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艾略特·埃文斯是在便利店打工的時候遇到那個男人的。
從大眾審美的角度來說,那個男人可以說是長得非常英俊——身材高挑,漂亮的栗子色卷發,蜜色皮膚,看著簡直像是個電影明星。
而不幸的是,他們根本不是體體麵麵在便利店的櫃臺前麵相遇的:艾略特手忙腳亂地在便利店後門處撞在了對方身上,全因為對方猝不及防地從拐角裏衝出來,導致艾略特沒有看見對方。這個失誤的後果是,艾略特手裏的塑料箱轟然落地,玻璃瓶裝的啤酒在他們腳下爆開,苦澀的液體沾濕了每個人的腳踝。
他們站在一地碎玻璃之間,艾略特完全愣住了,而下一秒事情立馬變得更糟:艾略特的老板就跟矯捷的野獸一樣從倉庫裏竄出來,向他吐出一串連珠炮似的指責——實際上也不能怪他的老板會這麼想,艾略特幹活的時候永遠低著頭,頭發差不多將將遮住眼睛,沉默寡言。也不是這家店現在太缺人手,對方是肯定不會雇傭他的。
“請不要這麼說,這完全不是他的錯。”那個之前撞在他身上的人這樣對艾略特的老板說,語氣輕快,“恐怕是我走得太急了,完全沒有看路——我當然會賠償,摔碎的這些啤酒值多少錢?”
艾略特很確定,那個人塞給他老板的那疊鈔票遠遠超過了被摔得粉碎的那二十四瓶啤酒應有的價格。不管怎樣,這似乎令人滿意了,他的老板心滿意足地撤退迴自己的領地,像是藏在沙子中狩獵獵物的蛇。
最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尷尬地站在原地,艾略特不知道應該怎麼向對方道謝,他動用了自己可憐的那點社交能力,磕磕絆絆地表示自己確實也沒有看見對方。
“主要還是我的錯……艾略特。”對方迴答,叫出他的名字的時候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掛在胸前的那個員工名牌,“順帶一提,我叫做阿爾巴利諾·巴克斯。”
這是個聽上去有些耳熟的名字,前段時間頻繁出現在報紙和新聞上。艾略特猶豫了一下,相當失禮地問道:“你就是那個——?”
“我就是那個被懷疑殺了自己前女友的人,”這位法醫微笑著迴答,他聲音裏的某些東西告訴艾略特,他其實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真誠,至少對死去的莎拉·阿德曼是這樣的。“可憐的女孩,願她安息。”</i>
“我很好奇,你作為一個法醫,在這個案件中似乎投入了太多精力了。你不需要工作嗎?”拉瓦薩·麥卡德問道,他正試圖在逼仄的街邊找一個試圖停車還不違規的地方。雖然阿爾巴利諾很想告訴他,把車停在這種貧民窟裏,車子被卸掉車胎的可能性都比被貼罰單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阿爾巴利諾對他的問題報以微笑:“我的休假嚴格來說到下個月的一號,法醫主管把我叫迴來參加這個案子算是加班的,我現在隻有這一件事需要負責。”
麥卡德終於把車停好了,阿爾巴利諾推開車門,車下麵就是一個翻倒的垃圾桶淌出的、帶著酸味的積水,他不引人注目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走訪嫌疑人跟我也沒什麼關係,但是說實話,我對側寫師的工作還是有點興趣的——再者,這也是為了奧爾加,赫斯塔爾跟她關係不錯。”
麥卡德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和阿瑪萊特也是朋友,至少哈代警官是這麼說的。在蘭登案中,他還是你的律師,不是嗎?”
“我們的關係沒巴特想得那麼密切,”阿爾巴利諾挑了一塊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方站好,關好車門,看著對方也下了車。“我們常常會有些分歧,阿瑪萊特先生不算是個相處的人。”
這句話沒多少謊言成分摻雜,但是同時,赫斯塔爾的“不好相處”顯然也沒阻止阿爾巴利諾把對方的陰莖放進自己嘴裏。
他們兩個走向目的地:艾略特·埃文斯租住的公寓。阿爾巴利諾隻知道艾略特在哪個便利店上班,他們去便利店拜訪之後發現,幸好他入職填表格的時候填上了他現在的住址,要不然他們可一時半會找不到這樣隱蔽的地方。
這街區就是維斯特蘭市這樣繁華的大都市的黑暗影子,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口都是黑人或者拉丁裔,路過的不少人都無疑掩蓋後腰上槍套的那一塊凸起,更不要說那些光明正大地把槍械別在腰帶上的家夥了。
他們無視了幾道不甚友好的目光,拐進了一條更加僻靜的小路。然後麥卡德幹巴巴地說:“很能想象你這樣的人跟莫洛澤的關係密切,說真的,她也並不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她確實不是,”阿爾巴利諾笑了起來,想著能否從對方的嘴裏榨出更多的信息,“介意說說你們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嗎?你對她似乎顧慮重重。”
麥卡德沉默了長得令人心焦的一會兒,然後承認道:“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提起過,但是,我確實不希望她繼續從事這份工作。我想著對她的健康有弊無利。”
“我猜你說得是心理健康。”阿爾巴利諾帶著小小的笑容迴答。
“我說的是。”麥卡德坦誠道,他聽上去已經陷於深深的苦惱中很長時間了,“就好像這個案子一樣,她的表現令我擔心——你知道嗎?她推斷兇手是個懦弱的人,但是其實大部分統計資料顯示,懦弱的兇手會更趨向於殘害比他們更弱小的目標:如果他們心靈脆弱?那麼他們選擇傷害小男孩。就是這樣。”
“你覺得她錯了?”阿爾巴利諾問道,這是明知故問,對方的表情已經泄露太多心緒了。
麥卡德搖搖頭:“這就是問題所在:她幾乎不會錯。她加入fbi之前在芝加哥警局處理謀殺案,從匡提科畢業之後,我們在bau共事了四年。在她的整個履曆之中,她幾乎就沒有出錯過。”
“所以,就算是這次她得出的結論沒有什麼研究數據用來支撐,甚至聽上去是匪夷所思的,但是你依然知道她很可能是對的——或者,你甚至擔心她真的是對的。”阿爾巴利諾輕快地指出,“她正確到仿佛不光能理解這些連環殺手心中所想,甚至欣賞或熱愛他們的思想,這令你感覺害怕了?”
“我不太擅長做心理分析中被分析的那一方,巴克斯醫生。”麥卡德向他勉強笑了一下,“但——是的。bau的工作壓力非常大,除了協助偵破各州發生的兇案,我們還經常要去訪問已經入獄的殺手。我們處理過的案子,比大部分想得要更加瘋狂,我的 很多同事都承受不了這樣的精神壓力,失眠、潰瘍、噩夢、心理疾病……這些東西在bau司空見慣。”
“但是奧爾加並沒有這種煩惱。”阿爾巴利諾直視著他,“因為她太……自得其樂了,你反而開始質疑起了她在bau工作的重要性。”
麥卡德向他挑眉,坦然地反問道:“我不應該嗎?”
“不是人生來就會被罪惡的泥沼吸引、最終陷入深淵的。”阿爾巴利諾向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有人從一開始就深陷沼澤之中,有人不管離得多近都不會被其吞沒,我想,你得看清楚奧爾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麥卡德的嘴唇翕動,仿佛想要說出什麼他已經心知肚明的答案。而阿爾巴利諾也沒指望能通過幾句話就重新喚起他對奧爾加·莫洛澤的信心,要是他真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奧爾加三年前就不會從bau離職。或者,正是因為他終究不能理解她,最後就隻能選擇遠離她——奧爾加還在為那本最後沒有出版的書籍耿耿於懷,殊不知他們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情。
他們最終選擇保持沉默,沿著曲折的小巷拐了又拐,瞇起眼睛打量著釘在牆上的鏽蝕的門牌號。艾略特·埃文斯住在街道的盡頭,門有一半都被堵在住著野貓的垃圾桶後麵,麥卡德去敲門的時候野貓從鐵桶裏抗議地喵喵叫,後背的毛都豎了起來,這個場景的什麼部分讓阿爾巴利諾感覺到有點好笑。
過了片刻,門就打開了:他們從照片裏見過的那個神色陰鬱的年輕人站在門口,麵對他們的時候仍然固執地躲避著目光接觸。麥卡德照例自報家門,無非是我是fbi探員因為一樁案子要問你些問題雲雲,而艾略特則看向麥卡德的後方,露出了一個不知道是驚還是喜的奇怪表情。
他說:“阿爾?”
<i>——最開始的時候是一頓晚餐。
艾略特自己也是在搞不清在那場毀了兩個人的褲子的意外事件裏,誰才是應該負責的那一方。而顯然,巴克斯醫生認為自己才應該為這個小事故負責;也許他覺得賠償啤酒的那點錢隻是安撫了艾略特的老板,而不足以慰藉艾略特被毫不應該地痛罵一頓之後的心靈。
總之,他們去吃了晚餐。
艾略特知道當醫生的人肯定都收入可觀,要是阿爾巴利諾挑了一家隻有穿正裝才能進的店,艾略特肯定會忍不住跑掉。但是不知怎的,他們最後坐在一家小小的、溫暖的快餐廳裏,阿爾巴利諾堅持說這家店裏有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芝士漢堡。
芝士漢堡確實很好吃,而艾略特也罕見地沒有太坐立不安,一般來說,跟別人相處這麼長時間幾乎都要殺死他了。或許是因為阿爾巴利諾·巴克斯整個人都洋溢著一種罕見的親和力,又或者——
“我需要遠離之前那種生活,至少暫時需要。”對方坦誠地說,“我認識的朋友幾乎全在這個係統裏——剛剛把我投入了監獄的這個係統——我需要在假期裏給自己換個環境。”
“那是什麼感覺?”當時,艾略特問道,他說這話的時候盯著盤子,就因為不想抬頭看對方的眼睛。
“被抓?”阿爾巴利諾饒有興趣地問道。
艾略特沉默了一會,好奇心和謹慎之中有一者占了上風。然後他問:“不,經曆一段失敗的感情?電視上說她是你的前女友。”
“我覺得那不是失敗,”阿爾巴利諾想了想,說道,“你知道——是一個教訓,讓你審視你之前的行為,然後最後在這件事的指引下最終找到正確的方向。”
他頓了頓,露出的笑容幾乎是溫暖的。
“然後,我們最後會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愛人。”</i>
對於偏好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的麥卡德來說,艾略特·埃文斯租住的公寓真是髒亂到令人震驚。
地板上堆積的灰塵恐怕從艾略特不久之前搬進來之後就沒有處理過了,均勻的布滿灰塵的地麵上布滿了淩亂的腳印,顯然他就沒想過要拖個地。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煙味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氣息,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別的味道——至少沒有血腥味。
麥卡德在心裏記上一筆:如果眼前這個人是兇手,那現在這裏至少不是案發現場,這門廊沒可能在幾乎把一個人的頭看下來之後還毫無血漬。
艾略特把他們小心翼翼地讓進屋子裏,目光亂飄,最後選擇落在了阿爾巴利諾的肩膀上麵。他似乎緊張過頭,麥卡德選擇讓阿爾巴利諾開口,於是阿爾巴利諾輕聲問道:“艾略特,你還記得我的律師嗎,我跟你提過的?”
艾略特囁嚅了一下,然後遊移地低聲問:“是……阿瑪萊特先生?”
“對,是他,他失蹤了。”阿爾巴利諾說,對著緊張兮兮的艾略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你能告訴我們,你昨天上午八點到十點之間在什麼地方嗎?”
“你們懷疑他失蹤跟我有關嗎?”艾略特的目光又飄到了阿爾巴利諾的另外一邊肩膀,“我都不認識他。”
“例行地詢問,你知道,我們要詢問好多好多人呢。”阿爾巴利諾安撫地笑了笑,“我們從你老板那裏得知昨天上午你正好沒有值班。”
“……我昨天剛好調休,一上午都在家裏休息,沒有別人在。”艾略特防備地迴答,他的嘴角繃緊了,“我十二點多點了外賣,要看小票嗎?”
“如果可以的話,勞駕。”麥卡德點點頭,然後他銳利地看向對方,就算是艾略特沒跟他目光接觸,都忍不住因此瑟縮了一下,“如果我可以問的話,你的手?”
艾略特的一隻手上纏著繃帶,包得很潦草的繃帶下還滲透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聽到麥卡德的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然後,他低聲迴答:“是前幾天在架子上拿東西的時候被劃傷的。”
他伸手含糊地指了一下,麥卡德抬起頭去,看見釘在牆上放雜物的架子是因為做工粗糙而有一根長釘戳出來,因為光線昏暗,也沒辦法判斷上麵有沒有血跡。
也就是這個時候,阿爾巴利諾忽然帶著一種尷尬的笑容開口:“抱歉,能用一下你家的衛生間嗎,艾略特?”
剩下兩個人都看著他,阿爾巴利諾帶著歉意的笑容聳了聳肩:“休假了很長時間,我猜我的腸胃不太能適應wlpd的咖啡了。”
艾略特租住的公寓又逼仄、結構又奇怪,一進門就是一段短短的門廊,正對著一麵白牆,似乎得走到門廊盡頭以後右拐,才能進入房子的其他部分。不如說,他們現在和艾略特一起站在門口,出來這段門廊之外啥也看不見,他們兩個沒有搜查令,要是艾略特不邀請他們進門,誰也不能再往裏走了。
艾略特沉默了兩秒鍾,然後點點頭:“右拐,洗手間在房子最裏麵的角落裏;小心,那裏麵的燈壞了,很黑。”
阿爾巴利諾幾乎是帶著一個感激的表情點點頭,麥卡德注意到,這位法醫走向門廊盡頭之前,迅速地瞄了他一眼,然後意味深長地眨了一下右眼。
<i>在某一天——大概就是在阿爾巴利諾第三次名為請他吃飯實則對著他大吐關於法醫局的苦水之後——艾略特終於忍不住穀歌了對方。
他對這個人實在是很好奇:就算是正在休假中,一個法醫願意街角一個便利店店員當朋友也有些令人難以置信了。但是,阿爾巴利諾仿佛確實不輕看他,對著人微笑的時候表情也堪稱甜蜜。
艾略特很快意識到自己求助穀歌是正確的:鮑勃·蘭登案破獲期間,網上有不少關於巴克斯醫生的新聞,尤其是一個叫做“維斯特蘭刑事秘聞網”的網站,裏麵的文章除了介紹阿爾巴利諾並沒有真正犯下的那個案子之外,甚至還繪聲繪色地介紹了這位醫生豐富的情史。
而在文章的最後一個部分,則向讀者們匯報了案子的最新進展——那個時候阿爾巴利諾的審前聽證會剛要開始。
網站上寫道:
<blockquote>“最令人驚訝的其實是,巴克斯醫生竟然選擇了臭名昭著的律師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為他辯護。眾所周知,這位律師最為人所知的部分就是,他極為擅長把各類罪犯——殺人犯、黑幫、強奸犯,人們能想到的一切重刑犯——從法官的法槌和監獄的鐵窗之中解救出來。
“這位律師本人沒有什麼犯罪記錄,卻意外地對所有罪犯抱著極大的熱情(也許是對他們願意付出的價格抱著極大的熱情)。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警局人士甚至在去年——當阿瑪萊特先生把卡爾·斯溫從一項一級謀殺和一項強奸罪名中解救出來之後,刻薄地稱其為‘整個維斯特蘭最了解罪犯的家夥’。
“巴克斯醫生為什麼願意請這位律師為其辯護,也引發了紛紛議論。難道,巴克斯醫生在內心已經認定自己是有罪的了嗎?認定自己殘忍地殺害了美麗的莎拉·阿德曼,以至於必須讓一位最擅長為重刑犯辯護的律師站在自己的身邊?”</blockquote>
文章的最下麵,還附了一張新聞照片:是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從維斯特蘭市警察局走出來的時候被偷拍的,那是個高挑的中年男人,金發,有一雙銳利的藍色眼睛,訴說著不用話語也能被他人覺察到的傲慢。
——艾略特凝視著那張照片,最後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屏幕上麵孔的臉。</i>
阿爾巴利諾走路的時候輕得近乎沒有聲音。
他簡單地檢查了艾略特的房屋,沒有指望從一眼可見之處發現任何東西——走到門廊盡頭之後右拐,迎麵就是一個小小的起居室,起居室的盡頭有更小的廚房和衛生間,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廚房的灶臺上覆蓋著一層黑乎乎油膩膩的東西,顯然很長時間沒人下廚了,垃圾桶裏塞滿了外賣盒。艾略特的臥室更小,塞進一個行軍床之後就什麼都放不進去了,房間整體光線黑暗,讓人看著就心生壓抑。
但是有一點:
起居室盡頭有另一道向下的樓梯,顯然通往地下室。樓梯很短,一眼可以看見盡頭,那裏有一扇門。
門是鎖著的。
阿爾巴利諾微微地咬著下唇,往門廊的方向看了一眼:雖然全都被牆擋住了看不見,但是依然可以聽見麥卡德有條不紊地問話的聲音,好像在說交通工具什麼的。對方把聲音放得很慢,聽上去像是為了不讓對方過於緊張,但是阿爾巴利諾打賭對方看懂了自己的眼神,那麥卡德就是在拖延時間。
他想了想,迅速下到了樓梯底部,那扇緊鎖著的門前,他一邊注意聽著麥卡德和艾略特對話的聲音,一邊給自己拿出一副乳膠手套戴上,然後從口袋裏抽出一截鐵絲。
——希望他撬鎖的技術還沒有退步。
隨著哢噠一聲門響,那扇門被打開了。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抬起頭來。
外麵的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艾略特正呆在赫斯塔爾身邊——他對肢體接觸十分執著,這對赫斯塔爾來說著實不算是個好主意——對方在他身邊遊蕩的時間越長,“用碎瓷片割開繩子”的計劃就進行得越慢,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赫斯塔爾簡直想要感謝一下那個他並不信任的神了。
來的人或許是警察,或許不是,從艾略特的交際水平來看,是警察的可能性大概也不大。但是赫斯塔爾很明白現在的狀況:以現有證據警察們肯定還不能申請搜查令,也就是來問問話,他能被發現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所以他根本沒抱什麼希望,當艾略特離開、並且反鎖了他所在的小房間的門之後,他立刻開始繼續磨斷那根繩子。
赫斯塔爾得承認,被反鎖的門忽然打開的時候,他吃了一驚——如果是警察的話,他們應該不會這麼快就結束問話才對。然後他就看見了阿爾巴利諾·巴克斯被昏黑的環境也無法抹去的、洋洋得意的笑容,跟一個炫目的燈泡一樣掛在他臉上。
那一瞬間,赫斯塔爾真的很想衝過去就這麼用牙齒生生把阿爾巴利諾的臉從顱骨上撕下來,鮮血一定會噴濺他一臉的,這個幻想簡直令他感覺到安慰。但是別說他被綁住了一動也不能動,或許是艾略特對房間的隔音不太有信心,他走之前還用膠帶把赫斯塔爾的嘴貼嚴實了。
但是顯然隔音還挺好的,要不然沒法解釋為什麼阿爾巴利諾撬開了個鎖也沒人發現。
阿爾巴利諾走路跟貓一樣輕,他站在晦暗的最盡頭處,悄聲說:“看看你,親愛的。”
赫斯塔爾不認為他們可以用“親愛的”這種詞互相稱唿了,但他也很清楚阿爾巴利諾現在看見了什麼——他,被迫半躺在破破爛爛的床墊上,雙手和雙腿都被綁得結結實實,赤著腳,籠罩在頭頂上一個可憐的小燈泡的光圈裏麵。
“你真美,”阿爾巴利諾的眼睛閃亮,完全無聲地一步步逼近,“看上去簡直像是身在弗朗索瓦·布歇的《浴後的狄安娜》之中。”
赫斯塔爾完全沒有對他扭曲的審美感同身受,阿爾巴利諾毫無征兆地跪在墊子上,一手握上了赫斯塔爾被繩子緊緊勒著的腳踝,那些皮膚附近已經用完血流不暢而呈現出了一種令人不安的黑紫色。
我很願意讓獵犬把你撕成碎片——赫斯塔爾在心裏想著,並且盡量用目光表達出這種意思。阿爾巴利諾迎著他尖銳的目光笑了笑,無畏地用大拇指磨蹭著他腳踝上被勒緊紅腫的皮膚。
“他占有你了嗎?你不會讓他那麼明顯的意圖得逞,對吧,鋼琴師?”阿爾巴利諾喃喃地說,他鬆開赫斯塔爾的腳踝,往上爬了一點點,幾乎整個人都壓在了赫斯塔爾身上,“他親吻你了嗎?”
阿爾巴利諾用一種純然的好奇注視著他,然後猛然向前傾身,赫斯塔爾往後躲的時候被他一把抓住了肩膀。然後阿爾巴利諾就這樣用力地卡著他,湊過去隔著那層膠帶親了親赫斯塔爾的嘴唇。
赫斯塔爾用眼神無聲地表達著謀殺的意圖,而阿爾巴利諾落在他背上的手毫無征兆地下滑了——從他因為捆綁而僵硬的手指之間硬生生抽出了那片破碎的瓷器,赫斯塔爾在意識到他要幹什麼的時候曾試圖收緊手指,但是他的手幾乎已經麻木了。
下一秒阿爾巴利諾就從床墊上跳了下去,雖然他很清楚赫斯塔爾現在不能動,但是他也不太想冒這樣的險:畢竟對方緊盯著他的眼神告訴他,隻要一有可能,赫斯塔爾就會生生咬斷他的喉管。
“地上還有幹涸的水漬,上麵起居室的垃圾桶裏有碎瓷片。”阿爾巴利諾慢悠悠地搖頭,低頭看著手裏的那個瓷片,上頭沾著一點點血跡,很可能是他把瓷片從赫斯塔爾手中抽走的時候割破了他的手指,“你打碎了一個杯子?非常勇敢的嚐試,但是現在的規則不是這樣的。”
赫斯塔爾都不知道這鬼東西還有什麼規則。
“我不想讓它進行得太輕易了,”阿爾巴利諾柔和地笑了笑,他慢慢地後退,重新隱匿進陰影裏,“我希望看到你燃燒。”
赫斯塔爾深深地吐息,盡力把無端燃燒著的怒火壓下去。他聽見了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阿爾巴利諾甚至體貼地鎖好門,把一切恢複原樣——赫斯塔爾可以預見到,無論他用了什麼理由從艾略特身邊開小差,現在都會假裝毫不知情地走迴去,迴到艾略特和與他一同來這裏的警察身邊,假裝無事發生,笑吟吟地向對方告別。
“我希望看到你燃燒。”
赫斯塔爾閉上眼睛,能聽見耳邊鮮血咆哮的隆隆聲響和喉間逐漸泛起的殺意。
注:
[1]關於《浴後的狄安娜》:
神話中說,狄安娜是以貞潔著稱的,但也很殘忍,獵人阿克特翁因偷看她洗浴而被她罰變成一頭鹿,被他自己的狗撕成碎塊。
然而布歇是一位典型的風格花哨的洛可可畫家,我們可以看到他筆下的狄安娜顯然並不矯健,看上去也不怎麼殘忍,是一種宮廷貴婦般的嬌柔女性。布歇的這種風格也遭受了一些批評家的反對,包括法國作家龔古爾說:“布歇是用猥褻的暗示與刺激,來減輕路易十五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