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後江緒自然也沒能免去一頓叱責,他靠著簷下那朱紅柱子站得筆直,雙手平舉托著那柄長劍,老老實實地低著頭,一聲都不敢吭,他麵前站這個麵容嚴肅的男人,約莫三四十的樣子,劍眉朗目,臉微方正,穿著身玄色袍子,被江緒氣得額角青筋直跳。
“我此次閉關不過三十載,江緒,你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簡樓子緊緊皺著眉,語氣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之意,“修為沒有長進也不能怪你,可你自己說說,劍去哪了?”
江緒忍不住嘀咕:“劍不就在我手上麼。”
“這是你的劍嗎?”簡樓子被他氣得一梗,抬手指向不遠處坐著抄書的嚴綏,“看看你師兄,此番曆練迴來不知沉穩了多少,也就你還一副死性不改的樣,說,你的劍呢?”
江緒縮了縮脖子,終於悄悄抬起頭,往嚴綏那邊瞥了眼,對方卻始終低著頭,很專注的模樣,似乎完全沒聽見他們這邊的動靜。
“看你師兄作甚!”簡樓子氣得去拍他的手,“秋至時都要行冠禮了,還指望你師兄護著你!”
“我這都跟師兄生疏了多少年,哪還能指望他,”江緒撇了撇嘴,才小聲告訴他,“我的劍丟了!
“丟了?”簡樓子的音量又上升了好幾個度,“丟哪去了?”
“就……”江緒支支吾吾的,又看了眼嚴綏,“就是不小心,掉崖下了!
啪!
簡樓子並起兩指,帶著靈氣狠狠敲在江緒手腕上,在小徒弟吃痛的唿聲中沉沉罵道:“看,就知道看!嚴綏能幫你找到嗎?”
江緒識相地搖了搖頭,一臉沉痛地應道:“不能。”
那觀劍崖高數千尺,底下便是濤濤泛江,別說是嚴綏,就是簡樓子自己怕是也無法找到掉下去的那柄劍。
簡樓子深深吸了口氣,抬手捶了捶胸口,好一會才緩過來。
“你實話實說,”他指著江緒的手指都在抖,“好端端的,劍怎麼會掉到崖下去?”
江緒隻好怯怯抬起眼,一臉純良地問他:“師尊,您真的要知道?”
他眼見著簡樓子的表情僵硬了片刻,似是在猶豫,最後捂著胸口,重重歎了口氣。
“你還是別說了,”他擺擺手,終於轉過身,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改日讓嚴綏領你去劍塚找把新的劍!
“噢,”江緒肩一垮,簡樓子便飛快轉頭,又瞪了他一眼,“你今日就站在這好好反思,嚴綏,”
他朝遠處喚了聲,一直潛心抄書的人終於抬起頭,放下筆端正地望過來:“師尊,可是有事要吩咐?”
簡樓子這才覺得心頭的淤積之氣散去了點,滿意地對著嚴綏點點頭,道:“你將案幾搬到這來,看著江緒,不許他偷懶!
嚴綏便微微蹙著眉,有些為難地看了眼手邊墨跡未幹的紙張:“弟子還需潛心抄書,恐怕無法時時刻刻盯著師弟!
簡樓子大手一揮,不甚在意地說道:“不過是給長老們看個樣子,你抄完這遍便停下吧!
偏偏嚴綏卻不讚同地望向他,溫聲道:“既是長老們要看,怎能就如此作廢,統共也就一百遍,師尊,還是等我抄完先罷!
“管他們作甚!”簡樓子皺著眉隨口說道,“讓你停就停,你可是我的徒弟!
“好,”嚴綏這迴終於應了下來,神色溫和,“師尊說的是。”
假正經,江緒腹誹道,嚴綏這定然是故意的,就仗著師尊寵愛,根本就不怕被罰,總歸也不會讓他全抄完的。
他想到這,眼神又落在自己被打出一道紅痕的手腕上,幽幽歎了口氣。
“唉什麼唉,”簡樓子又轉過頭教訓他,“你還不服氣?”
“服氣,服氣,”江緒不住地點頭,“師尊教訓的是。”
教訓的是,但不會改,江緒想著,勉力忍住點笑意,隻用一雙淺淺淡淡的琥珀瞳巴巴地盯著簡樓子,露出個乖巧的笑。
“罷了罷了,”簡樓子也懶得再說他,總歸沒什麼用,“嚴綏你好好看著他,今日都不能給他偷懶!
“好,”嚴綏頷首應下了這件事,對著簡樓子微微一笑,“師尊慢走。”
簡樓子便心滿意足地走了,江緒目送著他目不斜視地擦著自己的肩離開,最後望向了嚴綏。
“師兄,”他遙遙喚了聲,表情乖順得很,“你看今日天氣甚好,不如再去跟程師兄切磋一番。”
嚴綏隻是神色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便搬著案幾坐到了他身邊。
意思便是免談。
江緒試探著將手放下了點,便又被人輕輕拍了下,嚴綏的聲音在他耳側倏然響起:“認真,當心師尊又迴來罰你。”
“噢!
江緒悶悶地應了聲,重新往上舉了點。
他就是故意的,先前讓師尊來抓他罰書,這會便讓我不好過,天底下哪還有比嚴綏更小氣的人!
但江緒還是厚著臉往嚴綏身邊蹭了點,放軟了嗓子喚道:“師兄!
“何事?”嚴綏這會倒是神情溫和,看起來心情頗好,“緒緒,你想要我做什麼?”
江緒被他的稱唿弄得心頭微頓,隻覺得不太舒服,不由忍耐道:“師兄,你這樣叫,我總覺著有些奇怪!
嚴綏隻是神色自若地將案上的紙張抬起放到一邊,語氣輕輕:“師弟既然與我如此生分,怎麼還指望我——違背師命?”
他說完便重新低下頭,在春光中支著額角看書,全然不顧江緒譴責的眼神,自在得很。
總歸也不是他有求於人,哪有上趕著的道理。
江緒等了會,忍不住偷偷伸腳,踹了腳那張案幾,懸在架上的筆晃了晃,嚴綏依然是在看書,全然當他不存在。
他終於忍不住,又喚了聲:“師兄。”
“緒緒,”那人抬起頭,神情似是有些無奈,“這難道還需要師兄教你麼?”
自是不需要的,江緒糾結了會,手臂一陣陣的酸疼,終於還是囁嚅著說出口:“師兄,你就行行好,我知錯了。”
嚴綏笑得溫煦:“緒緒方才可是說了什麼?”
端得那叫一個假模假樣,非得跟江緒耗著不可。
他們分明都知道師尊都不會迴來了,江緒心頭一火,索性飛快地收迴手,瞪了眼他,嚷道:“嚴綏,你今日發什麼瘋!”
明明,明明往日裏都不肯跟他多說一“m”“''f”“x”“y”%攉木各沃艸次句話,更不用說是這樣的態度,幾乎是從未有過。
怕不是真的被那上古迷陣亂了心智。
他正不滿想著,卻倏地被人抓住了手腕,嚴綏的手指有些粗糙,摩挲過肌膚時帶起一陣無端的癢。
“手擺正,”嚴綏斂了笑,眉梢微微壓著,倒是正經了許多,“師尊說了,你得站一天!
“拿著雞毛當令箭,”江緒終於忍不住瞪向他,嘴角拚命往下壓,假裝自己很兇,“分明都快一百多年沒管過我了,嚴綏,不如你去藥堂找師叔看看,可別是曆練的時候腦子出了什麼差錯!
“不勞師弟掛心,”嚴綏聽江緒說完,才扯著他的手腕擺好,“你既然想讓師兄陪你在這耗上一天,師兄自然得奉陪!
他語罷,又麵不改色地抓著江緒的腕子正了正姿勢,才不緊不慢地收迴手,說:“姿勢要端正,緒緒,若是覺得我同你生疏了才生氣,倒的確是我的錯。”
這都是哪跟哪!
江緒隻是悶悶地盯著他,嘟囔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雖是說這些年都沒什麼交流,但……”
但也與我無關,總歸是嚴綏自己不願意同我有太多接觸。
他這麼想著,終於抬眼跟嚴綏對視上,對方的神情不易察覺地變了點,尾音略長:“但是什麼?”
江緒莫名覺得有些冷,但還是含糊說道:“但這本就是常態,師兄總歸也是要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嚴綏隻是定定地跟他對視了會,嗓音微沉:“常態!
似是隨口複述了遍,江緒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應了聲,道:“師兄分明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試探地將手往下放了點,很專注地觀察著嚴綏的神情,對方似乎是在走神,江緒絲毫沒能注意到原本好端端的書已經被嚴綏捏皺了一個角,見對方沒注意,便悄悄鬆懈了姿勢。
半晌後,嚴綏才像是突然迴過神,視線很專注地落在江緒身上。
“是師兄的錯,”他嗓音微沉,也不知道方才想了些什麼,“但緒緒,這並不是常態!
他隨手撫平書頁往桌上一擱,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繼而道:“明明隻是大半年未見,我竟覺得你與我生疏得好似幾百年未曾見過!
江緒愣了愣,許是嚴綏此時的表情過於失落,他心頭一軟,也放緩了語句,道:“師兄是六月初五走的,當時明明是你同我說,日後不可再如此依靠他人!
具體是什麼事情他也記不太清了,大半年不過彈指一揮間,江緒隻記得嚴綏當時的神情——很平靜,其實跟平日裏沒什麼差別,隻是在自己跟著磨蹭到山門處時突然轉身,道:
“若沒記錯,師弟拜入無極宗也有三百餘年了!
彼時江緒還傻傻地點頭,語氣輕快地迴他:“已經整整三百三十年,除師尊外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師兄!
“師弟,”嚴綏語氣平緩地打斷了他,溫聲道,“你既已入了仙途,千萬記得日後不可再如此依靠他人!
江緒呆了呆,嚴綏的語氣甚至能稱得上和煦,偏偏那雙眼很冷,像是某種告誡:
“此路坎坷,萬萬人向往之,但到最後,或許僅一人可得矣。”
三月的山門處青竹蒼翠,江緒緩慢地眨了下眼,隻覺得長風吹過濤濤林海,連著嚴綏這一身水青色長衫都晃得人眼睛疼。
“噢,”他低低應了聲,又對嚴綏彎了彎眼,“我知道了,師兄。”
若是,若是萬萬人中隻有一人可證大道——
江緒在這熏熏春風中不由想道:
那這人,定然是嚴綏。
歲遲
假純良和假正經(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