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z市的車站換貨運火車到平陽縣,再轉成小車入山,跟紀勇濤一起來的同事已經有點犯瘧疾了,可能是這地方的水不太幹淨。
山村被一整片灰霧繚繞著,不見陽光。這裏的土質也偏堿,從田埂間走過,兩側零星稀疏的作物倒伏在地,葉子呈現發灰的焦黃。
很少見村民在外麵,破敗的木房裏,偶爾能見到蒼老灰暗的臉。向導指著縣的方向,大部分村民都陸續被遷走了,這地方濕氣重,土質和水質不好,離最近的衛生所有二十裏。
向導:厲村好像一共也就七十多口人。從前叫厲家村,一半都是姓厲的。
向導:楚家很早遷走了,兄弟倆分家,老大賭錢,最後喝酒喝死了。老二四年前就遷去縣城,這裏留的是空屋。
紀勇濤:兩家人的空屋都在?
向導:都在,沒留啥東西,你們要是看得快,咱們今晚還能搭趕集的車迴縣裏的招待所。
楚家老二的房子已經很破了,應該是閑置過久的關係;但當向導帶他們站在楚家老大的家門口時,有兩個人不約而同發出歎氣。
這幾乎已經不能稱作是房子了。它連門都沒有,多年閑置導致的雨水腐蝕,讓這個用草棚、朽木板勉強拚接出來的建築物塌了一半。
一塊被卸下來的門板被丟在禽圈裏。當年楚稼君的媽媽被討債人打斷了腰,有人幫忙卸了門板,讓她躺在上麵,三天才斷氣。
向導的父親迴來收稻梗和雞糞,迴憶說,那個小孩也不哭,就跟在門板邊,大概是餓,肚子餓了就吸媽媽手指頭。討債的人本來待在楚家扣留這個小孩,過了幾天覺得這地方也太破了,一個人說要扣住孩子,等男人迴來;另一個人覺得楚父不會迴來了,索性把孩子帶走。
向導:就拿個麻袋把人一裝,帶走了。他老母的後事還是村裏幫忙解決的。
紀勇濤:你們知道那夥人是誰嗎?
有人說是隔壁村的幾個男人,以討債為生;前幾年被斃了兩個,還有個被關了,去年放了出來。
紀勇濤跟著線索,準備去隔壁村查問——這個“隔壁”隔了七十裏,三輪換牛車,最後步行翻山。
到的時候被對方親戚告知“他早去縣城了”,等於白跑一趟。
紀勇濤看看屋裏,點頭準備走,走出幾步,突然繞過這家的正門,往後門那邊包抄。追了大概五六百米,在山林入口撲倒了那個倉皇逃跑的男人。
——山村的氣溫比城市低六度,晚上夜風嗚咽,但這家的窗開著。很顯然,家人聽見有人上門查問,立刻就讓那人跳窗跑。
拉迴本地的所裏審,這人身上果然背著案子——上個月,在市集散後,此人趁夜色,沿途猥褻並搶劫了一名迴鄉婦女,一直擔心對方報警-
問起當年的事,尤吉生一直遮遮掩掩。紀勇濤一行人長途跋涉過來,陪他熬到淩晨兩點,實在沒那個水磨工夫了,讓當地的聯防員給他“清清腦子”。
清了半小時,尤吉生願意說了。審問室裏連椅子都被打翻到了角落,男人喪氣蹲在另一邊:我當年真的沒怎麼參與,被斃了的兩個堂哥讓我跟著,他們唬人我跟著,打人我也跟著。
尤吉生:是有還不上債賣孩子的,具體啥名字……我記不清,但是買家其實就那麼幾個。
尤吉生:市集上有個打小人的皖婆,她是一個,就是從我們這收孩子,再送市集上賣。不過她被斃掉了……
紀勇濤:她男女都收?
尤吉生:對的,都收的,男孩子是小一點的貴,女孩子是大一點的貴。
紀勇濤:當年厲村的那個你還記得嗎?把人老娘打死了,孩子裝麻袋帶走了。
尤吉生不吭聲了。
紀勇濤:不是來查你們打死人的,你們團夥裏動手的兩人前幾年也都被斃了。我們要查的是那個孩子,今年大概二十歲上下。
尤吉生不敢信他,萬一紀勇濤反手用打死人的罪名報上去,他也要被斃。
紀勇濤:你知道這孩子現在是誰嗎?——小張,拿報道“臉譜”的報紙來。
有關臉譜犯下大案的報紙,有厚厚的幾打。
紀勇濤:我們是在保護你。要是外麵有風聲,說誰誰當年參與打死了楚稼君的老娘,說不定就是他親自來找你了。
半個小時後,尤吉生招了。
尤吉生:這小孩那時候太瘦了,皖婆不收,就先養在賭會裏了。
尤吉生:有個大客來玩,看見了他,說想買去收“幹兒子”,買走了。
紀勇濤:大客是誰?
尤吉生:當時他案子挺多的,叫李大鵬。
當地的所裏幫他們做筆錄的警察抬頭:李大鵬,十幾年前這附近挺有名的一個路霸劫匪,作案無數,在我們這片沿著公路劫貨車,搶合作社,幫人仇殺,參加賣麻古的村子火並搶地盤,也扒火車——最有名的那個案子,就是扒火車。
紀勇濤:是不是鳥字邊的那個鵬?是不是“84火車大兇案”那個?
警察:對,84年,他那個團夥,一共七個人,劫下了一班火車,後來整條貨運火車上的一百九十多個乘客都被殺了,就幾個果斷跳窗的活了。
紀勇濤:他是死那班火車上了,我記得。這案子特別惡劣。
警察:是內訌,也是他團夥裏頭內訌——他和其他五個同夥,在下火車前,被自己團夥裏的一個人打死了。一個歹徒,打死了六個歹徒,六具屍體掛火車後頭拖著,一路沿著鐵軌全拖得稀巴爛,當時查案子的人都傻眼了。
紀勇濤自言自語:臉譜第一次作案是啥時候?
那份拿去嚇唬尤吉生的報紙,最早的一份,是1986年的一月-
楚稼君做了個很久遠的夢。
也許是陳為民的出現,讓從前的事緩緩浮現出來。他夢見自己在84年的年末,冒著很大的雪找迴厲村,敲響了叔叔家的門。
——自己家沒人了,他就去找叔叔。
叔叔說,你老子喝酒喝死了。你這麼多年不迴來,是去哪裏了?
楚稼君不說話。
叔叔說,你不說清楚,我也不能留你啊。你要是被其他人家買了當兒子,人家找上門咋辦?
楚稼君:他不會找上門了。
叔叔:你說不會就不會哦?你是從人家家逃迴來的?
叔叔:我留不得你,這十五塊你拿走,你走吧,你老子娘的墳在村東三裏的池子邊,你去磕個頭。
楚稼君拿了十五塊走,找到了村外池子邊的兩座破墳,木板插的墓碑都爛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兩根帶血的金鏈子,丟在墳頭,帶著一身的傷,頭也不迴地走了。
這個夢,不知為什麼,讓他很傷心,在夢裏蜷起身子哭了起來,好像那天晚上所有的雪都是自己哭出來的。楚稼君不明白傷心的緣由,但隻要想起那扇家門被關上的畫麵,心裏就像是被一塊石頭狠狠壓住再碾碎。
忽然,旁邊有人推了推他。
多年來形成的本能,讓他渾身都繃緊了,手伸到枕頭下麵摸槍——但是,他摸到了一個溫暖的東西。
楚稼君張開眼,紀勇濤蹲在行軍床邊,擔心地看著他。男人的一隻手伸到他枕頭下,好像想拉過枕頭,讓他轉過臉。
紀勇濤的手腕被他緊緊抓住,握著手腕的力氣驚人。
紀勇濤:小飛,我迴來了,你發夢魘了,在瞎喊啥?
楚稼君:……我……喊啥了……
紀勇濤:什麼“別殺我”?你是不是看了啥片子,啥不該看的?
楚稼君呆呆看著他,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紀勇濤是真的。這個人出差迴來了,現在是早上五點三刻。
紀勇濤讓他繼續睡。他的行李全堆沙發邊,散發著舟車勞頓的氣息。
他衝了個澡,把一身的怪味洗掉。披著浴巾出來時,許飛已經醒了,蹲在沙發上發呆。
紀勇濤:聽到了點消息,就趕急迴來了。嚇到你了?
楚稼君嗯一聲。他也大致能猜到,所謂“消息”,應該是指陳為民的失蹤。
紀勇濤拉過行李:帶了點當地土特產,你剛好當早飯。
楚稼君:吃的?
紀勇濤:嗯,拿什麼稻草殼怎麼怎麼做的麵餅……算是特產,算不上多好吃,不過你肯定沒吃過。
一個布包被拋到楚稼君懷裏,他打開,裏麵是幾個灰撲撲的麵餅。某種反胃的感覺瞬間湧了上來——這東西是平陽縣那邊的特產,叫灰餅。因為沒富裕到能拿糧食做餅,這玩意兒是把玉米屑、麥麩、豆殼、稻草灰之類的下腳料弄碎了做成的。
紀勇濤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有點糙,不過嚼久了還挺香的。你吃幾個?我開火。
楚稼君:你吃吧,我分一口嚐嚐味道就行……
紀勇濤是蒸著吃,現在估計當地也都是蒸熟了吃。楚稼君記得,這東西其實也可以生吃——本來就是圖它可以生吃,不需要浪費木柴生火。
紀勇濤端著一盤子蒸餅出來了,楚稼君實在不想吃這玩意兒,去樓下買羊肉包子。紀勇濤看見,客廳裏,居然有一條狗-
養狗這事兒,本來要好好商量的。但一方麵陳為民失蹤了,一方麵陳小虎也要拉去示眾,紀勇濤沒工夫和他糾結這個。
紀勇濤說,你撿迴來的,你叫小飛,它就叫大飛。
紀勇濤:你負責遛負責喂,負責給它養老送終,要是家裏髒兮兮的,你和狗隻能留一個。
他要出門了。今天,載著陳小虎和其他幾名重犯的卡車會從城北出發,經過中間的春風廣場,然後出城換車,去刑場。
如果想劫,一般都會在出城換車階段動手。
楚稼君想,那就肯定中埋伏了。
比他早抓的、晚抓的,前幾天都示眾過了,這個人今天才拉去斃了,肯定是因為今天能布完局。
設局的重點一定是換車環節,重點防範,天羅地網。
紀勇濤想,這個人不可能意識不到陳小虎是個餌。
既然意識到,就不可能選換車環節動手。如果不在那動手,這個瘋子的作風,必然在人滿為患的春風廣場引發混亂、救走同夥。在人群中,警方會有顧慮,他們卻沒有。
所以對外聲稱車子是從春風廣場走,但是路線會臨時改變。今天是周三,廣場上的人並不多,最多是一些老人帶孩子過來看犯人。一旦路線臨時改變,這些人不會特意追著車走;而人群中那些主動去新路線的青壯年,就會是重點監控對象-
十點零五分,灰綠色的卡車拉著五名重犯,緩緩駛向春風廣場。經曆過前幾年的整頓,人們對這樣的場景司空見慣,老人還會抱著小孩子,教他們念犯人身前牌子上的罪名。
卡車駛入廣場外側,廣場人數大約保持在一百人左右,比預計的更少。因為是工作日中午,所以年輕人少,多是老人和兒童。
就在這時,卡車上的喇叭向人群播報:路線更改,路線更改,春風廣場改為雲南中路,路線更改……
人群有些散開跡象。
其中,有六七個人站著沒動,而且緊張地朝四周看。幾乎是瞬間,這幾個人就全被散布在四周的行動員撲倒了——
這個局順利成功了。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紀勇濤用無線電和組內確認:有發現符合楚稼君特點的人嗎?
迴答陸續出現,但都是“沒有”。
——莫非,楚稼君沒有參加行動?臨時雇了幾個炮灰?他們正在猜測這個人現在的位置,廣場外突然傳來驚唿:又有車來了!
百來人朝著廣場邊緣看去,看見了一副難以置信的場景——五輛一模一樣的灰綠大卡車,上麵拉著幾個戴手銬的人犯,正沿著那輛卡車原來的路線開進春風廣場。
真正的卡車正準備轉向,被幾輛車堵在中間。從遠處看,根本看不清哪輛車才是真車;附近警車都包抄了過來,勒令司機停車。
司機:你們不是電視臺的嗎?
紀勇濤聽見無線電裏的對話。司機反複質問什麼“電視臺”、“法製節目”,似乎是有人付錢雇他們開車載人過來,要拍節目片段。
真車被包圍在幾輛假車後麵,情況不明。紀勇濤當機立斷帶人爬上最外麵的車,正見到有幾輛卡車上的“犯人”被推上真車,又有人被人從車上帶下來。都是穿著囚服、板寸頭的青年,眉目模糊,混成一堆,像是葉子混入森林。
他對空鳴槍,其中,有兩組正從車上下來的人被嚇得歪倒在地,隻有唯一一組加快速度逃離。紀勇濤對準那組人扣動扳機,一個人被打死在地,還有人偏了偏身子,被打中肩膀,被同夥拽著逃上一輛事先停靠路邊的出租車。
被打中肩膀的人是陳小虎;同夥是個麵目平凡的中年男人。紀勇濤翻過被打死在地的人,也是三十歲上下的男人,不是楚稼君。
其餘的司機和“犯人”都被控製住,他們都是收了錢,以為來拍戲的,滿臉惶恐。這群人裏,同樣沒有符合楚稼君外貌的人-
楚稼君正在愛呀河小區裏,在樓上鄰居家,幫鄰居的孫子輔導英語。
abcde五個字母反反複複念了很久,小孩子都聽睡了;他年邁的祖母坐在靠陽臺的椅子上打毛線。
老太太上年紀了,是個耳背,白天在家獨自帶孫。聽說大學生願意教小孩讀書,欣然答應了今天的上門輔導。
楚稼君從果盤裏拿起蘋果咬在嘴裏,哼著歌看了眼包裏的東西——
包裏擺著一臺大哥大,傳來輕輕的歌聲。
《小城故事》。
在他和房屏的計劃裏,如果成功救走陳小虎,就通過大哥大放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