰火荼毒了麼?就因為朕是女人,你們便陽奉陰違,幫襯這畜生殘害親族,嫁禍公主,你們對得起先帝麼?!”最後一句,宛若雷霆震怒,振聾發聵,嚇得眾臣齊齊叩首。
“陛下息怒。”
“息怒?”武皇嗤笑,“你們讓朕如何息怒?朕本不想張揚此等醜事,你們一個兩個非逼著朕當殿清算,如今這樣的局麵你們滿意了麼?”說罷,武皇指向了李隆基,“這畜生狼子野心,殘害宗族罪不可赦!懷英,按律此人該當何罪?”
“斬立決。”狄仁傑答得幹脆。
正當此時,李隆基突然笑了起來,笑聲淒厲,讓人聽得心顫。
眾人向他投來了目光,隻見他瘋魔了似的推開了武攸暨站起來,通紅的眸光掃過朝堂中的朝臣們,“你們怕什麼?隻要你們不跪,她一個女人如何能當天子?!都起來!是兒郎的都給本郡王站起來!”
武攸暨想要將他重新按下,李隆基卻站得筆直,不論武攸暨怎麼壓,都沒有跪下。
“放肆!”武攸暨一腳踢在了他的腿彎子裏,李隆基再也站不住,終是跪倒在地。
他反正已是強弩之末,既然要死,他也不能讓這些人快活,隻聽他瘋癲一樣的怒斥,“天下唯有男兒才能當皇帝!女人隻能在閨閣中相夫教子!你們再不清醒,再不反擊,遲早有一日這些女人會爬到你們頭上來,奴役你們!”
“啪!”
一記響亮的巴掌落在李隆基臉上,太平掌心火辣,忍不住反手又抽了他一記耳光。
“天下為公,是聖人言。”太平滿眼憤恨,“你為了一己私欲,屠戮親族,你讀的哪門子聖賢之書?!”說著,太平揪住李隆基的衣領,“說的哪門子的歪理?!”
“男子也好,女子也罷,皆是國之百姓,缺一不可。”太平收攏五指,將他的領口揪得極緊,“君王不仁,那是百姓之禍,亦是社稷之禍!你想當天子,你就要有天子之德,一個屠戮親族的畜牲,心胸狹窄,覬覦皇位,你配坐在龍椅之上,受萬民崇敬麼?!”說完,太平猛地一推,將李隆基推倒在地,順勢從武攸暨手中拿過佩劍,劍鋒抵在了他的心口,話卻是說給武皇的,“這畜生屢教不改,還請母皇當殿重懲,以儆效尤!”
武皇負手而立,“婉兒,上酒。”這杯酒,她已經給這個小畜生準備多時了。
婉兒領命,退出大殿後,很快便奉酒上殿。
正當這時,李顯對著武皇一拜,啞聲道:“臣請母皇允準,親手喂酒。”雖說韋灩這些年來時常吵嚷,可總歸是不離不棄陪伴他十餘載,在他心裏灩娘絕對是他不可離棄的妻子,殺妻之仇,當親手報之。
武皇沒想到李顯竟會在這時候站出來幫手,欣慰地點了下頭,“準奏。”
李顯拿起婉兒盤中的毒酒,武攸暨招唿羽林將士左右按住了掙紮的李隆基。李顯眼有淚花,狠狠捏住了他的下巴,讓李隆基退無可退,咬牙道:“小畜生!”話音一落,便將毒酒狠狠灌入了他的口中。
眾臣看著這一幕,隻覺嘖嘖生寒。
李顯動手合情合理,可李唐王族當殿這樣同室操戈,實在不是他們想看的結果。甚至,他們之中有不少後悔附議的,若沒有附議,武皇便不會把事情放在明處處置,至少李唐皇室還能存留一線臉麵。
起初他們以為武皇是鐵了心的要保護公主聲名,可到頭來武皇想要保護的其實是李唐的聲名。
愧意漸生,李唐舊臣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李隆基毒酒下肚,瞪大眼睛捂著喉嚨掙紮了片刻,便蹬了蹬腳,終是斷了氣。
“攸暨,”武皇張口,“將罪人屍首抬下,以庶人之禮安葬郊外。”
“諾。”武攸暨領命,命羽林軍把李隆基抬下。
武皇輕輕揮手,“其餘同黨,拖下去斬立決。”
“諾!”
那十四名隴西少年痛哭哀嚎,一切都已遲了。
“至於罪犯的九族……”武皇思忖片刻後,看向狄仁傑,“懷英,你來酌情處置。”
狄仁傑拱手一拜,“諾。”
眾臣以為今日之事已經終了,哪知——
“裴氏,把這幾日的奏疏呈上來。”武皇解決完李隆基一事,便開始另外的事情。她下令羽林軍圍住萬象神宮,為的並不是那小畜生。
這朝堂上離心離德的臣子,也該一並收拾了。
裴氏早就端著奏疏在殿外候著了,聽見武皇命令,便垂首將一摞奏疏送上殿來。
“李庶人在外謀事,朕這朝堂上也有他的幫兇。”武皇刻意念重“李庶人”的“李”字,“鎮國公主功在社稷,仁滿天下,你們幾個竟幫著李庶人陷害公主,妄圖坐實公主的罪名,你們說,朕該如何處置你們?”
上書過的朝臣們哪裏還跪得住,慌亂無比地跪地往前走了兩步,叩首道:“還請陛下恕罪,臣等……臣等……”
這些人話到嘴邊,卻發現不論如何解釋,都是死路一條。
若說不知實情,還上書奏請武皇懲治公主,這是蓄意攀誣,乃重罪;若說受李隆基蠱惑,這才當了幫兇,這也是重罪。
不論哪一種,都無法逃過國法治罪。
“臣知錯了!”
“陛下,就饒臣一次吧!”
這其中不乏六部重臣,大多數都是李唐舊臣。
這是婉兒那日進言留給殿下的刀,武皇如今用來肅清朝堂也剛剛好。
“母皇,他們這些年辦了不少大事,還請母皇念在他們有功的份上,從輕罰之。”太平順勢為這些人求個恩典。
武皇饒有深意地覷了太平一眼,既然太平有意當這個白臉,那她自然願意配合太平當這個黑臉,好讓太平趁機收割一波人心。
“太平,你可想好了,他們寫奏疏的時候,可沒想過你的死活,更沒想過你是否是冤枉的。”
“臣想好了。”
太平恭然跪地,對著武皇一拜,“朝廷向來惜才,他們也確實是朝廷棟梁,還請母皇給他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那朕便如你所願。”武皇不罰他們也是不可能的,“凡涉事之人,皆降級三等,留各部察用。”
“謝陛下。”眾臣連忙叩首。
武皇冷聲道:“你們該謝的不是朕。”
眾臣大悟,忙著對著太平一拜,“多謝殿下。”
太平輕歎,凜聲道:“還望諸位以後盡心為國效力,莫要再因流言蜚語行不臣之事,惹禍上身。”
“謹遵公主教誨。”眾臣再拜。
婉兒安靜地看著今日殿上這出戲,隻覺唏噓萬分,甚至壓在她心頭的那塊大石瞬間輕了不少。
李隆基死了,他終於死了。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他上一世欠她們的,這一世終以身敗名裂殞命收場。
想到這裏,婉兒隻覺有些酸澀。
這一刻,她與太平等了整整兩輩子。
她抿了抿唇,悄然看向了太平,恰好太平也瞧了過來,視線相遇,有些話不必多言,便已心照不宣。
今日之後,那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沒有糾葛兩世的仇怨,隻有太平大展抱負的開始。
她一定會陪著殿下一步一步創出一個太平盛世,她憧憬著那一日的到來。
太平在婉兒眼底看見了光,那是婉兒對她的所有憧憬。
她挺直腰桿站在百官的注視之下,她是女子又如何,她偏要讓天下人看看,女子本該有怎樣的光芒。
武皇有武皇獨一無二的閃耀,像日月一樣,閃耀後世。
太平便做那恩澤萬物的春風,吹醒更多的女子站出來,散發她們該有的光輝。
自入地獄至今,太平終是悟得,她要走哪一條路。
這便是太平的道。
而她離踏上這條道,還差最後一步,隻待——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