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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阿爾巴利諾坐迴自己的座位的時候,還有不少人的目光依然黏在他身上。赫斯塔爾熟悉那樣的目光——震驚,憐憫,這種移情正是維斯特蘭鋼琴師最缺少的東西。


    他下臺之後那位薑黃色頭發的女士又迴到臺上,她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顯然阿爾巴利諾不管之前參加了幾次這種會議,都從未上臺發言。


    那位女士正在臺上請下一位來分享自己的故事,赫斯塔爾的手機低低一震,解開屏鎖就看見最新收到的消息彈出在桌麵上:


    “照片拍得真不錯。”


    ——阿爾巴利諾這樣說。


    赫斯塔爾在心中冷笑:其實他一直都有些荒謬的幻想,比如說如果阿爾巴利諾終於有一天被捕了,就很有可能以他的精神問題作為辯護方式——假設他找的律師足夠好,或許能被判處在精神病院中終身“療養”。


    赫斯塔爾見過太多以精神問題為由逃離電椅的殺人犯,其中特別有名的一些甚至在獄中或醫院中出版了自己的自傳。如果阿爾巴利諾淪落到那一步,就肯定會把自己的照片放大印刷在書籍封麵上,因為他就是那樣一個見鬼的自大狂。


    正在他想這些有的沒的的時候,下一個講述者就已經上臺了,那是個身材瘦弱的黑發男孩,看上去麵色憔悴,眼睛下麵有著深深的陰影。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臺上,坐在凳子上麵的時候雙腿不安地搖晃著。他小聲說道:“大家好,我叫比利。”


    下麵當然是一片零零散散的“你好,比利”的問好聲,然後這個看上去明顯未成年的男孩就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身上的某些部分引起了赫斯塔爾的注意——可能是因為他在空蕩蕩的褲管中晃悠的格外細的腿,眼睛下麵青紫色的疲憊的陰影,或者是他的手:他身上的衣服明顯不太合身,因此袖口處露出了一截手腕。赫斯塔爾視力很好,小劇場裏的燈光也足夠明亮,能讓他看清這個年輕人手腕上縱橫的傷疤,看顏色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了。


    以及——尤其是——這個年輕人的麵孔,他的下巴處明顯有幾個傷疤,依然很新,愈合之後凹凸不平。赫斯塔爾相信,那是留下的咬痕結疤以後的形狀。


    “試切創。”赫斯塔爾能迴憶起阿爾巴利諾的聲音,如深潭一樣平靜,就在他殺了鮑勃·蘭登之後的那個夜晚。


    這個年輕人的某些特質引起了赫斯塔爾的主意,當他意識到到底是什麼在引起他的注意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惱怒了。這種惱怒來勢洶洶,跟他把刀最終捅進艾略特·埃文斯的喉嚨裏的時刻類似,跟他掐住阿爾巴利諾直到對方窒息的時刻類似,跟他在肯塔基的那個小教堂裏吊死了那兩個人的時刻類似。


    他不得不握緊拳頭,好平息這種突如其來的躁動。


    在這樣的時刻,赫斯塔爾往往感觸複雜:因為既然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惱怒,就開始格外地唾棄自己,唾棄自己依然脆弱,愚蠢地仍不能接受某些事實;唾棄自己無法控製怒火,這是人類的大敵,尤其是在你還是個連環殺人犯的時候——你總會因為無法控製自己的怒火犯下一些大錯。


    而那年輕人依然繼續講述,他的聲音苦痛卻沉靜,他正在說:“……但是我覺得他又迴來了,最近幾天我出門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在跟蹤我,我甚至確信我在地鐵站附近看見他了。我總是試圖安慰自己說,這是因為我太過緊張了,以至於產生了幻覺,但是——”


    這個年輕人顯然經常來這個互助會,他對自己之前的遭遇一筆帶過,但大部分人依然聽得明白,肯定是因為他之前已經上臺發言過好多次了。


    赫斯塔爾聽了一會兒,很快提取出其中的重點:大概意思應當是,這個年輕人曾經在這個城市另一頭的寄宿學校上學,在讀書期間被一個生活老師跟蹤且糾纏。


    這個老師在某天晚上把比利叫出了宿舍,之後襲擊了他,這部分被比利含糊其辭地帶過去了,但是赫斯塔爾根據隻言片語推斷當時比利大聲喊叫引起了其他校工的主意,所以並沒有被侵害——但是他身上那些咬痕狀的傷疤是不是那個老師留下的,或者比利也沒有在事情結束後的某一天意圖自殘,就難說了。


    赫斯塔爾其實覺得整件事都很明顯。


    無論如何,由於侵害並未實質發生,又或者在法庭辯護期間發生了什麼比利沒提到的事情——赫斯塔爾作為一個律師,已經能想出四五種不同的方案了——那個老師現在並不在獄中,他顯然丟了工作,也被法庭下達限製令,不準出現在比利周圍。


    現在這個年輕人正愁容滿麵地講述著自己對被跟蹤的懷疑,他似乎更傾向於相信,自己已經神經緊張到精神錯亂的程度了。他的聲音顫抖,不自覺地拉長的尾音隱約裏帶有哭腔。


    如果仔細打量這個麵色憔悴的孩子,可能可以推斷出為什麼那個犯罪分子會選擇他:他雖然有些過於瘦小了,但是實際上麵孔很漂亮,那是一種古典畫作中矯健的少年式的、精致的漂亮,還有一雙湖水似的藍色眼睛。


    <i>“我愛你勝過眾子。”</i>


    赫斯塔爾皺起眉頭來。


    “嘿!赫斯塔爾!”


    等到他們終於經過了另外好幾個人分享經曆、在會議主持人的帶領下分享了好幾本心理學讀物、最後真的手拉手背了一遍布尼爾祈禱文之後,這次互助會會議終於宣告結束。


    赫斯塔爾真的希望能要多快有多快地溜掉,但是顯然是不可能的,他剛出門就被阿爾巴利諾從後麵趕上了。


    在這個時刻,他又感受到了那種令手指刺癢的欲望,讓他很想把口袋裏那把刀捅進阿爾巴利諾的胸膛裏去,就為了能讓他接下來不說話。


    但是他顯然不能,阿爾巴利諾在他身後快步走著,說道:“你心情不好。”


    “何以見得?”赫斯塔爾反問道。


    “讀懂你的情緒是一門很精妙的學問,畢竟你肯流露給人的表情實在是太少了。”阿爾巴利諾懶洋洋地說道,“但是我相信我已經在這門學科裏稍有些成就了。”


    他還真好意思說“讀懂人的情緒”,他們到底為什麼淪落到要跟一個精神變態討論情緒問題啊?


    赫斯塔爾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太想搭他的茬,隻想趕緊走到停車場。阿爾巴利諾在身後緊隨不舍,他繼續用那種輕鬆過頭的聲音說道:“我猜不是我的問題,是不是?”


    赫斯塔爾猛然停住了,差點讓剎不住車的阿爾巴利諾撞在他身上。他火冒三丈地迴頭,質問道:“你到底從哪裏看出這不是你的問題?!”


    雖然赫斯塔爾此人總是板著一張臉,把事務所的不少實習生都嚇得戰戰兢兢,但是說真的,他確實鮮少發脾氣。當你在工作中一不小心發脾氣就會導致被判“藐視法庭”的情況下,人理應可以控製住自己的脾氣的。


    事實證明,這種克製在阿爾巴利諾存在的前提下幾乎也不起作用。


    “我們可以迴憶一下,”阿爾巴利諾語氣輕快地迴答,“我出院那天你來我家找我,然後咱們馬上幹柴烈火地滾了床單;再接下來你發表了一些關於愛情的深刻言論,緊接著就立馬離開了我家。沒有過夜、沒有一句晚安,順便一提,再也沒有聯係過我,就好像所有拔屌無情的渣男那樣。”


    阿爾巴利諾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依然輕鬆,但是毫無必要地把音量提高了一點。他當然不是會為了這種事生氣的人,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個小神經病就是為了引起馬路邊上來來往往的路人的注意。


    ——當這幫路人把內涵格外豐富的目光投在赫斯塔爾的身上的時候,他甚至看上去還能更開心一點了。


    赫斯塔爾頭疼地一把抓住阿爾巴利諾的手肘,低聲警告道:“巴克斯醫生。”


    “哦好的,對此我會永遠保持緘默,甚至不用按著聖經起誓。”阿爾巴利諾歡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忽然降低了聲音,那個笑容像是滲入沙子般的流水一樣迅速從他的臉上消失了,“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麼:你擔心事情再這樣繼續下去,你總有一天會無法下手殺死我——不,這種形容並不準確,因為你顯然有毅力殺死任何人,對不對?”


    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然後重新措辭:“你擔心有一天你殺死我的時候真的會感覺到傷心……這讓你感覺到事情開始脫離你的控製了,所以你選擇消失。”


    阿爾巴利諾能感覺到赫斯塔爾的手指在他的手肘上微微收緊。他向前傾身,嘴唇幾乎擦過赫斯塔爾的耳垂,帶著黏糊氣音吹出了那幾個字。


    他親昵地說道:“控製狂。”


    赫斯塔爾的手指猛然鬆開了。


    “這多奇怪啊,赫斯塔爾。”阿爾巴利諾用閑談一般的聲音說,反手抓住了赫斯塔爾的手腕,拽著他往附近人煙稀少的巷子裏走,赫斯塔爾並不真的想要站在路邊接受人們目光的洗禮,於是就隻能跟著他的腳步走了過去。


    阿爾巴利諾一邊走一邊繼續說:“維斯特蘭鋼琴師可並不會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不是嗎?因為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就是謀殺,這位連環殺手從最開始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殺死給他造成傷害的人,但是他至少殺了與那個事件相關的兩個人。在未來的很多年裏,他還殺了很多能令他沉入當年黑暗的迴憶裏的家夥。有些犯罪心理學家認為:鋼琴師的殺戮行為是他的童年創傷造成的結果,他的瘋狂驅使他作案,而通過殺死這些罪惡的人,他感覺到了安全……但對此我恐怕不能茍同。”


    他停頓了一下,就算是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地走著,赫斯塔爾都能聽到他聲音裏的那股笑意。


    他們已經走到了樓宇的陰影之間,既然雪後的大地看上去格外的潔白,那麼在太陽耀眼的反光之間的陰影也就顯得特別黑暗。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寒冷,阿爾巴利諾就在這寒冷中鬆開了他的手腕,轉頭看他。


    那雙薄荷綠色的眼睛在陰影中近乎隱隱發灰,如此寒冷,如此銳利。


    “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呢?”他近乎是喃喃地問道。


    赫斯塔爾沒有迴答——因為這個疑問看似瘋狂,卻直指一切問題的核心。阿爾巴利諾在陰影中看上去近乎像狼,某種異域卻兇猛的野獸,他的嘴角依然勾著鋒利的笑容,並且用這個笑容切割他人的靈魂。


    “你很清楚這一點:我會對你造成傷害的,如那些人也對你造成傷害一般。”阿爾巴利諾輕柔地喟歎道,“禮拜日園丁是個天生的精神變態,他不具備移情的能力,也沒有能力愛人。既然基因限製我無法如人類般愛你——我必定會讓你受傷,當我對你的興趣終於潰散的那一刻,一切就會發生。”


    ——當火焰熄滅的時刻。


    小說家們會這樣寫故事:如果一個人的臺詞是“為什麼不殺了我呢?我必定會讓你受傷”,那這一般是個悲痛欲絕的愛情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主角們因為身份的鴻溝不能終成眷屬,玫瑰不叫玫瑰, 亦無損其芳香,諸如此類。


    但阿爾巴利諾不是,這話被他說出來的時候近乎是挑釁的,就好像他注視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動物,用獵物引誘它,興致勃勃地等著它來咬餌的那一刻。這種好奇近乎是殘忍的,也正是赫斯塔爾舉棋不定的根源。


    “為什麼不殺了我呢?”阿爾巴利諾重複了一遍,“還是說,你真的是懷著那禁忌的喜悅吃下蘋果的呢?”


    下一秒——實際上赫斯塔爾真的沒有考慮好要怎麼辦,但是顯然已經不用他考慮了——下一秒阿爾巴利諾就猛然把他推到了小巷骯髒的牆上,粗糙的磚塊隔著大衣堅硬地抵著他的脊背。


    阿爾巴利諾一隻手抓著他的手肘,一隻手抓著他的肩膀,就那麼把他按在了那裏,實際上沒太用力。赫斯塔爾知道,隻要他想要掙脫,很輕鬆地就要掙脫開。


    “那種快感十分強烈吧,就好像海洛因?”阿爾巴利諾貼著他的耳邊問道,熱氣濕潤地拂過他的皮膚,“就好像在做明知道自己不應該做的事情:第一次殺人也好,第一次給警方寫信也好,大張旗鼓地把屍體展示在公共場合也好——我們全都在刀尖上跳舞,觸碰著本不該觸碰的禁忌的邊緣。”


    “包括你本身。”赫斯塔爾低聲說道,聽上去咬牙切齒的。


    “——包括我本身,對你而言應當如此。”阿爾巴利諾寬容地迴答,他的手指向上移動,指尖掃過赫斯塔爾的下巴,觸碰到了開始冒頭的胡茬;赫斯塔爾微微地往一側側頭,但是沒打開他的手。“所以好好想想,鋼琴師,你在我身上尋覓的是什麼東西,那是否令你感覺到如同歸宿。”


    他瞇起眼睛來,用手指慢慢地抬起了赫斯塔爾的下巴,然後湊過去舔上了他的脖頸。


    ——他的脖頸上有一小塊不顯眼的白色傷疤,往常在係上領帶之後很難看見。但是今天隻是來參加匿名互助會,他地破天荒地沒係領帶。阿爾巴利諾用鼻尖拱過那些鬆開的領口,然後舔上了那枚陳年的傷疤。


    他能感覺到赫斯塔爾整個人都僵硬了,對方顯然正無比困難地跟自己的本能做鬥爭。但,雖然他繃得很緊,卻依然沒有動作,即便阿爾巴利諾確信那把刀就放在他一抬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


    “你並不是真的在為我今天的行為生氣,從頭到尾都不是。”阿爾巴利諾埋首於他的頸間,含混地說道,“你生氣是因為那個叫比利的男孩——你在他身上看見了某些東西,而那些東西……誘起一些令人不快的往事,是嗎?”


    “你的發言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赫斯塔爾模棱兩可地說道,而阿爾巴利諾懷疑,他確實直指問題的核心了。


    於鋼琴師而言,留在這場遊戲裏帶給他的快感同繼續他的夜間兼職的快感同樣巨大——得出這個結論並不稀奇,阿爾巴利諾記得那個在他家的晚上,握著那把刀的赫斯塔爾的眼神。看另外一個對自己知根知底的殺人狂在自己的身下屈服能產生一種什麼樣的激情,阿爾巴利諾大概能夠描摹——盡管,這種行為的後果近乎是致命的。


    對赫斯塔爾而言,已經清楚地得出了“如果我現在不殺了你的話,總有一天會愛上你”這種結論卻沒有動手,而是幹脆地選擇了不知所蹤,本就不甚尋常。


    這也正是“禁忌”之所以為禁忌之處。


    阿爾巴利諾的牙齒刮擦過他的喉結,能聽見他響亮得如同鼓擂的心跳。脈搏在他的嘴唇之下跳動,如同戰爭,如同活著。


    “正如我所說,我已經在這門學科裏稍有些成就了。”阿爾巴利諾悄聲答道。


    注:


    [1]永遠保持緘默:


    其實是這麼一個梗:牧師主持婚禮的時候,一般在致辭的結尾說“有異議請現在開口,否則請永遠保持緘默”——然後就是有人可以衝進教堂大喊“我不同意這門親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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