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赫斯塔爾走到停車場的時候,依然感覺咽喉處似乎有種徘徊不散的濡濕觸感。
阿爾巴利諾依然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邊,按照對方的說法,是因為“我要去停車場附近坐地鐵”,赫斯塔爾決定,如果最後發現對方在扯謊,那不如就用自己的車把對方碾在車輪下麵好了。
他放任自己暴虐的幻想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看見真的有個地鐵站佇立在停車場附近的路口為止。赫斯塔爾已經來到自己停在停車場邊緣的車子麵前,而阿爾巴利諾正該去往地鐵站的方向。
事情本應如此:他們兩個假裝彬彬有禮的告別,把真實的想法藏在心照不宣的微笑之下,然後立刻,等著下一場不知何時的交鋒。他們似乎就像是牛頓擺最兩側的金屬球,一個落下的時刻另外一個就會被彈出,永遠無法並行,短暫的接觸之後是長時間孤獨的飛行。
所以他們當然有短暫的交歡和親吻,卻永遠不在對方的床上過夜。
——本該如此,直到事情忽然往另外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因為一個人忽然從停車場側麵冒出來,疾步向他們走來。那是個頭發蓬鬆、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性,看著不具什麼威脅性,但目標顯然就是他們兩個。阿爾巴利諾也注意到了對方,他才側過頭去往那個方向看了兩眼,對方就已經衝到他們麵前來了。
“巴裏斯醫生,您好,”那個男人甚至都懶得屈尊看赫斯塔爾一眼,真是失禮,“我是《維斯特蘭每日新聞》的特約記者裏奧哈德·施海勃,請問您能不能——”
這位特約記者有種略微的歐洲口音,而且赫斯塔爾還注意到,他捏著錄音筆的右手上,小指齊根斷掉了,光潔的橫截麵傷疤顏色很是鮮明,大概就是一兩年之內留下的傷口。
“不能。”在這個記者把整句話問完之前,阿爾巴利諾就斬釘截鐵地迴答。
對方稍微頓了一下,顯然對阿爾巴利諾的迴答並不驚訝。施海勃顯然並不失望,而是繼續問道:“但是巴克斯醫生,您應該知道,現在網絡上許多人認為您就是前段時間維斯特蘭鋼琴師犯下的那起性侵案的受害……”
“我明白他們怎麼想,但是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阿爾巴利諾反問道,“雖然我並沒有參與這起案件的偵破——如你所知,事發的時候我還正因為蘭登案的意外處於休假期間——但是依照wlpd的慣例,恕我不能透露太多信息。”
“即使這影響了您的聲譽?”施海勃問道。
“我很奇怪你為什麼這樣想,記者先生,被認為是強奸案受害者影響我的聲譽?咱們現在處於要用處女獻祭惡龍的時代嗎?”阿爾巴利諾輕飄飄地笑了一聲,他依舊戴著那溫和的假麵,令人無法窺破他真實的想法,“我覺得這件事還是比較影響鋼琴師的聲譽——這種案子就算是對連環殺人犯來說也太過沒品味了。”
赫斯塔爾掃了阿爾巴利諾一眼。
“但是,您剛才是從一家匿名互助會裏出來的嗎?”施海勃繼續問道,他的眼睛發亮,“小劇場的經理人告訴我,每周六劇場會租一個性侵創傷匿名互助會,用於——”
“好了,施海勃先生。”赫斯塔爾冷冰冰地打斷了對方,“你是否在跟蹤巴克斯醫生?這已經涉嫌侵犯人的隱私權了。”
那個記者終於肯屈尊看赫斯塔爾一眼了,他問道:“您是?”
“我是他的律師,”赫斯塔爾簡單地迴答,“另外請你刪掉錄音,我的委托人不同意進行這次錄音,我想你應該也不希望因為這種小事被起訴——巴克斯醫生?”
阿爾巴利諾看了赫斯塔爾一眼,眼裏帶著點隱秘的笑意。然後他輕巧地迴答:“走吧。”
赫斯塔爾看著阿爾巴利諾期待的目光,忽然知道了對方在暗示什麼,但是他現在退無可退:他當然能這樣直接上車走掉,然後把阿爾巴利諾一個人扔給這個記者,但這樣對方絕對會一路跟阿爾巴利諾到地鐵站去。雖然阿爾巴利諾肯定不會向施海勃透露什麼關鍵信息,但“律師把委托人扔在原地對付記者”這個行動似乎就已經不太妥當了。
現在,阿爾巴利諾的嘴角也加入到那個笑容形成的過程中了,這人的眼睛閃亮,永遠看上去像是星河,正是這樣的神情不斷地提醒他:你無法打敗一個這樣的人。
因為他不在乎。
赫斯塔爾別無選擇,隻好拿出車鑰匙開車,開鎖的一聲滴滴聲之後,阿爾巴利諾向著記者點頭致意,然後毫不見外地打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行雲流水地坐了進去。赫斯塔爾忍住更多的腹誹和咒罵,坐進了駕駛座。
車門嘭地關上,良好的隔音就立刻隔絕了車子之外的記者想說和不想說的一切,那位記者有些不滿地注視著車窗的深色玻璃,顯然為沒有從阿爾巴利諾嘴裏拿到什麼勁爆新聞而不滿,但是如果他足夠了解阿爾巴利諾的話,就知道他肯定不會說出什麼有用的話的。
赫斯塔爾開動車子,行駛出停車場。
那個記者的身影被越拋越遠,阿爾巴利諾側著頭盯著後視鏡,盯了一會兒才忽然說:“既然如此,我們去吃午飯吧。”
赫斯塔爾對對方嘴裏冒出這句話不太震驚,隻要你一容許對方接近你一點——無論是多迫不得已的情況——這個人就很跟牛皮糖一樣黏上你了。
但是他沒想到,阿爾巴利諾的下一句話是:“我知道一家店,裏麵賣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芝士漢堡——我帶艾略特·埃文斯去過那家店。”
而赫斯塔爾再次開始考慮把對方扔下去,然後開著車在他身上碾一遍的主意了。
最後他們真的去了那家家庭餐廳,赫斯塔爾自己也沒明白自己到底是從哪個時刻開始妥協的,或者,當一個人在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的身邊的時候,他妥協也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先說出“我以後會愛上你”的那個人,自然會在博弈中失去先手。
赫斯塔爾拒絕點阿爾巴利諾大力推薦的那一款芝士多到看上去喪盡天良的漢堡,他的午餐是沙拉、麵包和湯,自然如此;而阿爾巴利諾則不然,他在等著食物端來的途中一直在挺沒禮貌地玩手機,等食物上桌之後,甚至在對付漢堡的間隙想用叉子偷赫斯塔爾沙拉碗裏的聖女果。
——很難想象這個人是怎麼做到的,一個精神變態者,一個連環殺人犯,麵帶微笑,動作輕鬆到行雲流水,好像他們不曾威脅要取對付的性命,好像禮拜日園丁心裏沒有一個關於藍色花朵與赫斯塔爾眼睛相稱程度的繁複計劃,好像他們在玩一個什麼浪漫的戀愛遊戲一般。
“他會把你說的那些話報道出去的。”赫斯塔爾說道。
阿爾巴利諾正在用刀切那個赫斯塔爾目測至少有四層麵包的、小山一樣的漢堡,不知道怎麼就能一刀下去幹脆利落,連芝士和醬料都沒有一點會被擠出來。他一邊跟專注於解剖臺一般幹這活一邊平靜地說:“他當然會的,不過我既沒有提供什麼關鍵信息,也沒有說什麼特別不得體的話,巴特大概不會生氣。”
他把切完的刀子放在盤子上,慢慢地舔掉手指上蹭的那點芝士,看了赫斯塔爾一眼,然後忽然笑了一下。
“還是說,”他以調侃地意味說道,“你真的很在意我說鋼琴師沒品味?”
赫斯塔爾輕蔑地哼了一聲。
“赫斯塔爾,”阿爾巴利諾說,他的聲音放得低沉了些,幾乎像是認真的了,“無論你做了什麼事,你跟肯塔基州傷害你的那些家夥是截然不同的,你知道嗎?”
赫斯塔爾看向對方——而阿爾巴利諾隻是低著頭吃東西,他吃飯的時候近乎不會發出什麼聲音,就算是吃這種食品也不會把醬料和殘渣弄得到處都是,這近乎像是一種魔法。
他身上依然有種東西依然持續不斷地向他人闡明著:他來自一個家教良好的、富裕的家庭,某種時刻他身上不自覺地流露出的這種本質和他平常與之大相徑庭的作風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很奇怪的畫麵。
“我們要談這個嗎?”赫斯塔爾反問道,“你的下一句是不是就要說‘我是自願的’?”
“我確實從來都是自願的,尤其是跟你上床的部分——無論這項活動最後是以什麼姿態呈現在大眾麵前的。”阿爾巴利諾笑瞇瞇地迴答。
赫斯塔爾搖搖頭:“那我就隻能把你剛才這段話理解為,你在為我的行為開脫?”
“這麼說也不甚準確,我隻是在敘述‘你們是不同的’這個事實。因為我們都很清楚開脫毫無意義——從普世價值和法律的角度上來講,我們有罪,但我們不受這些信條的約束。有些人會說,‘鋼琴師是個過於暴力的義警,他做的一切對社會其實是積極的’,而我們也都明白那隻是個荒謬的謊言。”
阿爾巴利諾解釋道,同時用叉子把一塊漢堡肉送進嘴裏:他咀嚼牛肉,但是赫斯塔爾總懷疑於他而言這種肉和被他經手、被他早就的那種肉也並無任何區別;他不吃他的獵物隻是因為這種行為對他毫無意義,就好像鋼琴師殺死罪犯隻是因為他追隨著自己罪惡的欲望的腳步,那些罪行實質上也對他毫無意義一般。
“你與他們不同的原因是,你從未向最低俗的欲望屈服,你以一種美的形態呈現在我的眼中,而這正是意義所在——順帶一提,你我皆知鋼琴師那案子可不是真正的‘強奸’。”
“這樣說,這一切都是以你的感官為中心運轉的嘍?”赫斯塔爾嗤笑了一聲。
“為什麼不這樣認為呢?普羅泰戈拉不是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嗎?”阿爾巴利諾輕鬆愉快地迴答。
“這樣想就太過傲慢了。”赫斯塔爾低聲迴答。
而阿爾巴利諾隻是微微一笑:“誠然如此。”
他們沉默了一瞬,而阿爾巴利諾的手機低低震動的嗡的一聲則打斷了這一刻的沉寂。阿爾巴利諾把手機抽出來,漫不經心地解鎖——赫斯塔爾想,不知道他的手機的解鎖密碼是否還是“0725”——阿爾巴利諾看著屏幕上的什麼新消息,然後慢吞吞地笑了笑。
“我在wlpd有些能說上話的朋友,”阿爾巴利諾輕飄飄地說。赫斯塔爾有理由相信,“能說上話的朋友”指的其實就是“給錢就可以幫人做事的黑警”,以阿爾巴利諾的謹慎程度,他聯係的那個黑警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他幫我看了看那個比利的事情——曾經傷害他的那位生活老師名叫安東尼·夏普,在這件事事發以後丟了工作,現在依然無業在家。”
赫斯塔爾銳利地望向對方:“你想說什麼?”
阿爾巴利諾的指尖有節奏地一下下點著桌麵,在陽光裏是一片晃動的白色。他依然不緊不慢地說下去:“而那位名叫裏奧哈德·施海勃的記者則很有名,隨便穀歌一下就能找到很多他的信息——你知道去年國際上有名的那個案件嗎?發生在北歐一個名叫霍克斯頓的小國家?”
赫斯塔爾想了想,從腦海裏拽出一些去年下半年在世界範圍內鋪天蓋地的誇張報道:“那個國家有個投身極端宗教的恐怖分子,炸了一大堆教堂,還綁架了一個紅衣主教?”
阿爾巴利諾聳了聳肩,顯然表示他說得沒錯:“霍克斯頓是個挺不錯的國家,風景秀美,我進行環遊歐洲的旅行的時候去過一次。而那個恐怖分子炸的第一個教堂——據說是凱爾哈裏特設計的藝術珍品,轟的一聲,什麼都沒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是真誠的惋惜,但是臉上總帶點奇怪的笑意。阿爾巴利諾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所以你可以想象這起案子有多備受關注,這個案子結束之後,擁有對這個事件最後結論的獨家報道權的記者,就是那個裏奧哈德·施海勃。”
“這樣聽起來他的能力似乎很出眾,那為什麼要離開歐洲?”赫斯塔爾問。
“誰知道呢。有人說因為他挖新聞不擇手段,惹了什麼不該惹的人。”阿爾巴利諾慢悠悠地說,微笑著伸出右手的小指晃了晃,“總之,這個記者對自己想追求的東西——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危險的東西——有種可怕的執著,我想你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赫斯塔爾警惕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這兩個人:品德敗壞的前中學老師,還有出名但道德似乎堪憂的記者……你會選擇狩獵其中的哪一個?”阿爾巴利諾問道,他用一隻手撐著下頷,看上去近乎是好奇的。
“這就是你最終的目的嗎?”赫斯塔爾冷硬地迴答,他把叉子放迴盤子裏,徹底失去了食欲。“把我當做提線木偶,看著我進行殺戮,然後從中獲取一種廉價的快感?”
“我絕不是這個意思,”阿爾巴利諾沉聲說,他收斂了眼裏那種閃亮的笑意,可惜這也隻不過是假象,“赫斯塔爾,我們之間並不是木偶和腹語師的關係,我不為你發聲——從這個角度來講,你有沒有聽說過那個童話?”
他的話題顯然又忽然轉向了奇怪的方向,那就是阿爾巴利諾。
“來家教孩子做功課的學生教給了小小的愛美莉一首童謠,‘舞吧,舞吧,我的玩偶!步子必須跳得合乎節奏’;大人們認為這是一支無聊的歌,但是小小的愛美莉不這樣認為。她懂得這首歌的有趣之處,而那個學生也懂得這首歌,因為這首歌正是他編的。”
他的聲音又低又緩,但現在可不是說睡前故事的時刻。可是,阿爾巴利諾的手指慢慢地爬過桌子,指尖不輕不重地壓上了赫斯塔爾的指節。
“——這才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他低聲說。
“就這樣?”赫斯塔爾沒有吝嗇他的不屑的笑聲,“唱著沒有人理解的歌,讓玩偶隨著自己劃定的節拍跳舞——”
“從來不是完全沒有人理解,重點不正是如此嗎?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認為這支歌好極了嗎?那個學生教給了小愛美莉這首歌,而小愛美莉理解了、也愛上了這首歌,她的玩偶也在這首歌的旋律中跳舞,難道這不是最重要的嗎?”
阿爾巴利諾反問道,他的指尖輕輕地掃過那片指節的皮膚:這隻手曾經傷害他,淤痕已然褪色,但溫度還刻在他的喉結之上。
他問:“赫斯塔爾,你願意和我一起唱那支歌嗎?”
注:
[1]本篇提及到一些隔壁坑《準繩之牆》的劇情,但是基本上跟本文劇情無關,我就是夾帶一點私貨而已。
隔壁坑第一部的主線就是一個寫作恐怖分子讀作死變態的家夥綁架紅衣主教的故事;而簡單地說,記者在那個事件之後不久惹翻了不該惹煩的人,被犯罪分子砍了手指,所以幹脆跑到美國來謀生了。
(霍克斯頓這個國家是我虛構的,地理位置是德國最北部的兩省,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和梅克倫堡)
[2]普羅泰戈拉是古希臘哲學家,由於他相關的著作早已失傳,他的理論隻能在柏拉圖的《泰阿泰德篇》、《普羅泰戈拉篇》中見到。
所以阿爾巴利諾說的那句“人是萬物的尺度……”雖然確實是普羅泰戈拉的觀點,但是實際上出自柏拉圖的《泰阿泰德篇》。
我逐漸發現,阿爾巴利諾可能是真的很喜歡柏拉圖的著作。
[3] 凱爾哈裏特:法國建築師,設計了法國的亞眠主教堂和德國的科隆主教堂。
其實文中提到的被炸毀的那個哥特式教堂特別小,按理說不太可能是凱爾哈裏特設計的(<s>但是我不管,主教值得,伊萊賈值得</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