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嚴子霽,又來閑逛呢?”
程閻手一伸,便搭在了江緒肩上,懶懶散散對著窗外人擺擺手:“要一起進來聽嗎?”
嚴綏沒理他,眼神始終落在江緒麵上——深沉的,少了平日裏一貫的笑,隔了會才輕飄飄道:“不了!
而江緒隻覺著尷尬,這話如何聽都是在往嚴綏心裏戳,偏生又沒法子圓過去,更何況前兩日他才傷了嚴綏的心,如今再被撞上這一出——
豈不是死到臨頭,再無翻身之地?
他急得就差沒翻窗出去拉著嚴綏解釋,又不知怎的,腳上好似灌了鉛,半步都挪不動,斷山河冰涼的劍身貼在手腕上,江緒想的卻是那晚被嚴綏攥著手腕扯過去時,對方眼裏迷離卻很亮眼的光。
可如今嚴綏隻是沉默著盯著他,一對幽深的瞳內情緒翻湧,全是江緒看不懂卻莫名鼻子一酸的情緒。
錯了,他茫然想,不該是這樣的,我並非……那種意思。
堂前傳來簡陽子的咳嗽聲,有些做作,停頓兩聲後卷著書敲了敲案幾,中氣十足地衝著窗邊喊了句:“不想上課就滾出去!”
程閻被嚇得一哆嗦,飛快鬆了手重新坐直,江緒卻恍若未聞,隻是跟嚴綏對視著,有些尷尬,又不知該如何解釋。
總不能把程閻講的話原原本本再給嚴綏說一次,江緒絞盡腦汁,最後也隻是動了動唇,微不可查地喚了句“師兄”。
“江緒!”簡陽子的嗓門險些將梁上的灰都震下來,“外麵有什麼好看的,要不要嚴綏進來陪你?”
嚴綏臉上閃過幾乎看不清的笑意,最後又歸於平靜,他對著江緒微微頷首,溫聲道:“先聽課罷。”
江緒本能點頭,又在迴神後飛快搖頭,將將啟唇要說些什麼,卻見嚴綏抬指抵在唇邊,對他微微搖頭。
“緒緒,聽話,”他嘴角含笑,將聲音壓得極低,“簡陽子師叔祖難得上一迴課,可得好好聽著,對你大有裨益。”
那你呢?江緒用眼神問他,你要去何處?
“放心,”嚴綏這迴的笑終於明顯了點,“我不下山!
啪!
書卷重重地擦著江緒麵前寸許飛出窗外,最後被嚴綏穩穩抓在手裏,簡陽子重重哼了聲,指著嚴綏的鼻子罵道:“還在這影響你師弟,是不是沒事做?沒事做就給我去觀劍崖上麵壁到這堂課結束!”
這迴江緒倒是聽話了,唰地轉頭對簡陽子眨了眨眼,誠懇道歉:“不關師兄的事,是江緒頑劣,還是罰我吧。”
堂內倏然安靜了瞬,江緒等了會,沒聽見簡陽子說什麼,反倒是嚴綏從窗外伸進手,將書端正地擺在他麵前,又抱拳對簡陽子一揖,溫聲道:“那弟子便先走了,師弟心性純良,師叔祖莫要嚇唬他了!
“嗤,”身後傳來程閻悶悶的笑,“還挺管用,簡陽子長老這招可真真是打在命穴上了。”
江緒隻覺得眾人的目光都匯到了這邊,臉一熱又去尋嚴綏的身影,卻見對方直身後根本沒瞧自己一眼,往後退了兩步便旋身離開了。
隻餘下江緒盯著窗外看了好一會,才失落地收迴眼,聽得程閻壓低了嗓半真半假地安慰他:“嚴子霽這人雖然斤斤計較,但你不一樣,噯,江師弟,放寬心,不喜歡就不喜歡嘛!反正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你這一個!”
結果就被江緒反手將書扣到了頭上,他哎喲了聲,隻見江緒抿著唇轉頭瞪了自己一眼,意味不言而喻。
兇倒是兇得很,也不知嚴子霽平日裏教的都是什麼。
“總之,程師兄以後還是莫要胡說了,”江緒的聲音悶悶的,聽不太清,“我對師兄並無慕艾之情,師兄便隻是師兄。”
“知道了,知道了,”程閻嗯嗯啊啊地應了,心裏卻不以為然,“江師弟也莫要多想,嚴子霽精得很,哪裏會因為這點事就生氣!
別說嚴綏了,連我都不信這話,他埋首困倦地閉上眼,識相地閉了嘴。
再多說幾句,不就是等著嚴綏再來找自己麻煩麼!
……
最後勉強挨到鍾聲響起,江緒也沒覺著自己聽進去多少,滿腦子都是嚴綏翩然而去的身影,簡陽子甫一離開,他便飛快站起身要往外走,又驀地頓在原地。
他這才驚覺自己甚至不知嚴綏去了何處。
“雅!”程閻大大咧咧的嗓音自一旁飄過,“長老們這幾日都在忙著挑去論道大會的人選,想來你等會就不必去藥堂了吧?”
江緒循聲望去,隻見雅咬著發帶,斜眼睨了眼程閻,含糊不清道:“怎麼,又想同我切磋?”
“選拔會還不夠打?”程閻沒好氣地籲了聲,“如此大好春光,自然是該去喝兩杯,江師弟!”
他側身對著江緒招手,朗聲問他:“可要一起來?昨日才跟你師兄掘出來的桃酒,正是最好的時候。”
江緒心念一轉,對著他靦腆一笑,搖了搖頭:“就不叨擾程師兄同雅師姐了,我想去選拔會看看。”
既是與不久後的論道大會有關,想來嚴綏也大概會在那處。
畢竟此等盛事,他必然會作為無極宗首徒參與,江緒想,指不定現在就在替師尊跟長老們選拔弟子。
程閻也不再勸他,難得爽快地衝他擺手道別:“那你便去看看吧,還挺好玩的!
“好,”江緒雖覺得稀奇,但還是對他真心笑了笑,“那我便走了,改日見!
結果到了無極殿前的擂臺時沒見著嚴綏,反倒是臺上的身影十分熟悉,江緒腳下一頓,停在了不遠不近的地方,微仰著頭安靜觀察著臺上的局勢,其中一人穿著白色袍子,手中結印捏訣,地上便轟然崩裂出道長縫,濺起無數亂石,朝著另一人飛去。
可不正是那高航。
江緒死死盯著他紛飛的身影,試圖找出點什麼——塊狀的,晶瑩剔透的,但高航隻是從袖中掏出無數符咒,手印翻飛間落下數道不同的咒術,唯獨沒有燃火訣。
倒是謹慎,江緒微微瞇著眼觀望了會便轉身離開,臺上勝負早便分了個明曉,高航此人修為算得上深厚,想贏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反正我也不是來看擂的,江緒心道,我巴不得高航手一滑腳一崴,趕緊落了下風。
咚——
鍾聲沉沉響起,江緒頓了頓,不出意外地聽見長老宣判道:“甲組三輪,高航勝!”
“唉,”江緒惋惜地歎了口氣,嘟囔道,“沒意思!
他又跑迴了瓊霄峰,叮鈴當啷地奔過鐵鎖橋,遙遙地便見著桃花開了半樹,嚴綏著了身水青色長衫盤腿於樹下,斂著眉眼神情淡漠,春光豔豔,他肩上落了點花瓣,江緒不由放緩了腳步,隻覺得嚴綏此刻更像是被供在殿裏的祖師像。
應當供奉以香燭煙火,而不是睜眼看看自己,或是對著誰笑一笑。
這才是無情道修者真正的樣子。
他腳下往後退了點,連唿吸都放得極輕,卻見得嚴綏在漸漸變弱的丁零當啷聲中睜眼,精確捉到了自己的身影,眼中晃開一片溫煦笑意。
“緒緒,”他站起身,桃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今日學得如何?”
“啊,”江緒訥訥地眨眼,有些失神,“學了禦風訣!
“簡陽子師叔祖的咒術已近大成,”嚴綏溫和地對他招手,“若非年歲已高,他應是千百年來第一位證道之人,緒緒可是學會了?”
江緒沒有應他,抬手捏了個訣,便有風自山林盡頭席卷而來,卷散了桃花輕霧,嚴綏的袍角在身後高高揚起,江緒終於能看清他的神情——
平靜的,溫和的,同任何時候一般察覺不出任何特殊之處。
似乎不需要再同他解釋什麼了。
他張了張嘴,最後隻默然道:“方才我同程師兄說的話,並非那般意思!
嚴綏頓了頓,才神色自然道:“知道了,緒緒,你過來!
江緒這才將自己從橋上挪了下去,嚴綏三兩步行至他身側,微微俯下身,與他挨得極近。
“那緒緒究竟是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
他每個字都輕飄飄的,卻隨著溫熱吐息一下下砸在江緒心頭,他仰頭欲躲,卻被一掌桎梏住後頸,避無可避地跟嚴綏對視著。
砰,砰砰。
長風模糊了簷角清脆的鈴聲,江緒咽了咽幹澀的嗓,終於從唇齒間擠出聲模糊的:“……喜歡!
嚴綏眼神一深,某個瞬間他嘴角微動,似是要說什麼,又似是要湊得更近些,好聽清江緒說的究竟是不是“喜歡”。
“我自是喜歡師兄的,”江緒閉了閉眼,背在身後的手死死抓住了劍,“從小便是師兄帶著我,師兄於我,便如同師尊般,是最親近不過的……家人。”
最後一詞吐得重而清晰,江緒眼睫顫了顫,感覺到嚴綏按著自己後頸的手重重一掐,又倏然放開。
“是麼!
他試探睜開眼,恰好看見嚴綏往後退了兩步,笑容溫煦眼神幽深,淡聲道:“那便再好不過了!
“師兄!
江緒下意識地喚了聲,又在嚴綏愈發和煦的神情中閉了嘴,怯怯地往他身前蹭了點。
“師弟今日學得不錯,”嚴綏再往後退了步,他便識相地站住不動了,“但還需勤加練習,若有不懂的,我與師尊定然會——”
最後那詞被他念得意味深長:“多加關照!
……
明月高懸,江緒晃晃然四顧,隻聽得水聲叮咚,竹林掩映間透出點皎潔清光,他藏在叢綠之中,隻能依稀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
恍惚的,身體根本不能控製,隻能慢吞吞地往前挪去,他知道這是何處——瓊霄峰上有一處靈泉,藏在山腰處,小時他貪玩迷路,連累得嚴綏來找他時也迷失了方向,最後竟尋得了此意外之地,也僅有他二人知曉此處。
可為何會夢到?
江緒隻能被迫往前走去,水聲潺潺地蓋過了枝葉沙沙聲,遙遙地,他竟聽見了輕靈的女子笑聲。
微弱的不妙之感漸從心底浮起,瓊霄峰上哪來的女子?他想盡辦法要讓自己停下,偏偏腳下一拐,視線中便出現了波光粼粼的泉麵——
嚴綏背對著他,長衫濕了大半,卻另有個雪膚花容的女子搭著嚴綏的肩,蔥白指尖染了朱紅丹蔻,半遮半掩露出隻嫵媚杏眼,正吃吃笑著望向他。
“郎君——”
“?!”
江緒猝然從床上坐起,胸口蔓延開一片銳痛,香球搖搖晃晃地懸在床頂,他喘著氣往向窗外,隻見得一片漆黑。
一個夢,他怔然碰了碰胸口,翻身下了床,冰涼寒意順著腳底攀進心頭,不安感仍在不斷擴大。
為何會做這般荒謬的夢?
他愣愣地站了會,鬼使神差地穿了鞋推門而出,之間庭內灑滿清暉,遠處山林寂靜無聲,隻有桃樹沙沙地想著,落下無數紛飛花瓣。
“定是這兩日聽得雅師姐與程師兄的話太多,”江緒呢喃著,卻隻覺得更加慌亂,“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簡直荒唐到家了。”
那可是嚴綏,嚴綏怎麼可能……會懂情愛?
以他如今修為,早該是道心至堅了!
可江緒還是晃晃悠悠地朝山下行去,腳步愈來愈快,外袍被枝葉劃破了口,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在潺潺水聲中停了下來,張著嘴無聲喘氣,努力側耳分辨著四周的聲音。
哪有什麼女子的笑!
他先是鬆了口氣,剛想罵自己腦子有病,卻聽得些水流滴答聲,似是從肌膚上滑落,又似是……
有人踏入了水中。
輕靈笑聲劃破寂靜夜色,江緒腦中一空,剎那間心神俱顫,若是能站到泉邊,他定然能瞧見自己慘白至極的臉色和劇烈顫抖的手指。
我該迴去,他恍然間如此想道,卻悄然抬手,撥開了藏住那片靈泉的繁茂枝葉——
清亮月色與粼粼波光中站著兩人,嚴綏的神情被一道窈窕身影擋了個幹淨,江緒隻能看見一截熟悉的水青長衫,與泉邊放著的驚梧。
他怔怔然鬆開手,無聲地往後退去,腦中隻剩那相擁的兩道身影,還有一截細瘦的腰肢。
清麗窈窕,盈盈一握。
江緒想,當真是我見猶憐。
歲遲
是誰爽了?是我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