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巷尾有扇門被推開,從中走出個年約三四十的婦人,頭發斑白麵容憔悴,手裏提著兩盞白燈籠,定定地看著門外雨簾,好一會,她急促地抽了口氣,喉間泄出短短哽咽。
“那是康冶的母親,”江緒的聲音有些悶悶的,“上迴我來的時候,她比如今要康健得多。”
他所見與旁人不同,可以見著那婦人身上愈發濃重的黑沉死氣,鬱積成屙,她也剩不下多少時日了。
池淵沒有答話,一言不發地朝那邊走去,那婦人正踮著腳往簷上掛燈籠,腳邊褪色的紅燈籠被雨淋得濕透,皺巴巴在水中洇開顏色,豔得打眼,連婦人的黑色的裙角都淋濕了一大塊,她卻恍若未覺,朝著雨裏探出半邊身子。
驟雨卻被傘遮住,她抬起頭,隻見個白衣少年舉著傘輕輕拂過自己肩頭,身上的刺骨寒意便消退了大半,幹燥的衣角輕飄飄在風中擺動,她直直望入對清澈琥珀瞳內。
“啊,是你,”她眼裏顯出點微弱的神采,“阿冶的那位少俠朋友。”
身邊又靠近一人,麵容俊朗溫和,不容拒絕地接過了她手中的燈籠:“雨天路滑,夫人怎能自己來做這種事,不若我幫你掛上去。”
婦人猶豫地觀望著池淵輕而易舉地將燈籠掛到了簷上,才往江緒身邊湊了點,低聲問道:“這位是?”
“康夫人毋須緊張,”江緒替她擋著雨,同樣放低了語調,“這位是無情宗的大師兄棲幽君,路過此地,幫了我些忙。”
“原來也是那山上的仙長,”康夫人含著淚對池淵點了點頭,“今日家中不便,不能請各位進屋喝杯熱茶,還請見諒。”
池淵剛想說些什麼,卻見江緒飛快地瞪了自己一眼,又重新低了頭,神色低落地問道:“康兄他熬了幾個月……還是去了麼?”
還未聽完這句話,康夫人眼中的淚便簌簌落了下來,她以袖掩麵,哽咽著罵道:“癡兒,癡兒啊!”
“夫人節哀,”池淵背著手,神色哀戚,“我雖不知前情,但也想盡力寬慰夫人一二,可否告知在下,令郎是遭受了何事?”
冠冕堂皇的,江緒暗暗腹誹著,拍了拍康夫人冰涼的手背,也低聲勸道:“康兄病得蹊蹺,棲幽君見多識廣,說不準能看出些什麼。”
但康夫人隻是流著淚搖頭,好一會才能咽下喉間苦澀,勉強說道:“少俠也知雲嫋那事,我那癡兒剛好撞到歹人持劍傷人的場麵,眼睜睜見著雲嫋咽了氣,渾渾噩噩迴到家便一病不起,如今……也有小半載了。”
江緒聽著,眼神卻不自覺地落在地上那皺成一灘的紅燈籠上,本就已經顏色稀薄,如今被雨水一衝,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來。
耳邊傳來池淵帶了些微疑惑的語氣:“一直都病著沒好過?夫人可有找過大夫來瞧瞧?”
“自是有找過的,”康夫人眼眶通紅,有些恍惚地說著,“可換了好幾個大夫,吃了好多種藥房,他卻從未睜開過眼,若非還有唿吸,就,就像是死了般……”
的確是生魂離體的癥狀,池淵微不可查地跟蕭鈞和陳川對了個眼神,接著道:“恕我等冒昧,夫人可否允許我們現在進去吊唁?”
“自然是可以的,”康夫人說完,又遲疑道,“隻是外子正在為我兒穿衣,還需等待片刻。”
池淵微微頷首,欣然道:“那我們便在此等待片刻。”
一時間這方天地又重歸寂靜,江緒這才似是從恍惚中迴神,突兀開口道:“這燈籠……”
康夫人愣了愣,順著他的視線往地上望去,也流露出些懷念惋惜之色:“是少俠為他們的昏禮做的呢,自阿冶和嫋嫋出事後便沒空取下來了。”
如今也沒了用處,江緒想道,倒是可惜了。
我當時還學了好久。
“對了,”江緒又問道,“那雲嫋姐的酒肆現在如何了?我看一直閉著門,倒不像是盤出去了。”
康夫人愣了愣,道:“是小高在嫋嫋走後接的手,不過他也好久沒來了,你這次怎麼沒同他一塊?”
江緒愣了愣,飛快垂下眼攥住袖口,穩著嗓音告訴她:“我們並非同一峰的弟子,同樣許久未見了,他大概也挺忙的。”
康夫人了然地應了聲,反倒寬慰他:“小高這孩子天賦異稟,如今忙著上進,自然是極好的。”
可不是,忙著鼓搗這聚靈陣呢,江緒嘴角動了動,忍不住在心底罵道,要不是之前上元恰好撞見他同雲嫋姐,還真被瞞過去了。
池淵安靜地聽了會,又問道:“不知這位雲嫋,是何許人?”
“雲嫋啊,”康夫人悠悠歎了口氣,眼睛仍是紅腫的,“她是個好姑娘,十幾歲的時候沒了爹娘,她爹走前將這孩子許給了我們家,後來她又一個人撐起了她爹留下的酒肆,隻是可惜了。”
這可跟雲嫋說的全然不一樣。
池淵表情微妙了些許,語氣放得有些輕:“可是發生了何事?”
結果康夫人卻落下了淚,她緊緊抓著江緒的手,身體劇烈抖動著,好半天說不出話,嚇得江緒暗暗往她體內送了些靈氣,才免得康夫人當場厥過去。
“我來講罷,”江緒忍不住歎了口氣,無奈得緊,“雲嫋姐與康冶兄的婚期定在年前,我好不容易溜下山,卻見雲嫋姐家中掛起了白幡,一問才知他們出了事……雲嫋姐關店迴家時遇了攔路的歹人,就這麼走了。”
“歹人呢?”蕭鈞擰著眉插話。
江緒瞥了他眼,才輕聲道:“被扯送到凡間衙門,判了個斬立決。”
原本這就該是結束,偏偏上元時他尋思著下山看看悲痛欲絕的康夫人,誰知剛好撞見高航同已被製成了活魃的雲嫋,這才有了後麵的這麼些糾纏恩怨。
池淵卻深深看了眼江緒,明白了他的意思——康夫人並不知道此事,他也不欲讓康夫人知道。
為何?
他不過稍加思索便得到了未被說出口的事情:那個存在於康夫人口中的小高,與雲嫋所說的高郎,極有可能是同一人。
而江緒自始至終都在隱瞞這個人的存在。
江緒安靜地將他所有的情緒都收在眼中,最後嘴唇翕動,細細的聲音便獨自傳入池淵耳中:“待從這裏離開,我再告訴你。”
池淵眼皮一掀,收迴了將要出口的話,江緒便翹了翹嘴角,對康夫人道:“外頭冷,我們先進去吧。”
這表情,比嚴綏的好猜多了。
康夫人緩了緩,對著江緒點點頭:“好,裏麵應當也差不多了,我們進去罷。”
話音剛落,院子內便傳來吱呀聲響,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佝僂著肩走了出來,眼眶同樣是紅的,見到門口站著幾個陌生人時明顯地愣了下。
“康伯父,“m”“''f”“x”“y”%攉木各沃艸次”江緒主動開口喚他,嗓音清亮,“請節哀。”
男人愣了愣,似是在反應他是誰,過了會才對他頷首,神色頹靡:“江少俠,許久不見了。”
他聽池淵說了來意,便沉默地領著一眾人進了屋,床上躺著的人麵容安詳嘴角帶笑,穿了身藏青的壽服,就差蓋上麵,似是剛剛睡著沒多久。
“突然就沒了氣息,”男人重重唿吸了聲,“但也沒太受罪,走得輕鬆。”
魂飛魄散的確算不得多痛苦,江緒想,隻是再也沒了下輩子,也不知是好是壞。
他眼神掃過康冶的軀殼,臥床幾個月,他難免消瘦成了一把骨頭,那雙手上隻餘下薄薄一層皮蓋著凸起的青筋與骨節……
等等。
江緒瞳孔一縮,突兀打斷了仍在跟池淵訴說情況的男人:“他手上戴著的是什麼。”
“啊?”男人茫然了一瞬,才遲疑道,“我也不甚清楚,說不準是雲嫋那孩子送予他的,那日迴來後便戴在了手上。”
江緒卻俯下身,並指削開了康冶手腕上那截脫色的紅繩——上頭綴了顆晶瑩剔透的石頭,江緒迴想了下,“m”“''f”“x”“y”%攉木各沃艸次好像是某次高航不在的時候,自己同康冶喝酒時贈予他的留影石,存著瓊霄峰落雪時的景色。
凡人無法攀上瓊霄峰,便隻能用這種法子窺一窺仙家景色。
沒記錯的話,應當還能再存些東西……我還教了康冶用他的法子。
“咦,”池淵也湊了過來,“這可是無極宗研究的留影石,據說連毫無靈力的人也能使用,江師弟送的?”
江緒卻倏然抬眼跟他對視著,眼神清淩淩的,聲音微不可查:“這裏麵有你要的東西。”
池淵神色嚴肅了點,他微微頷首,從江緒手中接過那物,灌入靈力後便閉上眼,腦海中飛快閃過一片落著蒼茫大雪的山巔,最後畫麵一轉,變成了永安鎮的景象——
月色下,長劍挑起一具瘦弱軀體,他的視線順著那劍往上挪,隻見一片玄色袍腳上繡了無極宗的紋樣,而穿著這袍子的人長了張周正的臉,眼神陰鶩。
他說:“我如此喜愛雲嫋,既然得不到,不如她毀了,我再去尋她的下一世,到時沒了你,她自然就能迴應我。”
池淵猝然睜眼,隻見一雙明澈琥珀瞳始終淡淡地注視著自己,見他迴過神,才扯著嘴角露出個無辜的笑:“我說了,不明實情,毋要妄下決斷。”
那是我的摯友,心底閃過點酸楚,江緒站起身,對著他們抱拳一揖:“既然此間事了,再下便先行一步,餘下的事情交予棲幽君處理“m”“''f”“x”“y”%攉木各沃艸次了。”
我知道雲嫋該死,可我修的又不是無情道,哪能那麼快就做好決斷。
他想著,飛快轉過身吸了口氣,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先行離開,繼續去別的地方遊曆,盤算著等過段時日再迴來好好祭奠一番。
卻聽見池淵叫住了自己:“江師弟且慢,你可是要去論道大會?”
江緒愣了愣,迴頭望向他,有些不解:“我並不在此次的名單上。”
“那便奇怪了,”池淵微微挑著眉道,“方才在路上聯係了子霽君,他說你下山遊曆便是為了這論道大會。”
江緒心頭生出點微弱的不妙感,卻隻能硬著頭皮問道:“你聯係了我師兄?他告訴你的?”
此地不宜久留,他想,我必須盡快離開。
誰料池淵坦然一笑,柔聲道:“所以江師弟也不需要急著走,算算時間,子霽君也快到了,反正都是要去明州參加論道大會,我們不若一塊去明州。”
“不了,”江緒拒絕得飛快,眼神警惕望向池淵,“我還有些事……”
“還有何事?”
身後傳來聲溫緩的笑,熟悉的,又有些不同,江緒訝然迴身,隻見嚴綏撐著素麵青傘站在院中,穿了身水青長衫,手搭在驚梧上,笑容溫煦地注視著他。
“若是要緊事,不若說予我聽聽,也能為師弟分憂一二。”
完了。
江緒隻覺背後一涼,飛快地衝著嚴綏露出個乖巧的笑,慢吞吞往院中挪去。
師兄生氣了。
歲遲
其實就是情殺啦,壞人是高航(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