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9日
——我準備去維斯特蘭。
這事兒說起來有點倉促。實際上,那通電話是把我從夢中驚醒的。我打賭我才睡了兩個小時不到,滿心疲倦、頭痛欲裂。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的號碼我不認識,我當時發誓,如果打電話的人沒什麼要緊事的話,我絕對會把他罵個狗血淋頭。
然而不是。
“托德先生,”電話裏那人說。“我是維斯特蘭市的一名商業擔保人,名叫威廉·史密斯。”
我得承認,我不喜歡他說話的那種腔調,他的口音和詞句之間停頓的微妙間隔,聽上去就令人感覺他好像是個狂妄自大的混蛋——雖然因為說話的語氣就評判對方仿佛很不理智,但是這就是他給我的第一感覺。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更不要說我又困又頭疼,幹這種精神高度緊張的工作往往會落到這樣的下場。我啞著嗓子迴答他:“您好,史密斯先生。”
“我的一位同行向我推薦了您,他說您在他合作過的保釋執行代理人中出類拔萃。”那個男人說道,就算是說恭維的話語的時候也顯得冷冰冰的,“我希望您能接受一樁委托……”
“說來聽聽?”我說,“如果是您的同行推薦了您,您就應該知道我不怎麼喜歡去維斯特蘭。”
維斯特蘭是全州唯一一個居民有可能真的被變態殺人狂吞得骨渣都不剩的地方,他們有真的會往人的屍體上插花的瘋子,還有會把黑幫老大用琴弦勒死的殺人狂。
那鬼地方治安太差了,除了極少地方之外,過了晚上九點都沒有人在街道上走。我討厭維斯特蘭完全是出於一種自保的本能,我真的不想過夜以繼日地追捕罪犯的同時還可能被搶劫犯從背後打冷槍的日子。
那個男人稍微頓了頓,然後平緩地敘述道:“我擔保了一位叫做鮑勃·蘭登的先生,他的庭審會於這個月底開庭:他被控告一起二級謀殺未遂。”
我的耳朵豎起來了:二級謀殺未遂是很嚴重的罪名,而眾所周知,罪名越嚴重保釋金越高,這個蘭登的保釋金數額一定很高,怪不得這個職業擔保人三更半夜地給我打電話。
這些擔保人保釋罪犯是不用先支付給法庭錢的,他可能在把蘭登保釋出來的時候抵押了房子和車子,可憐人。要是蘭登逃之夭夭了,這筆錢就全都得由他支付,到了那個時候,他肯定就不能再鎮定自若地維持現在這種語調了。
“而由於蘭登先生有一些糟糕的前科,”史密斯的聲音平緩得跟他意識不到自己悲慘的未來一樣,“他的保釋金累計達到了驚人的……十五萬美金。”
我幹燥地吞咽了一下。
他接著說:“要是您能把他帶迴來的話,我會支付給您保釋金的百分之十五。”
——那就是超過了兩萬兩千美金,當然,我之前並不是沒有接過更大的單子,但是之前那個單子差點讓我永久地失去了我的一隻手,所以我並不是很懷念那段時光。
在他吐出那幾個詞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了一股真實的幹渴,我在床鋪上不安地蠕動了一下,說:“您——”
“在這一行中信譽十分重要。”史密斯迴答,聲音嚴厲。“我迫不得已。如果您能做到的話,我希望您也盡快行動。”
他聲音裏有種東西簡直令我懷疑等到蘭登被抓迴來,他會願意親自衝著對方的腿開一槍:當然,也不是說這就並非他和法院簽訂的那份保釋保證書賦予他的權力了,有了那份保證書,他可以踹開任何一扇門把蘭登從裏麵拖出來。
他有這份權力,但是這些坐辦公室的家夥既沒有毅力也沒有勇氣,更況且他們還不擅長追蹤,所以他們才會把這種抓棄保潛逃的罪犯的工作交給我們這些賞金獵人。
“好的,”我說,我現在完全清醒了。我討厭維斯特蘭,的確;被控二級謀殺未遂的家夥估計很危險,真的——但是那可是兩萬兩千五百美金!誰不會在這個前提下快速得出結論呢?“我明白了,先生,我會盡快。”
對方可能很滿意,但是從他的聲音裏我聽不出他的滿意來:“很好,我已經把保釋保證書的掃描件和你需要知道的資料發進你的工作郵箱裏了。”一個停頓。“他的庭審於這個月的23日開庭,我希望我們都能趕上。”
他掛斷了電話,我而猛然從床上翻下來,一隻手抓著衣服、另一隻手去夠我的筆記本電腦。
——史密斯是對的,時間很緊迫。
我需要去維斯特蘭。
2016年10月10日
維斯特蘭市和我記憶中一樣糟糕。
要是說什麼季節最應該避免來維斯特蘭,那一定是秋天和冬天:這可能是這個城市最漫長的兩個季節,僅僅到十月份城市裏的葉子就要掉光了,一眼望去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夾雜著草坪幹枯以後裸露的黃色土地。這個季節沒完沒了的下雨,空氣又濕又冷。
我住在一家糟糕透頂的汽車旅館裏,牆壁和床單都有一股濕淋淋的黴味,不過按照史密斯的資料,這家旅館離蘭登取保候審期間的住處最近。
我打算從他的行動軌跡開始入手,至少先弄清楚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史密斯的資料裏說昨天就他聯係不上蘭登了,去他家的時候發現那家夥已經逃之夭夭。
那些資料我看得仔仔細細,所以對他會逃走並不吃驚:蘭登就是打女人的人渣,虎背熊腰,長著一張酗酒過度的紅臉膛。這樣的家夥應該很容易給人們留下印象,希望這能給我帶來好運。
我出旅館的時候,前臺的電視上還在播放最近的兇殺案新聞:兩個女性被殘忍地謀殺(我仔細看了看,其中一個死亡的地點還離我住的汽車旅館挺近),現在警方正在懷疑的嫌疑人竟然是維斯特蘭法醫局的首席法醫。
看到這樣的推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感覺到驚訝了——我得提醒自己,我現在所在的這個城市不但黑幫橫行、槍擊案頻發,而且每年死於謀殺案的市民比例位居全國榜首。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的首席法醫官是個連環殺人犯我也不會感覺很驚訝。
哈,維斯特蘭。
2016年10月11日
今天至少工作有了點收獲:蘭登絕對是9日就準備離開這個城市了,不過我不確定他到底出沒出城、怎麼出城,因為我開車來的時候就看見公路上警察在排查出城的人,好像是在查什麼案子。反正維斯特蘭每天都也這樣那樣的恐怖死亡事件還排查,他們還有兩個連環殺手沒抓到呢。
今天工作非常辛苦,蘭登有一輛汽車,但是他顯然沒有開自己的車離開,他的車牌號都被登記在案呢,有腦子的人肯定不會這麼做。我跑了附近能找到的所有租車行和賣二手車的地方——價格低廉的那些,他沒有工作,跟自己的前妻離婚之後肯定也沒什麼錢。
最後我終於把他找到了:這主要是因為租車行的老板自己也氣急敗壞,顯然蘭登用假名租了一輛破破爛爛的福特轎車,隻付了押金和一天的錢。
可他再也沒有迴來,我估計租車行的老板是再也看不見那輛車了。
我懷疑他已經出城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無論如何,我必須開始搜捕他了。
2016年10月12日
諸事不順。
我對維斯特蘭市並不是特別熟,正如我所說,我之前在這裏追捕棄保潛逃犯的經曆都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上帝,他們真是有太多棄保潛逃的家夥了,我很懷疑史密斯是怎麼在這個城市做這一行還沒有破產的——這地方太魚龍混雜了,跟你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個什麼拉美幫派的二把手,有人脈可以帶你非法越境去墨西哥什麼的。
不過好歹,蘭登這個人好像沒什麼人脈。他之前有過多起暴力前科,但他隻是脾氣暴躁,卻從沒有把自己卷進什麼黑幫事務裏去。
這是最好的結果,他就隻是一個暴躁遲鈍的大個子,而不是什麼幫派的小弟;如果他加入了任何一個幫派,那些人都有能力讓我再也找不到他。
我盡可能地不碰幫派事務,那太複雜也牽扯到太多恩恩怨怨,畢竟曾經我有個朋友因為協助追捕一個黑幫分子,後來被那個幫派的其他人打到重傷。
我今天要去見的就是那個朋友:老亨特——希望對方能提供給我一些繞過關卡離開這座城市的思路。維斯特蘭市警察局雖然以受賄和黑警聞名全國,但是這種暴力案件的警察的水平竟然意外地還可以。
有一種說法是,因為托某些連環殺手的福,有些把解決離奇謀殺案作為畢生夢想的家夥因為那些連環殺手自願加入了他們,一群瘋子。
我們在一家味道不佳的餐廳裏見麵,老亨特還是拄著拐杖,他腿骨裏釘著的那幾根釘子可能這輩子也取不出來了。他幹這行幹了快有三十年,眼裏總是燃燒著一種冷靜而瘋狂的東西。
我們聊了聊自己的近況,然後他忽然對我說:“艾倫,你有沒有想做點更刺激、更有成就感的工作?”
我說沒有,我現在的日子已經夠刺激的了。
他就對我露出那種鄙視的神情,好像對我現在做的這份工作嗤之以鼻的一般,我知道因為我堅持不涉足黑幫事務,他就覺得我是個膽小鬼——但是看啊,看他的腿都成了什麼樣了。
“你要找的這個蘭登就是個打了女人之後就逃跑的懦夫,”他冷哼道,“維斯特蘭是座充滿機遇的城市:這裏可是有兩個貨真價實的連環殺手呢。”
我不知道我對他露出了一副什麼表情,總之他爽朗地大笑起來,不再提這檔事情,開始跟我說秘密的出城路線的事了。
2016年10月13日
今天的晚飯是加油站旁邊的便利店食品,我吃到了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難吃的三明治,到現在那股花生醬的怪味好像還牢牢地黏在我的嗓子裏。
昨天老亨特告訴了我幾條我之前從來沒聽說過的出城路線,要是我一個人對著地圖研究這玩意,估計一輩子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他又對我露出了那種幹巴巴的、自鳴得意的笑容。
“這是本地人可能會選擇走的路,可以避開大路上檢查的警察——維斯特蘭市郊的路上到處都是條子,你懂,因為走私槍支和毒品之類的事情。”他說,“我還知道有些隻有黑幫才知道的路線,但是告訴你也沒有用,我看你那位蘭登不會知道那種小道消息。”
他說話的時候總顯得對自己的選擇(包括自己那條不成形的腿)感覺格外驕傲,就好像我真在幹什麼窮極無聊的工作一樣。不管我在工作選擇上多謹慎,我相信我過的日子還是要比在像史密斯那種坐在辦公室裏對我們發號施令的人要刺激多了。
我按照亨特的說法一一檢查這些路線,目前還沒有成效。我相信蘭登已經出城了,所以不再試圖在城裏尋找他的蹤影:我了解他那種人,在大難臨頭之前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逃出這個地方。
尤其是看看開庭時間,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是盡管如此,我今天還是一無所獲。
寫這篇日誌之前我又想起老亨特的樣子:雖然他對自己的自信心總是過於膨脹,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逐漸變老了,一個人沒法在繼續這種工作。我昨天走之前他問我想不想留下和他一起幹活,按他的話說,“維斯特蘭是個金庫”。
維斯特蘭是犯罪者的天堂,在這裏當賞金獵人的工作機會要多多了——這沒錯,但是我的生活已經夠混亂了,我還不想陷進徹徹底底的瘋狂裏去。
而老亨特甚至給我看了他的筆記,他竟然真的在有意搜集那些關於連環殺手的新聞,“隻要抓住他們其中的一個,你立馬就能躺在馬裏布的海灘上喝雞尾酒了。”他說。
這聽上去真是個美好的夢想,我立馬表示敬謝不敏。
於是他隻是向著我咂嘴,露出十分懊惱的樣子。而我隻想趕緊幹完這一單離開這個地方,我真是太討厭維斯特蘭的陰雨天了。
我現在住在汽車旅館裏,隔壁有對情侶在玩命做愛,在這樣下去我就準備去砸牆了。
總而言之,好好休息,明天還要好多活要幹。
2016年10月14日
我覺得我找到蘭登的蹤跡了。
這是從另外一個加油站得到的消息,他們說三天前有一個符合我的描述的人曾經在這個加油站加油,然後繼續向北開去——這個加油站不光不起眼,而且跟主幹道差了十萬八千裏,蘭登能找到這裏,我都為之前那麼鄙視他感到抱歉了。
我希望他現在不打算偷渡到墨西哥或者什麼地方去,如果他上了州際公路,我可能這輩子都找不到他了。不過那些道路上很容易碰見警車,我覺得他可能不敢冒這樣的險。
我目前正在鎮子裏搜索,他總是要停下來休息的,這附近有不少不起眼的小鎮,沒那麼多人會注意他的行蹤。
今天的日誌很短,我不是在趕路就是在搜汽車旅館,這種工作簡直累得要死,我得休息了。
2016年10月15日
我知道我正在接近他,蘭登來過這個小鎮,一家快餐店的女招待對他有印象:因為他總是“遮遮掩掩、神經質地看電視”。
那個可憐的家夥,可能是害怕自己的通緝令從電視上冒出來吧,我不知道他到底清不清楚,警方閑著沒事幹不會在電視上通緝棄保潛逃的嫌疑人的。
不過他不在這個鎮子裏,按女招待的說法,他吃完午飯應該就繼續開車往前走了。或許他在下一個城鎮、或者下下個城鎮落腳,但我卻不得不住了下來:今天雨下得太大了,氣溫低得驚人。我找到那個女招待的時候以及很晚了,看外麵泥濘的情況,我或許應該先住一晚再離開。
入住旅館之後史密斯先生打電話來問我現在的狀況如何,我不知道他對現下的進展滿不滿意,畢竟他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對我、他的人生以及整個世界都不太滿意。
不過我理解他,畢竟他才是那個有十五萬的保釋金要交的人。
“無論如何很感謝您的努力,”他幹巴巴地、客套地說,“您正在做我做不到也無暇去做的事情。”
當然如此,他隻是在有風險地把嫌疑人贖出監獄,而我是有風險地把嫌疑人抓迴監獄——並不是說我覺得我跟他比起來有多高尚,但是總有些人是在做一些好事,對吧?
我知道蘭登那樣的人逍遙法外對所有人都毫無好處,在我躺在床上的這個時候,腦海裏還浮現出他令人生厭的紅臉膛。
2016年10月16日
我寫這篇日誌的時候正在醫院急診室裏包紮——蘭登那個婊子養的真的很喜歡往人身上捅刀,看他是怎麼對他前妻的就知道了。這個混蛋在我的肩膀上開了一個洞,媽的。
——好吧,我應該從頭說:我找到他了,從今早啟程之後又過了兩個小鎮,把他從一間我能想象到的最破的汽車旅館裏拖了出來。而這家夥顯然一邊逃亡、一邊酗酒,他身上那味兒簡直令人無法想象。
盡管如此,這混蛋還是抽空在我的肩膀上捅了一刀。看照片還真是看不出來,他壯得難以想象,我們不得不在汽車旅館裏打了一架,撞碎了鏡子和玻璃推拉門,最後我才用槍托把他砸倒。
現在我在急診室裏排隊等著縫針,蘭登被我五花大綁留在車裏了。半夜三更,正是急診室最忙碌的時候,我覺得可能等到我流血流幹也不會有個護士過來看我一眼。
我處於疼得齜牙咧嘴和百無聊賴中間的一個過渡階段,隻能翻急診室提供的《維斯特蘭每日新聞》分散注意力——什麼人還會在急診室裏看報紙啊?——好吧,我。
結果證明這是好多天以前的報紙了,報紙上還在報道維斯特蘭鋼琴師殺了一個黑幫老大那事,他把那個家夥穿在一根木樁上樹在蘋果園裏了,事發的時候照片網絡上鋪天蓋地都是,那看上去簡直跟什麼邪教場麵似的。
報紙上是wlpd的那個側寫師接受采訪的內容,我讀了一會兒。在護士來找我之前,我不可避免地把那個版麵沾得到處都是血:
<blockquote>
“維斯特蘭鋼琴師很危險,”當本報記者采訪完哈代警官之後,在場的維斯特蘭州立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奧爾加·莫洛澤女士對我們表示,“很多人因為他選擇的謀殺對象往往有犯罪前科,因此會認為他是義警——或者至少認為,他自己會以為自己代表一種超越了法律的正義的審判,但須知他並不是這種人。
“他不是站在正義的角度殘殺他們的——他為了自己扭曲的快感殘殺他們。因此不要認為,自己隻要沒有任何前科,鋼琴師對自己而言就是安全的,隻要他需要,他會殺掉任何人。”</blockquote>
他當然不可能是義警——顯而易見,沒有什麼義警會剖開人的內髒、砸碎他的骨頭,沒有什麼義警會把人切成一塊一塊的摞成堆狀,然後把他的頭放在那堆屍塊上,再在屍體濕淋淋的頭顱上戴一個王冠:我第一次聽說維斯特蘭鋼琴師,就是看見那個案子的現場照片,當然是打了馬賽克的版本,但是那也掩蓋不了事情的觸目驚心。
天啊,想想吧,世界上怎麼會有那種人啊。
顯然我永遠沒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但是或許對維斯特蘭本地人來說,這一切透著一種稀鬆平常,畢竟維斯特蘭鋼琴師在他們的地盤上大開殺戒快十年了。
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市民是怎麼在這個城市裏常住下去的,無論如何,我明天會把蘭登交給史密斯先生,然後就可以離開維斯特蘭了。
2016年10月17日
當史密斯先生聽到我這麼快就抓住了蘭登的時候,似乎甚至顯得有點驚訝。
盡管如此,他也並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讓我把蘭登帶到了下城區邊緣一間完全沒有人住過的痕跡、連家具都少得可憐的小公寓裏,並且告訴我,隻要我把他反鎖在公寓裏之後離開就可以。
“請把鑰匙放在門口腳墊下麵,”史密斯先生在電話裏心平氣和地說道,“稍後我會去見他,在開庭之前,我不能冒險讓他再離開這間屋子了。”
我習慣了和人麵對麵交接,這樣幹總有些不知所措,我說:“可是——”
“您做得很好,托德先生。這樣就可以了,一旦確定了蘭登的狀況,我就會把錢打進您的賬戶裏。”他幹脆利落地打斷道,顯然不願在這個事情上過多糾纏,“沒有您,我絕對無法保證他在審判席上按時出場。”
而蘭登,大吵大鬧,用他能想到的最汙穢的詞辱罵我;我早就想擺脫這個麻煩了,無論如何也比我也傻乎乎地留在這裏等史密斯先生來見我要更好。聽著史密斯那種冷冰冰的語氣,我麵前難免在此浮現出一個盛氣淩人的形象,說真的,我不確定我真的想要跟他麵對麵打交道。
所以我照做了。
總之,這就是事情的全部。我把蘭登反鎖在那間屋子裏,無視了他在裏麵暴力砸毀家具的聲音,把鑰匙放進了腳墊底下。
然後,我很快開車上了公路,車載音樂會讓我很快放鬆下來,我想我近期不會再來這個城市、也不會再見到鮑勃·蘭登了。
2016年10月18日
操,史密斯先生是維斯特蘭鋼琴師。
——我寫下這行字以後盯著它看了半個小時,我覺得我瘋了,或者維斯特蘭本身就攜帶著一種會傳染的瘋病,在我踏上它的土地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被它感染,成為了那些瘋子之中的一員。
好吧,好吧,無論如何我得記錄下來……事情是這樣的: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本應是。我的又一次工作結束了,我終於能人模人樣地坐在餐桌前給自己烤麵包吃,沒人會懷念加油站速食的;而且更好的是,昨天晚上史密斯先生就給我匯了我的報酬,兩萬兩千五百美金,按一般情況計算明天就可以到賬。
或許我的錯誤在於我不應該打開電視,但是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無論如何,我打開了。
電視上正在播放早間新聞,我聽開頭的時候還沒有在意。那上麵說維斯特蘭鋼琴師又犯案了,昨天晚上他把信寄給了wlpd,然後警察們在信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具屍體。我低著頭喝咖啡,然後在抬起頭的時候把全部咖啡都灑在了該死的襯衫前襟上。
就算是隔著屏幕上那層馬賽克,我都能認出死的那個人是鮑勃·蘭登——我追擊他的時候看了他的照片那麼多次,閉上眼睛都能迴憶起那張臉,我絕對不會認錯的。
而鮑勃·蘭登,顯然被鋼琴弦吊在牆上,被利刃開膛破肚,胸口用刀子捅得一塌糊塗,鮮血在腳下匯聚成河。電視上說他被鋼琴師取出了心——徒手取出,操,操,操。
我對著我的烤麵包,忽然感覺到有點想吐。
然後我意識到,如果死者是鮑勃·蘭登的話……
<i>“您正在做我做不到也無暇去做的事情。”</i>
那個我從沒見過也無心來見我的職業代理人,我把蘭登交到他手上的當天晚上蘭登就死了——我的腦海一片混亂,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應該打電話給wlpd,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亨特,那個生活在維斯特蘭的老瘋子可能在處理在這種事上經驗比我更加豐富,或者我應該喝很多很多很多酒,然後徹底把這件事忘掉,這輩子再也不去維斯特蘭。
電視上在播放更多內容,是關於鮑勃·蘭登的……那個“史密斯”一定騙了我:電視上說鮑勃·蘭登在謀殺前妻未遂之後又殺害了四名女性,就是我前幾天在汽車旅館前臺處看見的那個案子。電視上說維斯特蘭的那位首席法醫官是被冤枉的,前一天已經得到釋放。電視上說為了降低兇手的警惕,警方沒有公開通緝蘭登,隻不過是給全州警局下達了搜捕令,但是維斯特蘭鋼琴師還是先於警方一步找到了他、殺了他。
維斯特蘭鋼琴師還是先於警方一步殺了他——通過利用我。
<i>“沒有您,我絕對無法保證他在審判席上按時出場。”</i>
我耳邊當然迴蕩著那個聲音冷漠的男人說這句話的時候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諷刺語調,當時我沒有注意到,但是我現在迴憶起來了。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也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麼,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迴撥了那通電話——那個所謂的“職業代理人”的電話——雙手顫抖著把電話湊到了耳邊。
電話發出嘟嘟的忙音,然而我耳邊都是狂亂的心跳聲:他不可能接電話,對吧?他肯定用的是一次性手機,他不可能把自己置於——
“喂?”電話對麵的男人說道。
我整個人在桌子前麵抖了一下,開口的時候磕磕絆絆,幾個詞被我從嘴裏麵幹巴巴擠出來,說出去以後自己都覺得沒腦子:“我……我沒想到你會接。”
“我料想到您會對我有一些疑問。”他平靜地迴答,聲音聽上去跟我之前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但是現在我知道他昨天虐殺了一個人,他把那個人吊在牆上、打開他的胸口、掰斷他的肋骨,然後取出了他的心髒。
那些血肯定流過了他的手,是熱的、黏糊糊的,那雙我以為是坐辦公室的混蛋們擁有的手。天啊。
“你沒想到我有可能會報警嗎?”我問道,想盡量讓自己說話的聲音不要抖。
“您會嗎?”他似乎很愉快地反問道,聲音冷酷、尖銳,令人畏縮。“您是個獵人,您應該有那種本能,知道不應該自不量力地對抗未知之物。”
——他是對的,我知道,所以我的手在不能控製地發抖。但是然後我又想到了老亨特狂熱的眼睛,還有報紙上那個女側寫師所說的那些話。
“但是你最終還是會被抓到的。”我說,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底氣。
“或許會吧,”維斯特蘭鋼琴師模棱兩可地迴答,“但是盡管如此,隨著我付給您的酬金到賬,我想自此之後至少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實際上我們從未“見麵”,我心裏有個荒誕的念頭令我想反駁他,但是最後也沒有說出口。
倒是鋼琴師那邊出了什麼響動,我聽見了一個模糊的男聲,說什麼我全沒有聽清楚,但是鋼琴師卻頓了一頓,片刻之後迴答了一聲好——他的語調還是生硬,譏誚和嫌棄似乎天然地是他的聲音的一部分,但是卻並不真的顯得厭惡或鄙夷。
我差點因為自己腦海裏的幻想笑出聲來:難道維斯特蘭鋼琴師還會有一個同居人嗎?
或者換而言之:這些惡魔真的是人嗎?他們能否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容許自己向其他人敞開至少一部分內心?
說到底——他們又真的有一顆心嗎?
“再見了,托德先生。”鋼琴師這樣說道,不容置疑地結束了這段對話。“看來是我的早餐時間到了。”
哢噠一聲,電話自此掛斷。
我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我們應該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了。
注:
[1]真的有賞金獵人這個職業,並且在美國大部分州是合法的。
如上一篇注釋所說,無法支付保釋金的嫌疑人可以支付保釋金的百分之十給職業代理人,然後職業代理人會負責保釋金保釋嫌疑人(通常以自己的財產作為抵押)。但如果嫌疑人在開庭之前逃走,法院就會扣留全部保釋金。
為了避免這種損失,職業代理人會雇傭賞金獵人把嫌疑人抓迴來,並支付占保釋金一定比例的報酬。
賞金獵人逮捕逃犯不需要逮捕令,隻要攜帶犯人和職業代理人簽訂的保釋保證書副本即可,甚至在逮捕逃犯之前不用宣讀米蘭達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