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飛的母親快到了,紀勇濤拿到了火車班次號,迴去告訴了他。
許飛還挺開心的,幫著把家裏收拾了起來,早上喝完牛奶都記得把玻璃瓶放迴奶箱。紀勇濤陪他去買了點新衣服,至少得打扮得像個學生樣。
楚稼君:我不要穿這種白襯衫,像老頭子,報社工作的那種。是不是還要再配個玳瑁花眼鏡啊?
紀勇濤:你別動,把這支鋼筆別口袋上試試?提醒我了,眼鏡……
楚稼君被擺弄半天,百貨裏的營業員都不耐煩了:這小同誌,頭發得剪了才像樣。
紀勇濤:迴去我拿個推子給你推平了。
楚稼君捂著頭發,眼神寒嗖嗖的,看著一副要拚命的樣。
折騰到最後,那人總算滿意了一些,看著鏡子裏的楚稼君,一個穿著白襯衫、黑布褲,白球鞋,戴玳瑁花眼鏡、口袋裏別著英雄筆……
紀勇濤看著這樣的他,無聲鬆了口氣。
紀勇濤:以後都這樣穿。
楚稼君:八十歲都這樣穿?
紀勇濤:至少畢業前這樣。
楚稼君:我媽以前就喜歡我打扮得摩登點。
紀勇濤:你簡直就是個打樁模子,放幾年前,這副樣子在街上走,都可能直接被當流氓拉走。
楚稼君:那還不是在你家打樁打了那麼久。
兩人拎著兩包衣服出了大樓。正是夕陽,火燒雲燎開夏夜。下了班的人們匯成一片自行車海,湧過灰色馬路。
楚稼君把頭仰到很後麵。傷快好了,疤的地方癢得人發瘋。他對著夕空,輕聲唱著張雨生的新歌。馬路邊的影像出租店裏,錄像帶密密麻麻地壘在架子上,看得人眼花繚亂。
進去逛了一圈,租了兩套帶子。楚稼君還租了幾部老片子,說等媽媽來了給她看。
紀勇濤:大概就這兩天了。你媽喜歡吃啥?我找幾個館子看看。
楚稼君:喜歡吃蟶子啊,毛蚶啊。
紀勇濤:那這邊可能沒有,我找找毛蚶吧,有家的血蚶很肥,還有黃泥螺。
老家的東西,紀勇濤也很久沒吃了。
愛呀河小區邊,有個火車票銷售點。經過時,他們都看著那個車票信息牌。
紀勇濤走向窗口,問了問去上海的班次。
楚稼君:真去啊?
紀勇濤:去啊。等這次見完你媽,你媽放下心了,咱們就去逛一圈。
紀勇濤歎氣:那地方到底有啥啊,灰撲撲的……我就知道一個外灘,還有啥?
楚稼君也沒去過上海。電視裏的上海,確實隻有一個外灘,一堆老建築。趴在黃浦江畔的扶手上往浦東看,一片灰色荒蕪,工廠煙囪的黑煙布滿天空,廢水洶湧,蘇州河還是條臭水浜。
他不知道為什麼想去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其實他也不知道上海會怎麼樣,隻是想騙紀勇濤和自己去一個新的地方,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那人拿著兩張車票迴來了,出發日期是一周後的周六-
半夜的時候,楚稼君睡不著,抱著被子溜達到臥室,蹲紀勇濤床邊:行軍床睡得脖子疼。
紀勇濤往旁邊挪一挪,給他騰個地方。
夜色靜靜的,床頭櫃上放著兩張有裂痕的cd盒子,都是鄧麗君和張薔的唱片。楚稼君用指甲扣著那條裂痕,嘀咕:我們要有個家啦。
紀勇濤背對著他:嗯。
楚稼君沒動:勇哥,你枕頭下麵是不是放著槍?
長久的死寂,隻聽得見外麵樹葉婆娑聲。
紀勇濤的枕頭下麵確實放著槍。他不用伸手摸就能猜到。
楚稼君翻過身趴在枕頭上,讀著cd盒子上的歌單:你怕我是楚稼君。
紀勇濤開口問:你是嗎?
楚稼君:我是許飛。
楚稼君從床頭櫃抽屜裏摸出煙和打火機,趴著抽了起來:我要是楚稼君,你早死了千八百迴了。
楚稼君:楚稼君為什麼要放過你。
旁邊的紀勇濤不知想到什麼,忍不住笑了笑,肩膀動了。
紀勇濤:對,就是這點想不通。
楚稼君:他都知道這裏在抓他了,還不跑嗎?還窩你家裏睡覺?他圖你啥?圖你每個月賺二百九?
他不說話了,咬著煙,瞥著旁邊男人的背影。
楚稼君:等我媽來了,我要告狀。
紀勇濤:你告。
楚稼君:要三瓶可樂才會消氣。
紀勇濤:再讓北方朋友給你帶肯德基好不好?
楚稼君:要的。
紀勇濤轉過身,搶過他的煙,吸掉最後一口,長長歎了口氣:這次的事過去之後,你想要什麼都行。
他勉強睡了個安心的覺。第二天早上起來,抖掉床上的煙灰、洗衣服、去門外牛奶箱拿牛奶,不遠處,劉緯德的家門口還留著紙灰,門口用粉筆畫著圈,圈裏白紙焚燒的痕跡在不斷飄散。
楚稼君在門口晃了會兒,大飛跟出來,舔他的手。他帶狗下樓,沿著愛呀河的河岸一直走到車票銷售點,最後確認了一下班次時間——那趟班號為k503次的列車,將在明日早六點抵達a市。
而在抵達a市前,它會停靠於a市鄰近的縣級車站,臨停十分鍾。
那次臨停,預計將在淩晨三點。
許飛的媽媽,就在這趟列車上-
淩晨三點,k503緩緩駛入縣級車站的站臺。
隻有偶爾幾個人上下車。
a市,紀勇濤的家中,客廳行軍床是空的。許飛說自己這兩天住校,學校有考試。
稀疏月色落在站臺,有人身披陰影跳上了車廂。這是個穿著黑衣的男人,提著一個長行李包。他的腳步很輕盈,無聲走過車廂過道。
大部分的乘客都在熟睡中,包括列車員,也在休息間小憩。
隔著玻璃窗,他看著休息室架子上掛的寫字板,板子上有查票信息,記錄著每個座位上的乘客姓名。
片刻後,他在表格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字,走向她所在的車廂。
車廂隔間門一扇扇打開,在5號車廂的某個臥鋪旁,男人停下腳步。一個瘦小的女人身影背對他躺在上鋪,睡得很熟,一動不動。
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卷鋼琴線,雙手拉開,琴弦繃緊時,發出細微的鳴音。
黑暗的車廂裏,他的神色被陰影籠罩。火車距離發動還有五分鍾。
仿佛是手術般的精密操作,他手握琴弦,伸向婦人的脖頸,連一點聲息都沒有驚起。宛如貓頭鷹撲向鼠,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快速幹脆,琴弦已經纏住了女人的脖子——
然後,它鬆開了。
被子滑落,人體翻向正麵,隻是一具假人。
幾乎是同時,男人知道自己中計,同車廂所有熟睡乘客瞬間翻身而起,槍口從四麵八方對準了他。他正背麵的臥鋪上,紀勇濤舉槍瞄準他。
紀勇濤:袋子緩緩放地上,轉過身來,手舉高。
紀勇濤:你逃不掉的,楚稼君。
那人手裏的袋子落在地上,裏麵果然有槍械的金屬碰擦聲。
紀勇濤:轉過來。
已經有行動員向對講器匯報:截住楚稼君了,等待指令。
就在這時,男人轉過了身。車廂裏的燈被打開了,慘白燈光照亮他的臉——
不是楚稼君。
雖然體型很像,帶著鴨舌帽,但不是,年紀顯然更大,臉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
紀勇濤意識到,自己布的局,變成了那個人的套路——這個男人不是楚稼君,而是被買命的殺手。下一秒,男人從衣服內袋裏掏出手雷,但還沒來得及碰到環栓,槍林彈雨就悉數打在他身上,把他打成了蜂窩。
整片車廂血紅一片。玻璃被血色染成紅琉璃,透過火燒雲般流淌紅豔的車窗,紀勇濤看到對麵月臺上有一個人影。
——他靜靜立在雪白月光下,像孩子一樣大而清澈的眼睛吸飽了月色,含著某種絕望而瘋狂的無助,與笑意糾纏,淹沒了車廂裏的人-
做噩夢剛醒的那種慶幸感,是很多人喜歡的。在提心吊膽的噩夢裏掙紮,醒來時滿身冷汗,卻欣慰而笑。
但是這場噩夢,不會醒了。
一趟列車從鐵路唿嘯而過,遮住人影。火車開過,人影消失無蹤-
楚稼君的身影晃過遠處的黑夜,進了一輛轎車的駕駛座;在其他人反應過來前,紀勇濤也用最快的速度衝上外勤車,逆著火車鐵軌飛馳,追逐那人的車。
城郊夜路,隻有兩輛車一前一後。紀勇濤一邊踩死油門,一邊探出車窗向前方開槍。槍擊中了前車的後車燈,第二槍打中車輪;失去了平衡的車在並不平坦的馬路上顫了顫,速度慢了許多,被紀勇濤趁機追上。外勤車從一側將它逼近山體,透過車窗,他已經能看見楚稼君的臉。
楚稼君的神色怪異,蒼白麵目上,眼睛大大睜著,近乎神經質地瞪視前方。在他的車被狠狠撞向山壁時,他仍然保持著這個表情。
兩人幾乎同時下車,天還黑著,隻有車燈詭異地照亮夜路。紀勇濤舉槍對準了楚稼君,那人也舉槍,但槍口對準了手裏的“東西”。
在道路另一側是火車鐵軌,一班火車飛馳而過,隆隆聲不斷。
紀勇濤看清了楚稼君手裏的是什麼,那個“東西”阻礙了他扣下扳機——被青年提在手中的,是個孩子。很小很小的女孩子,比同齡人瘦弱,頭發焉焉地貼著臉。
那是劉緯德的女兒劉曉夢。
劉曉夢應該在醫院裏,不知這個人用了什麼手段,把孩子從醫院偷了出來。
血氣幾乎衝塌他的理智,以至於他死死咬著牙關,不知該罵什麼話;楚稼君還是那副詭異的表情,沒有笑意,唯有眼睛病態地睜大,直視他的雙眼。
突然,這個人笑了出來。
沒有詞能準確形容這個笑聲,就像鋸子刮過脊柱,又好像布滿劃痕的卡殼cd——他歇斯底裏地笑了起來,笑聲尖利得幾乎不像人類能發出來的。
楚稼君: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咯咯……哈哈哈哈……
笑聲耗盡了他肺裏的氧氣,他不得不喘息,吸氣聲也是同樣的尖利。
楚稼君說,你答應過我什麼?
楚稼君反反複複問,問了幾乎十幾遍。他說著說著就哭了,夢夢在他手裏左右亂晃,被晃醒了。
紀勇濤不敢再刺激他:你是楚稼君。
楚稼君: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啊?!你答應過我什麼?!
他又笑了起來。幾乎非人的笑聲和孩子尖利的哭聲混雜,迴蕩在深夜公路。
楚稼君:你不說我就殺了她!
紀勇濤:我說會陪你走。
楚稼君:那就走啊!說出口了又反悔算什麼東西?!
紀勇濤:你把手裏的小孩子放下來。
楚稼君抱緊夢夢:我不要,放了她,你肯定對著我開槍。
楚稼君輕聲:勇哥,你把槍放下嘛,你放了槍,我就放了她。
紀勇濤沒動。
楚稼君:我數到三哦?你不放開槍,我就崩掉她一隻耳朵。
楚稼君:三。
他直接把槍口抵住夢夢耳朵。紀勇濤不得不蹲下身,將槍放在地上。
紀勇濤:她爸爸對你挺好的,你想想別人對你的好。
楚稼君抱著夢夢,臉貼著小孩子的頭頂,點點頭:我記得。
紀勇濤:我對你有哪裏不好嗎?你沒必要這樣做的。
楚稼君:你們對我都好,但你們對我好,因為我是許飛。
他抬眼,眼眶淚紅看著對麵:如果我是楚稼君,你們一開始就不可能對我好。
紀勇濤:你搶劫殺人還劫持人家孩子,你讓別人怎麼看你?但你把孩子放下,一切就好商量了。楚稼君,我們知道你情況特殊,你很小的時候……
楚稼君:你平時不是這麼和我說話的。
他的聲音已經冷到了冰點。紀勇濤在記憶中,也找不到用這語調說話的許飛。
楚稼君:勇哥,我是沒辦法。
紀勇濤:對的,我們知道你是沒辦法。會從寬的。
楚稼君吃吃笑了:真的呀?會從寬?多寬?
紀勇濤:不殺你。
楚稼君的眼睛亮閃閃的:真的呀?
楚稼君:你當我三歲小孩吶?!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把孩子抱得更緊,夢夢沒有力氣哭了,隻能啜泣。
楚稼君:……勇哥,說真的,我是真的沒辦法。我沒得選。
紀勇濤也知道,這人根本不會上什麼“從寬”的當:你第一次沒得選,第二次呢?你養父死了之後,你明明有得選。
楚稼君:我有個屁的選?!他媽的那時候不管是不是從犯都一樣斃了,都殺那麼多人了,就算受脅迫作案也一樣會被斃,你告訴我我怎麼選?!
他喘息片刻,搖了搖頭:我就想活。殺多少人都行,反正我要活。
楚稼君將夢夢輕輕往下放,他抱著最後的希望,用哀求的眼神看向紀勇濤:勇哥,你真的不和我走嗎?
紀勇濤:你走不掉的。
楚稼君:那好。
楚稼君:那是你逼我的。
話音落,他突然把孩子丟向火車鐵軌——遠處響起隆隆聲,火車將近;紀勇濤別無選擇,衝向鐵軌去救孩子。
在他將夢夢拽迴懷裏的瞬間,火車唿嘯而過。紀勇濤鬆了口氣,他轉過身,準備迴車子那。
但是,一雙眼睛等在他身後,凝視著他。
——根本來不及反應,太陽穴就挨了一記重擊,紀勇濤整個人被打翻在地。
楚稼君看著地上的男人,丟掉他的槍,因為打擊太重,這把槍的槍托甚至變形了。
楚稼君:勇哥,做人還是得講誠信的。
楚稼君:我還是決定,得把你一起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