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緒訝然到險些從樹下竄出來。
“他不是一早就被送走了麼!”他壓著嗓子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魘鬼的影響範圍究竟有多大?”
況且前幾日見著沈長風時也並未在他身上發現魘鬼的標記……
嚴綏發出聲很輕的疑惑鼻音:“他的筋脈依舊是斷裂的。”
也就是說沈長風並未吃下他交予顧沉的靈藥,不過如今也不是在意這事的時候,沈長風距離他們已經不過幾步之遙,嚴綏看準時機朝他一伸手,便輕而易舉地將昏睡不醒的沈長風也拉進了屏蔽禁製中。
“好似有些不對。”
江緒端詳了會軟趴趴倒在嚴綏身上的人,隱約有點不舒服,主動道:“我來扶著他吧。”
嚴綏含著笑看了他眼,將沈長風妥帖地扶到地上躺下:“緒緒發現了什麼?”
嘩啦——!
原本平靜無波的湖麵忽然被掀起波瀾,巨大的深黑魚尾將湖麵拍得劈啪作響死氣四溢,不消看便知是魘鬼終於發覺自己的獵物被人半道截了胡,此時正怒不可遏地在發脾氣,江緒忍不住往外頭看了眼。
“無礙,”嚴綏安撫道,“它發現不了我們。”
江緒這才安心蹲下身,一錯不錯地專注盯著沈長風的麵容,漸漸皺起眉。
“不管是昨日的範二,還是前麵那幾個遇害的人,我們瞧見時皆是笑著的,再加上今日從範二那聽來的事,我覺著魘鬼應是給他們織了些美夢,好誘惑他們主動行至湖邊。”
他說著,抬手想要去碰一碰沈長風微微擰著的眉,又半途被嚴綏攔了下來。
“鮫人善魘,”嚴綏垂著眼,平靜道,“從前去蓬洲遊曆時曾見過幾隻,比不得魘鬼厲害,但能力應當差不多,緒緒的發現提醒了我件事。”
江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從嚴綏身上接收到點凝重之意。
“這沈長風,怕是有麻煩了。”
何意?
江緒用眼神如此問道,但還沒等到嚴綏迴答,耳邊驟然響起琉璃破碎般的聲音,還有模糊不清的嘯叫伴隨其中,震得他腦中一空,連魂魄都隱隱作痛。
不好!
嚴綏迅速朝禁製上打出兩道雄渾的靈力,這才堪堪穩住了情況,但江緒的臉色明顯蒼白了一點,他當機立斷,將沈長風往江緒身上一推,急促道:“他身上有魘鬼的標記,你先帶他離開此處!”
可下一瞬,他布下的禁製便砰地一聲崩散潰敗開來,緊接著,嘯叫聲毫無阻隔地在江緒耳邊再度響起。
“——!”
江緒悶哼一聲,明顯感覺到有濡濕溫熱的液體從耳中緩緩淌出,體內的陰氣不受控製地瘋狂被吸走,不一會便有了力竭之感。
這跟吸食爐鼎有什麼差別!
他忍不住暗暗罵了句,難受到胸口的憋悶都轉變成刺痛之感,腦中出現了亂七八糟的畫麵:有落雪時的瓊霄峰,雪中揮劍的仙人之姿,還有……還有躲在廊下的自己。
是前兩日做過的那個荒謬夢。
江緒正恍惚著,忽地有靈力從背部灌進自己體內,而周身的無形吸力也漸漸消彌無形,最後似乎是有一吻落在眉心,給神魂帶來不可忽視的清涼之感。
“莫要被魘鬼蠱惑了,”嚴綏屈指在他額角不輕不重一敲,“快帶他出去,待得愈久他愈危險。”
江緒簡短地點了點頭,嚴綏才說完便閃身到了湖上,再次與魘鬼對上,而他所幸有嚴綏給他的一道靈力,他這才能勉強抱起沈長風奔逃出湖邊的範圍,麵色蒼白地站在不遠處,終於琢磨出了點什麼。
沈長風前幾日莫名地嗜睡……還有那晚,他坐在樓下,說是做了個噩夢?
江緒觀望著湖邊激烈的纏鬥,一邊提心吊膽一邊思索著,若他沒猜錯的話,魘鬼早就盯上了沈長風。
或許還得加上我自己,他在心底暗暗罵了句,怪不得我會莫名其妙做那種夢!
江緒將大半心神都放在了嚴綏身上,方才魘鬼打破禁製後的時間不過片刻,但已經是他根本無法招架的程度,可嚴綏的身影看起來卻比昨日還遊刃有餘得多,此時正輕飄飄一掌拍在魘鬼身上,全然沒有拔劍的征兆。
“也不知是如何修煉的,”江緒難免有些羨慕,輕聲喃喃道,“換做哪家門派的大師兄來都得被這魘鬼揍湖裏去吧。”
“那可說不準,”頭頂的瓦上傳來聲輕柔玩味的笑,“三百年前合歡宗鼎盛時,這小輩還不知道在何處喝奶呢。”
江緒神情倏然一冷,脊背都停止了許多,警惕的,又有些像被捉住尾巴的兔。
合歡宗,這三字久違地在他心頭劃過,像是陳年的舊疤痕重新曝光於天日下,令他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身前翩然落下一道身影,穿著豔紅道袍,背負一柄半人高的黑金長劍,與他那張精致的,眉間繪著海棠的麵容頗為違和。
“昨晚半夢半醒,總覺得有什麼聲音擾人清夢,”渺音往他身邊一站,也開始觀望起不遠處的情形,“問了問阿蠻,說是湖邊的動靜,今夜一瞧,原是隻魘鬼。”
江緒不適地往旁邊挪了點,渺音的實力高深莫測,他本能地有了些危機感。
渺音的笑容微斂,但語氣仍是輕鬆的:“覺得我是在說笑?”
“我師兄是千百年來第一人,”江緒淡淡道,“或許再往後千年,也無人能比他更強。”
正說著,嚴綏已經再次將魘鬼打迴了山中,轉身往他這邊走來,在見著渺音時,神情驟然變淡了許多。
渺音涼涼地嗬了聲:“簡樓子教徒弟也沒見得多厲害嘛。”
嚴綏並不在意他這句話,反而道:“前輩來此,應是為了同一件事。”
“還真是一脈相承的廢話多,”渺音誇張地轉了轉手腕,“不過我在這破地方住了那麼多,好不容易有活動筋骨的機會,心情好得很,今日便不與你計較了。”
可嚴綏卻惋惜道:“恐怕前輩要失望了,這魘鬼暫時還殺不得。”
“哦?”渺音眼睛微瞇,氣勢微妙地危險起來,“怎麼就殺不得了?我偏要今日就殺了他。”
嚴綏溫聲道:“不單是前輩,我也想如此,可若真的直接殺了他,旁邊這凡人定然是活不下來了。”
渺音這才認真觀察了會不省人事的沈長風,訝異地嗯了聲;“他自願給魘鬼當食物了?”
江緒默不作聲地聽到這裏,竟生出點果然如此的如釋重負感,沈長風果然是存了死心的,隻是不知從前究竟經曆了什麼,連魘鬼的美夢都能讓他皺眉。
嚴綏邊說著,邊抓住江緒的手腕又注入了一道精純的靈力:“看來前輩也去過蓬洲,昔日有幸同海邊漁民交談,得知了些……甚是殘忍的習俗。”
江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什麼習俗?”
嚴綏姿態自然地從他手上接過沈長風:“莫要累著了,昔年蓬洲多海災,海邊也無法種黍稻,漁民在一些年份總是鬧饑荒,而鮫人肉天價,可換錢買糧,他們便會鋌而走險,入海捉捕鮫人。”
“拖拖拉拉的,”渺音嘖了聲,打斷了嚴綏,“我來講些該講的,他們會讓家中命不久矣的老人獨自坐上用長繩綁在大船上的小船,主動送到鮫人口中。”
“鮫人喜歡吃活人魂魄,送上門的當然最好,老人們多數都是不想活了的,死了還能給兒孫換口吃食,何樂不為?而但凡存了一絲不想活的念頭,就再也無法從夢中出來了,同樣,若織夢的鮫死了,夢中的生魂也得跟著夢一塊散得一幹二淨。”
渺音說到這,故意頓了頓,誇張地揮了揮手:“唿的一下,就跟風吹散霧般簡單。”
他在江緒惡寒震驚的表情中慢悠悠說完了最後一句:“而等鮫人吃完生魂,出來吃人肉的時候,後麵大船上的人便能……殺鮫了。”
江緒默默地再離他遠了點,往嚴綏身邊靠去,複雜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沈長風麵上,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那該如何救他?”
“救他?難咯——”渺音玩著自己袖口繡的花樣,漫不經心的,“還是一劍劈了魘鬼比較簡單。”
他像是在開玩笑,又莫名有些認真的意味,讓江緒根本分不清真假,可莫名的,他就是覺得渺音不是如此壞心腸的人。
“前輩定然有辦法,”他真誠地跟渺音對視著,“不然前輩定然早就動手了。”
結果渺音卻嫌棄般地擰了擰秀氣的眉:“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們,我跟無極宗可是勢不兩立的。”
他看起來莫名有些兇,但江緒隻覺得他是在虛張聲勢,竟不自覺地探手捏住渺音的袖子,輕輕晃了下:“前輩又不是在幫我們,這明明是在救他,救人一命可是好大的功德。”
嚴綏的表情微不可查地緊繃了瞬,莫名的危機感一點點浮出心底,他視線微移,對上渺音玩味的目光。
怎麼還是如此蠢……渺音忍不住腹誹了句。
“哎呀,”他輕笑了聲,“你比你師兄可愛多了,看在你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了吧。”
一時間暗流湧動,嚴綏垂著眼,溫聲對江緒道:“先帶他迴去罷,此處不好說話。”
原來即使沒了從前的記憶,也還會對曾經的故人留有本能的情感。
他不輕不重地抓著江緒的手腕,拚命壓抑著翻騰的負麵情緒。
可若想起來了呢?
想起來了,還會乖乖地待在無極宗,待在我身邊麼?
我的緒緒。
歲遲
吃了塊很好吃的抹茶千層,一照鏡子嘴唇跟中毒一樣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