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金池照例把屋裏收拾了一下, 從地上撿起嚴子書丟掉的書,看了眼封麵。
是一本很老的科幻小說合集,打著圖書館的標簽, 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
嚴子書的公寓裏沒有單獨的書房,為了方便主人使用,書架和書桌都陳設在主臥。
嚴子書曾煞有介事地警告他, 這裏所有上鎖的抽屜是禁區, 要是發現撬過的痕跡就報警。
傅金池隻好啼笑皆非地保證, 自己還沒那麼下作。
但換一個思考角度,傅金池無師自通地理解為, 其他的地方都是他可以占據的。
既然如此, 他的字典裏也就沒有“客氣”兩個字了。
撬開一個人的心房,而且是戒備心很強的人, 強硬些的手段總是更好用的。
傅金池走到書架處, 尋著空隙, 把這本硬皮精裝小說塞了迴去。
嚴子書正裹著毯子睡著。床頭開了一盞小臺燈,光圈微弱,剛夠看清書脊上的字。
傅金池端詳這乏善可陳的書架。
最上麵一層,擺滿了藝術品鑒定、管理與投資的專業書籍,許多不常使用的大部頭, 沉甸甸的,但書架質量欠佳,壓得隔板都彎了,中間部分下凹出一個弧度,看起來有點危險。
他看了一會兒, 十分自然地伸手把那些工具書取下來,準備挪到最下麵一層。
其中一本沒拿穩, 啪嗒掉到了地上,傅金池迴頭看了一眼,沒把嚴子書吵醒。
但書的扉頁裏掉出一遝對折的紙和一張照片來。
就像解密遊戲裏掉落的道具,被玩家亂點的時候意外觸發。
傅金池彎腰撿起,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外人地展開,一張張看過去。
反正沒有上鎖,就等於不保密。
照片隻是某一年的公司年會合影,普普通通一排人頭,過了塑,保存得嶄新。
紙上的字則是純英文,但是在港城生活過的傅金池很熟悉這個格式——畢竟港城的保險業相對成熟,購買商業保險是非常普及的行為,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內地人也會去辦理。
這正是一份商業人身保險的保單,後麵幾張是附帶的客戶基本資料。
像嚴子書這個收入水平的職場白領,給自己購置一份商業保險是沒什麼稀奇的。
重疾險,承保人身故亦有賠償,很流行的保險產品。
然而保單的身故受益人那裏,填寫的名字是:
fu weishan.
傅為山。
傅金池怔了一怔,把紙頁側過來,對著臺燈的燈光,才看清楚這排小字。
他確認了一遍,然後迴頭去看那張照片。這是公司中層以上人員的合影,沒有那麼密密麻麻,傅為山毫無疑問被眾星拱月地圍在正中央,嚴子書站在他旁邊,像國王忠誠的衛兵。
照片上其他人的麵孔都像變成無用的背景,仿佛隻有這兩個人是高亮標黃的重點。
傅金池忽而無聲地笑起來。甚至越來越誇張,笑得身體都在抖。
臺燈的光映在他眼睛裏,像燃燒著兩團幽深而黯淡的火苗。
有一個普通到不算常識的常識:給自己買商業保險不是一定要填寫身故受益人的。如果承保人沒有想要指定把錢留給哪個家屬,不幸意外身故的話,賠償金會被視做一般遺產處理。
但某個人偷偷摸摸、心心念念在這一欄填上了“傅為山”。
然後把這點小心思收起來,夾在磚頭一樣的專業書裏,擱在書架的最頂層不見天日。
傅金池相信一個樸素的人生哲理:看一個人的感情放在哪裏,就先看他的錢財都給了誰。
當然,有人會說金錢不能代表感情,的確如此——如果他願意給你錢,固然未必對你有感情,但如果他連錢都不願給你,那絕對對你沒有感情。
所以這怎麼能不好笑呢?
嚴子書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對傅為山恭恭敬敬、言聽計從,卻又隨隨便便地背叛主人。
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跟傅為山的敵人廝混到一起,把原本應有的忠心踐踏在腳下。
家裏卻還藏著一張托付在傅為山身上的保險單,一張藏在人群中不敢表明心意的照片。
傅金池都快覺得這是什麼求而不得,因愛生恨的苦情劇了。
斂起笑容後的傅金池,被濃重的陰影勾勒得有些森寒。他把那些大部頭排好,總算是拯救了可憐的上層隔板,然後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繞到床的另一半,摟著嚴子書睡了。
嚴子書夢裏是一片灰蒙蒙的,他有種危機感,總覺得有什麼要緊事快遲到了,然而腳步像黏在了地上,即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挪動半分,慢動作似的被禁錮在定格畫麵裏。
猛然醒來,天光大亮。
他難得沒在早上六點就起床。
但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被傅金池勒得一動也不能動,難怪會做這樣行動艱難的噩夢。
宣泄與釋放,緊繃與休息,經過一場深眠之後,昨晚那點齟齬和矯情已拋之九霄雲外。
又是新的秋高氣爽的一天。
傅金池感到懷裏的人一動,便也醒了,若無其事鬆開手坐起來,靠在床頭,拿起手機擺弄。
等到嚴子書起了身,他才似笑非笑地提醒:“昨天收拾你的書架,掉出一份保單,這東西還有用吧?應該拿個文件夾收好啊,隨便夾在書裏,不知道哪天就找不到了。”
嚴子書展開眼鏡頓住了。
他把眼鏡戴上,在茫然中“嗯”了一聲。
看到書桌上被用書攤開壓平的單據,才明白是怎麼迴事。
這個東西啊。
是有用,但主要體現在另一種意義上。
在劇情裏他癡戀傅為山,這份情愛壓抑得太深,長了一張嘴卻打死不會說話,隻會心地扭曲地暗中使壞,直到死有餘辜之後,主角攻受皆大歡喜時,意外收到了保險公司的電話。
想想那個場景——傅為山經曆分分合合,和心上人心意相通,抱在一起你儂我儂之際,被保險公司的經理人用機械性的聲音隔空告知,自己還有一筆賠償金可以繼承。
主角二人麵麵相覷,來到這個惡毒炮灰曾經住過的公寓,終於在遺物發現了這份保單。
斯人已逝,是非功過已煙消雲散,隻留下這一點生前的痕跡,寄托了一場無望的奢念。
炮灰愛得太深,執念也太深,即便自己死了,也要不遺餘力地在傅為山心裏留下點什麼。
傅為山站在因無人居住而積累滿室的灰塵中,看到他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會想些什麼?
……
嚴子書當時的想法是,也不費事,買就買吧。
左右隻需提供一份體檢報告,全程有保險公司經理人負責接待,交錢和簽字即可。
順便,雖然概率不大,但如果他在到結局之前不幸患了重疾,還可以先於主角獲賠。
也沒有想太多,隻覺得不失有一定的實用性。
後來把保單迴執拿迴家,想著既然早晚要給別人翻到,嚴子書也沒想調高難度,順手夾在一本書裏。至於照片,放傅為山的單人照似乎更合宜,但是感覺有點兒變態,所以換成了大合影。
誰知道在一個平凡無奇的日子裏,先行被反派boss翻了出來。
頂著傅金池玩味的目光,嚴子書沉默片刻,倒沒露出什麼窘迫,隻是鎮定地走過去翻了翻,迴身打開上鎖的抽屜,當真找了個空文件夾,將保單塞了進去。
照片則隨手擺到了書架上。
把東西重新鎖好,似乎又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麼,他才開始思考:這需要解釋一下嗎?
誠然,嚴子書可以把一切推到他背景板一樣的身世上,他是孤兒,沒有親屬,再說多年來因為受到傅家資助,得以接受所謂的精英教育,方以這種形式還報給傅之章的兒子。
不過隻消思考,不難得出一個結論:再怎麼特意描補,似乎都很欲蓋彌彰。
要是以為傅金池會相信這種低智說辭,未免有點兒看不起對方的智商了吧。
現在傅金池無疑看見了,也無疑隱隱懷疑他和傅為山有一腿。
不解釋,他或者還隻疑神疑鬼,一解釋,直接等於變相承認。
嚴子書隻擺出高冷的架子說:“那多謝傅先生提醒了。”
愛怎麼想怎麼想吧。
傅金池側坐在床上,盯著他的臉,卻忽然問:“你是不是從沒叫過我的名字?”
嚴子書愣了愣:“這……好像不太禮貌吧。”
印象裏還真是一次也沒喊過,一律是傅先生傅先生的。
但是他去傅家老宅的時候,遇到不好稱唿的,也都是“傅先生”,一抓一把,全不值錢。
傅金池笑道:“我又不是什麼王侯將相,還需要避諱,怎麼個不禮貌法?”
嚴子書啞然。
說到底是不想心理上那麼親近。
但這時候才說不親近,似乎也有點自欺欺人而已。
好在不管傅金池怎麼想,還總自詡是個講格調的人,不會過於癡纏,這個話題在此打住。
否則嚴子書還真怕對方突然熱衷於追問:“你是不是把我當成誰的替身?”
或者再狗血一點,非要搞個明白:“你昨天晚上心裏在想誰?”
那聽起來一點兒都不是傅金池的畫風。
嚴子書本人是不覺得他們兄弟倆哪裏像,大約主要來自性格上截然相反的觀感。
但要客觀論起來,傅金池和傅為山在輪廓上確有幾分相似。
這是血緣關係給予的饋贈,不管當事人想不想承認,都實在無法避免。
尤其在隔了一段距離的情況下,單看背影,真的不乏認錯的可能性。
正如紀晨周一上班時,在公司裏看到短暫分離的交往對象,驚喜地撲上去抱住對方的腰,還來不及喊出“你這麼快就迴來了”,便在對方迴頭時,尷尬又驚訝地發現,這不是傅為山。
傅金池抄著兜,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頭天是周日,傅為山有個要緊的應酬,去了一整天,還需在外過夜,到現在都沒迴來。
傅金池和善地主動開口解圍,甚至露出狡黠的表情:“不就是認錯人麼,大家都有的。”
紀晨鬧了個紅臉,卻又覺得對方十分麵善:“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傅金池笑著說:“你已經忘了?但我看你好像已經墜入愛河了。”
這種成熟穩重的語氣,喚起了紀晨的迴憶:“您是那個——”
那個為他解圍又鼓勵他勇敢嚐試的好心客人。
紀晨從沒想到還能遇到對方,更沒想到地點會是在自家公司裏,不啻為一個驚喜。
兩人意外重逢,說說笑笑,沿著走廊往裏走。
紀晨聽到對方自報家門,自稱是新任董事,第一天正式來公司報道。
不過似乎風水輪流轉,前次為他解除窘迫的人,如今自己也遇到了窘迫的場麵。
傅金池看著眼前堆砌著許多東西、卻連個辦公椅都沒有的辦公室,不免露出了苦笑。
但他的苦笑也是克製且有禮的:“抱歉,小同學,能麻煩幫我找把椅子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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