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民:我是厲村的老師……就是厲村人,是村裏的代筆人……
做筆錄的人聽不懂他的土話方言,困惑地左右看了看。
陳為民:就你們不是在找楚稼君嗎?就這個“稼”,莊稼的稼……
陳為民:我看見縣裏貼了告示,就提供了線索,然後縣裏提供了車票,送我來了a市。我坐了八天八夜的火車啊,同誌,八天八夜……
在艱難的溝通中,紀勇濤他們總算弄清楚了這個人說的意思——陳為民,z州平陽縣厲村人。
厲村是個偏遠山村,沒有正式學校,文盲率很高,像十幾年前,可能整個村隻能靠寄信和外界聯絡,打電報和電話需要去縣裏。
寫信需要找識字的代筆人,陳為民幹的就是這個事。
陳為民對楚稼君印象很深,因為孩子的眼睛很大、很好看。楚稼君很小的時候就被家裏人差遣出來找陳為民代筆了,大多數情況都是找另一個村的叔叔家借錢。因為寫信要有落款,所以陳為民寫過幾次楚稼君的名字。
但就像山村裏很多孩子一樣,他根本沒讀完小學。在兩年級的時候,這個孩子失蹤了——被賣掉,意外跌死,村內仇殺……失蹤的孩子其實很多。
陳為民:他家裏情況比較複雜……在你們看來啊,肯定是複雜的。但是在厲村很常見。
陳為民:爸爸去縣裏的地下賭會,欠了很多錢,跑了。討債的上門,要搶他家的雞抵債嘛,女的肯定不肯,後來被打死了。
陳為民:就當著小孩的麵打死了。然後楚稼君被扣了,被那些人扣走了。就……就是欠債、孩子、抵債,明白嗎?
筆錄人勉強聽懂了。
紀勇濤:他爸爸呢?答應了?
陳為民:他爸爸後來迴來了,跟賭會的人談過後也答應賣孩子抵債,畫了押,這小孩就算賣給他了,從此不見了。同誌,厲村這種事兒太多了……
紀勇濤揉著太陽穴。他特意讓人將消息拿去偏遠地區問,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從前在城市和鎮找人,都沒找到,因為這人的出身很可能在較偏僻的地方,交通、通訊、教育,全都不發達。
陳為民的到來很珍貴,但這些線索,很難說有沒有作用。
楚稼君今年大概二十歲上下,十幾年前的線索,很多都失效了。
紀勇濤:如果你現在再看到他,你會對這人有感覺嗎?
陳為民想了想:他眼睛很特別……我想想,大概是……
陳為民苦思冥想,忽然,目光落在一樣東西上麵。
——辦公桌上,有個相框,裏麵是張合照。陳為民皺著眉頭湊近看,指尖不確定地伸出來,點在其中一個年輕人的臉上。
陳為民:……這個……有點……
紀勇濤:那是我弟弟。
陳為民:哦哦哦!對不起,不好意思,冒犯長官……
紀勇濤:很像?
陳為民:嘖,說不好。就這個小同誌他眼睛的氣質……
紀勇濤讓人把這條記下來,找畫像師。他們之前得到了楚稼君下半張臉的畫像,現在勉強得到了上半張臉。畫像要一周,明天要和平陽縣那邊聯係通氣,留下陳為民,還要安排招待所和夥食……
紀勇濤看著之前其他市傳過來的下半張臉畫像,這張臉,如果隻看一半,有種少年人尚未長開的稚嫩感。假如放上許飛的眼睛……
他歎了口氣,沒人希望自己弟弟長得像一個殺人魔-
紀勇濤送陳為民去了招待所,幫他開了居住證明。
紀勇濤:陳老師,還有點事情我想問你。你說你一直和縣裏反映的那個賭會,現在還有嗎?
陳為民:前幾年打掉了,帶頭的人都斃了。
紀勇濤:其他人還在嗎?能打聽到嗎?楚家人的現狀、其他的親戚,你隻要能想到的都可以告訴我。
陳為民想了想,倒是說了幾件零碎的事,但年代久遠,他自己也記不太清。
楚稼君就像個斷了線的風箏,這麼多年飄在外麵。很多線索,是必須自己迴頭去找的。
淩晨兩點,紀勇濤從陳為民處告辭,直接迴單位寫文書,打出差申請;他走出招待所的時候,在路燈後的陰影中,楚稼君麵無表情地看著這棟建築物。
二樓靠北的房間,剛才有燈滅了。那就是陳為民的住處。
楚稼君跟蹤紀勇濤,從家裏跟到單位,再從單位跟到招待所。他不知道來的是誰,但直覺告訴他,能讓紀勇濤半夜去單位的線人,必然是個巨大的威脅。
招待所要介紹信才能進,但二樓爬上去很容易。紀勇濤走後,他爬到二樓窗邊往裏麵看。陳為民麵朝牆睡,楚稼君看他側臉,覺得眼熟。
他看著這個人的臉,神思慢慢連到了記憶深處的山村。
陳為民醒了。
他先是看見了一雙眼睛,這雙眼眸近在咫尺,像是甜美夢鄉下蟄伏的魘。人被這樣一雙眼睛凝視著,首先竟不是害怕。
而是感到安靜。
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死已然是一個無聊的結局贅述,不如凝視蛇如黑曜石的雙眼,沉入最後的一場靜夜夢中-
楚稼君迴家,推開門,下一秒就意識到了不對。
——紀勇濤坐在他的行軍床上,腳邊丟著個沙發上的墊子。楚稼君出門前,為了防止紀勇濤更早迴來、發現床上沒人,就在被子下墊了兩個墊子,讓它拱起來。
紀勇濤確實早他一步迴來,本來去洗手間擦把臉,直接迴臥室睡下。但穿過客廳時,他突然想看看許飛的五官。
如果楚稼君真的和許飛長得像,那也算一條重要線索。
紀勇濤走到客廳角落的行軍床邊,覺得不對勁。許飛整個人都被罩住了,躲在被子下。
他拽開被子,下麵隻有兩個沙發墊子。
紀勇濤:你去哪了?
楚稼君:……
紀勇濤:大晚上的,你能去幹啥?
完了。
楚稼君絞盡腦汁想借口。紀勇濤的眼神裏有疲憊的怒意,逼問著他的答案。
楚稼君:……我和女同學出去開房間了。
紀勇濤:……啥?
楚稼君不吭聲了,見招拆招。他又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是不是傻了,幹啥不直接幹掉紀勇濤。
——槍就別在腰後,拔出來一槍解決,然後跑路。雖然整棟樓裏的住戶都會被立刻吵起來,但混亂反而有利於自己離開。
紀勇濤揉著太陽穴。這個答案顯然出乎意料,他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問下去,該怎麼問。
紀勇濤:……是……大學的……?你這個……為什麼……
現在是上午四點,再過一個小時天就亮了,就算出去住,為啥是這個點迴來?談朋友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偷偷摸摸的……
楚稼君:她家管的嚴……
紀勇濤:我是問你這個!
他把墊子甩了過去。女方家裏管得嚴、趕在天亮前得迴去,許飛又何必偷偷摸摸的?!
楚稼君:我怕你也管得嚴。
紀勇濤:……
紀勇濤低頭繼續揉太陽穴。他沒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在這種事上和孩子溝通;憋了半天,最後隻是擺擺手。
紀勇濤:其他我不管。該做的保護得做好。
楚稼君:什麼?
紀勇濤:套!你別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帶套!
楚稼君愣了愣。這個表情,在紀勇濤看來是很危險的信號。
紀勇濤:……沒帶?
楚稼君:……
紀勇濤:……
楚稼君:哥,要是有了,你能幫我帶嗎……
紀勇濤:咋地?嬰兒車放警車後頭,一起帶去抓劫匪?
他站起來,在客廳徘徊幾步。楚稼君一直小心躲開他——盡管腰上的槍用襯衫遮住了,但萬一被看見衣服下麵的痕跡就很麻煩。
紀勇濤:你站住,我不抽你。你們這……年紀都小,不懂事。但有些事兒,現在還不能弄出來,懂不懂?
楚稼君點頭。
紀勇濤:那下次怎麼做,知道嗎?
楚稼君點頭。
紀勇濤:說話。
楚稼君:嬰兒車放家裏……
紀勇濤:——你xx怎麼不把腦子放家裏呢?!
這一晚上總算應付了過去。第二天早上刷牙時候,紀勇濤在水池邊告訴他,自己最近可能要出個差。
之後的事情大概是這樣——下周,畫像師能調動過來,盡快出眼部畫像,根據幼年長相做成年推演。自己帶人去厲村和平陽縣,想辦法找到當年買走楚稼君的人。
紀勇濤:我不在家,你別給我添亂,家裏要收拾好。
紀勇濤:不許逃課,和女朋友在一塊兒注意那個安全……別鬧出人命……
楚稼君牙關一緊:人、人命?
紀勇濤:肚子裏的。
楚稼君:……哦。
紀勇濤摸摸口袋,給他零花錢,數額比以往大。
紀勇濤:別讓人姑娘付錢,這點看個電影夠了,買花買可樂也夠了。
紀勇濤的火車在後天。
楚稼君送他去火車站,打算迴去盯陳小虎的處決時間。這種罪大惡極之徒,行刑前會有示眾,有時車上隻有一個人,也可能拉好幾個。
男人登上火車,還有些事不放心,迴頭說:要是遇到事,去702找人……餅幹罐子裏有些零錢……我單位電話在電話本上,要聯係我就讓單位的人聯係……
楚稼君: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紀勇濤:不耐煩了?就等著我走,迫不及待找女朋友壓馬路去了?
楚稼君:沒有。
楚稼君笑嘻嘻:我要結婚了,跟她搬出去住了,勇哥你是不是又要一個人了?
紀勇濤愣了一下,苦笑:不然呢?
楚稼君:那我跟她分。
紀勇濤一怔,伸手削了他:放屁。你以後的婚又不是跟我結。
楚稼君:不跟你結,那就不婚啊。
紀勇濤:你這話說出去,會被人當成有病的。
楚稼君:然後呢?
紀勇濤:你這書也沒法讀了,我單位也沒法待了,一起喝西北風去。
楚稼君:喝西北風都帶我一起?好啊。
楚稼君:別說喝西北風了,要是走投無路去偷去搶,我也能跟你一起。
紀勇濤無奈:幾顆膽啊, 還搶?明天人家姑娘被你鬧出人命,我看你嚇成個鳥樣。
楚稼君:我不在人姑娘身上鬧人命,要鬧就鬧個大的。
紀勇濤:多大啊?
楚稼君:全國會說英語的人,我鬧他們的命,鬧得學校不用考英語。
紀勇濤想起來了:上次你大學有英語小考吧?幾分?
楚稼君:九十五!
火車開動了,楚稼君躲迴那些送行的人群中,笑著走了-
紀勇濤出差那幾天,楚稼君有時去學校晃幾圈,有時去西餐廳的後廚,對著牆上的地圖策劃行動。有時候沿著愛呀河溜達,看著河裏挖泥鰍的小孩們發呆。
陳為民從招待所“不見”了,要等畫像師來了之後,那邊去找陳為民,才會發現人不見了。就算紀勇濤在外地得到消息,趕迴來還要幾天。
他打了個哈欠,去影音店買了一堆磁帶和錄像帶。紀勇濤家裏隻有錄音機,楚稼君買了臺音響,那人迴來問起,就說是打工的店裏替換下來的。
音響裏的線用金的,這樣音色好。
友誼商店裏的牛排店,他一直想攛掇紀勇濤一起去,但一頓飯要六十塊,那人肯定不會去。楚稼君去吃了幾次,問了問,能打包,下次打包帶迴去,牛排配紅酒。
再從超級商店外的小販手裏弄了點“外票”,外票能買進口高級風衣,超商的櫥窗裏有兩件意大利的駝色真皮內絨風衣,他看中很久。紀勇濤那件皮夾克都快被煙味醃漬完了,口袋裏都是煙灰,他忍無可忍了。
迴到愛呀河小區,楚稼君發現自己忘記帶鑰匙了。他總忘帶,紀勇濤在家時會給他留門。
現在那人出差了,他進不了屋。
他想撬鎖進去,結果背後來來往往的鄰居全是紀勇濤的同事,他根本沒辦法沉下心“幹活”。
最後找地頭蛇“膠卷”,聯係本地的“鎖王”,據說三秒開一把鎖。
鎖王一聽是愛呀河小區,不想去,知道是警隊宿舍。
楚稼君叼著可樂吸管,一聽他說不去,整個玻璃瓶瞬間摔碎在牆上。膠卷怒叱:你瘋了?!你在這鬧事,a市裏頭你就別想碼到人!
楚稼君在最高檔的高星迎賓館住了幾天,吃了幾天高星廚房裏頭發明的“a市肯德基”,據說是照著前門那家肯德基的味道做的。
最後還是隻能迴家,站在上了鎖的門口黯然神傷。
後麵傳來熟悉的聲音:小飛啊,怎麼了?
——是下了班的劉緯德。
劉緯德住702室。
楚稼君扁著嘴:忘帶鑰匙了。
劉緯德:沒事沒事,簡單,等04室的小吳迴來了,從他家陽臺爬過去。
劉緯德:這點事算什麼,有困難找警察嘛,這邊都是警察你怕啥。
幾個人借04室的陽臺,爬去05室幫他開門。屋子裏黑乎乎的,安靜得嚇人。
楚稼君一個人在客廳裏待了會兒,打開電視,這個點,電視臺全都在放紅樓夢。外頭還有兩男人在吵,說演薛寶釵的女的和山口x惠哪個好看。
楚稼君:勇哥,你說哪個好看?
沒迴答。他想起來,紀勇濤出差了。這個家裏就他一個人。
楚稼君把全屋的燈都打開,電視機、音響都開了。他跑去紀勇濤的臥室,把那人的被子拖出來,披在身上,滿屋子跑來跑去。跑到累得沒力氣了,蹲下把自己裹在被子裏,就窩在地上睡了。
睡了一會兒,電話響了。
楚稼君從睡夢裏浮出來,呆了很久,才摸索著去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那個人的聲音。
紀勇濤:喂,小飛,你在家啊?
紀勇濤:沒打工?沒和女朋友出去?看書了沒?
紀勇濤:我和你說一聲,我到那邊了,從縣裏的招待所打電話給你。
紀勇濤:明天進山,不一定有電話了。就是問問你,家裏怎麼樣?還好嗎?
楚稼君:不好。
紀勇濤:怎麼不好?
楚稼君:我總忘帶鑰匙。
紀勇濤低低笑:那去女朋友家睡啊。
楚稼君:我沒有女朋友啊,我就這一個家了。
紀勇濤:你會有的。
楚稼君:沒有了,就一個家了。你再不迴來給我開門,我就去街上要飯。
紀勇濤:不嚷嚷搶銀行了?
楚稼君:你不是說不要給你添麻煩嗎?
紀勇濤:我出差呢。你現在去搶的話,是給老劉添麻煩。去吧。
楚稼君:真的?那我去了。
紀勇濤:嗯,多搶點,等我迴來斃了你。
紀勇濤笑著掛了電話,迴了招待所的房間。他也同樣坐在隻有一個人的房間裏,對著電視機發呆。
楚稼君睡不著了,出去沿著河岸跑步。前麵有條髒兮兮的狗在垃圾桶邊翻吃的,楚稼君跑過它,又跑迴來,蹲下打量這條瘦骨嶙峋的流浪狗。
他把狗帶迴了家,洗幹淨,和自己一起裹在紀勇濤的被子裏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