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說的是不需要,為何還是將它帶迴了無極宗?
江緒在短暫的清醒黑暗中閃過這麼絲念頭,旋即又陷入了沉重如泥沼的夢境中,眼前的畫麵漸漸聚合,是在瓊霄峰上。
那是個極冷淡疏離的嚴綏,他躊躇地站在原地想道,也不知是突然從哪日起,嚴綏對自己就像是變了個人,對旁人還會笑一笑,可若是對上自己,便是恨不得繞著走般微擰著眉。
他迴憶了好一會,依稀記起好似是從幾百年前下山前同自己說不得依靠他人時起的。
是因為那時的我太惹人煩厭了罷,江緒在心底苦笑,不過也是,誰會喜歡一個成日同自己作對,上課睡大覺迴來便同旁人打架的草包廢物。
這念頭令他忽然生出點掉頭離開的衝動,可下一瞬,嚴綏卻主動開了口。
“師弟也迴來了。”
語氣聽起來倒是頗為平和,江緒感覺到自己陡然局促起來,仍包得嚴嚴實實的手死死捏著袖口,慌張地清了清嗓子才開口道:“我迴來已有數日了,師兄——”
“嗯,”嚴綏根本沒等他說完便略一頷首打斷了後頭的話,“修行不容懈怠,師弟還應多加自勉。”
江緒剛浮起的一絲笑凝在了唇邊,失神了片刻便乍然驚醒般渾身一抖,輕聲道:“師兄說的是。”
若再不說話……他會走的。
這念頭莫名地在心底盤旋,江緒怔怔地盯著那張極冷淡的麵容,聽見嚴綏冷聲道:“師弟,你逾矩了。”
山風吹來微不可查的陌生暖香,甜膩的,似是嬌豔美人隔空對他吃吃嘲笑,心底的那些不甘委屈再也按捺不住,江緒脫口而出:“師兄,那你呢?”
嚴綏看向他的目光驟然一冷。
“私帶外人上山,將瓊霄峰的通行令牌給了一個妖修,”他自暴自棄地對著嚴綏疾聲道,“女魃出世你坐視不理,師兄,你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江緒幾乎是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可嚴綏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冷冷淡淡的神情。
他幾乎是剎那便紅了眼。
“師兄,”江緒顫聲喚他,“你究竟怎麼了?”
嚴綏隻是平靜道:“女魃出世時我已不在荒州,折返至一半時便聽聞你與長明宗宗主的那個兒子一塊斬了女魃。”
“那別的呢?”江緒第一次如此不依不饒,“別的又該如何解釋,師兄,你莫不是中了蠱!”
砰——!
江緒在靈力衝擊中站立不穩,忍著胸中的氣血激蕩往後退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莫要以你的嫉妒之心揣度他人,”嚴綏冷聲訓斥道,“修道先修心,你心亂了又怎能證道,至於這些私事,你不過是我師弟,憑何過問我?”
江緒拚命睜著眼,生怕顫一顫眼睫便有不受控製的淚落下。
“可明明,”他死死盯著嚴綏離開的模糊背影,聲音輕到風一吹就散,“是我先遇見你的。”
“噗嗤。”
耳邊傳來嬌俏的一聲笑,女人坐在樹梢,光裸的足在他肩上曖昧般一點。
“是啊,你來得早,”她捋著一縷青絲玩似的撥弄,“所以啊,若真有可能,哪還能有我什麼事呢?”
江緒仰著頭,眼神破碎似十二月被人鑿碎的冰封湖麵,卻還是強忍著沒有落下一點水漬。
狐妖眼波似春水,語氣無辜至極。
“這事說到底,跟你我的名字一樣,來得早又有何用?他隻可能是我的郎君。”
她對著江緒近乎是倉皇離開的身影咯咯一笑:
“你說是吧?”
“緒、緒。”
……
北州戰況一日比一日焦灼,嚴綏數日不見蹤影,終於還是令人起了疑心,修者陣營中漸漸傳出些流言,說嚴綏險些被魔尊那一刀劈成兩截,如今性命垂危,連無極宗最厲害的藥長老都束手無策,隻能勉強吊住他的命。
簡直是一派胡言!
雅頂著嚴肅的神情站在城樓之上,暗暗罵了句這些亂說話拖後腿的敗類,將視線投向遠處烏壓壓的魔修大軍,而那陣前昂首而立的,赫然是那位肩扛重刀的魔尊。
“今日又是你這小姑娘,”他的聲音聽起來其實很豪爽,“速速讓你們的那位子霽君出來迎戰!”
雅沒有應他,而是抬手掩唇,飛快給遠處的程閻傳了道音:“你那戲法可瞞得過這位?”
“什麼叫戲法啊,”程閻不滿嘀咕了句,“絕對不成,若我有大師兄那種高深的修為說不定能,至於我?連城內的藥長老都瞞不過。”
雅鄙視地瞄了他眼:“你也真好意思說出口。”
程閻也不氣惱,理所當然地道:“這有何不好意思的,難不成還有人能同大師兄有一般的修為呢麼,帶著那身傷才休養了三日便能從床上爬起來連夜出城,換做旁人,早就死城裏了。”
他話才傳到一半,陣前的魔尊已經等得不耐煩,摸著鼻子對雅道:“難不成,你那大師兄真被我兩刀劈死了?”
倒是始終浮在城牆上的程閻先迴了他,嗤聲道:“那你可太自信了些,就那輕飄飄的兩刀,路邊的狗都砍不死。”
“你瘋了?!”雅瞪向他,“就你那點身板,還不夠他劈一刀的!”
程閻也瞪她,虛張聲勢的,一點都不兇:“那我還能如何,你能嚴子霽那條不把兄弟當人使的狗從南州找迴來?”
“若能找我還會站在這麼,”雅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步,“你能頂他幾招?”
他們說話間,魔尊同樣輕輕噢了聲,眼中漸漸生出點似要嗜血般的興奮:“你是第一個說本尊的刀不行的人,很好,很好。”
程閻勉強維持著自己的神情,語氣苦哈哈的:“半炷香頂天了,你可得趕緊帶著藥長老來救我,否則明年的今日可得給我哭墳了。”
雅克製地吐了口氣,一言不發地轉身下了城樓,程閻嘁了聲,認命地提著劍朝陣前而去。
也不知道說句好的。
他如此在心底嘀咕了句,對魔尊咧嘴一笑。
“在下程漸羽,今日便來試試你的刀!”
……
此時的南州,江緒已有數日未曾清醒過了,他仿佛陷進了某場長久的,黑暗的噩夢中,眼珠不安地顫動著,卻始終無法醒來。
阿蠻坐在竹床邊,神色略顯凝重,數日前她避開那妖王的搜索帶著江緒來到巫族,可即便是此處的大巫醫,也對江緒的這種情況束手無策。
“沒有任何的傷,”那位滿臉皺褶的老婦人捧著裝有蟲豸的木盅慢吞吞道,“身體裏也沒有蠱蟲,隻是魂魄不穩,但也無要離體的跡象。”
阿蠻沉默聽完,告訴她:“昏迷前被青丘狐族的一位妖王追殺了許久。”
大巫醫仍是搖了搖頭:“他一切都很好,妖王未曾在這具軀體裏留下創傷或是追蹤妖息。”
阿蠻又將目光移迴江緒明顯有些痛苦的麵容上,壓低聲音問她:“所以,沒有任何法子?”
大巫醫微微頷首:“隻能等他自己醒來,強行喚起來,恐會失魂。”
“多謝,”阿蠻起身送她,“辛苦您過來一趟。”
大巫醫慈眉善目地微笑著,蒼老幹瘦的手拍了拍她冰涼的手背:“您是我族的貴客,隻是容我冒昧——為何會搭救這無極宗的人?”
阿蠻沉默片刻,隻吐出一詞:“舊友。”
大巫醫瞬間猜到了個大概,近日修真界皆在傳聞無極宗宗主的小弟子其實是當年從合歡宗擄迴來的爐鼎,想來便是如今昏迷不醒的這位了。
她遂不再多問,出門離開同族長匯報情況去了,阿蠻輕輕地關上門,重新坐迴到床邊,盯著江緒如今張開的臉神遊天外。
那日在雲州街上,隻需瞧見一眼,她便隔著數百年光陰認出了自己的舊友。
其實也不止是舊友,她想,昔日合歡宗未覆滅時,他們曾是最要好的玩伴。
又或著能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若非滅門前幾日她隨著門中師姐去了北州,她定不會讓江緒被無極宗帶走。
她抬起手指,很輕地點了一下江緒微微皺起的眉。
且在此等著先吧,巫族聚落中的上古大陣可遮掩此處所有的蹤跡,暫時是安全的。
可這一等便又是好幾日,阿蠻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多數時候是在發呆想自己的事,忽地有天午後,她垂下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琥珀色瞳孔。
“你,”她怔了怔,竟一時失語,“你醒了。”
那雙眼似乎跟她之前見過的有些不同,可阿蠻也說不出有何不同的地方,隻是莫名地生出了點物是人非的悲戚感。
江緒有些恍惚地反應了許久,才用沙啞的嗓問她:“這是……在何處?”
“巫族,”阿蠻應道,“你睡了足足十八日。”
“啊……”江緒慢吞吞地抬起無力的手,在南州依舊熾熱的陽光中輕輕一握,“才十八日,我還以為過了數百年。”
阿蠻用你莫不是睡糊塗了的眼神看著他,道:“巫族離青丘山太近,最好還是盡快離開。”
江緒卻輕聲問她:“去何處?”
阿蠻不假思索道:“若你願意,我想帶你迴合歡宗,若不願,我會送你到中州地界再走。”
那日渺音上無極宗時她其實也在,隻是為了不讓簡樓子發現自己的魔息才藏匿在了高空之中,照江緒那時的反應來看,應是不願意的。
不過也好,她想,如今情況複雜,待在無極宗中定然是安全許多的。
可出乎意料的,江緒應了聲:“好。”
他在阿蠻有些訝異的視線中坐起身,眼神落在窗外的南國景色上。
“我隨你迴去。”
現世十八日,夢中足足過了五百六十二載,直至死在山門前的那一刻,他都不曾知道自己在合歡宗裏時並非是個爐鼎。
那我是誰呢?是渺音的師侄?
江緒的神思在風中漸漸飄遠。
我究竟……是什麼?
歲遲
欠下的債都是要還的我的好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