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一個周末的晚上。
奧瑞恩·亨特坐在一輛低調的黑色汽車的駕駛座上,手裏握著一張油膩膩的包裝紙,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個三明治。他這個狀態特別像在嫌疑人家門口盯梢了四天的老警察,實際上,他做的事業確實如此。
“總而言之,”他嘴裏含著東西含含糊糊地說道,奮力吞咽了一大口,“他們很謹慎,根據我這幾天的觀察,八點半以後就會把狗放到院子裏去,到時候你出來勢必會碰到狗,怎麼處理隻能你自己斟酌。”
被叮囑要斟酌怎麼處理狗那位——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坐在副駕駛座上,穿著一身方便行動的黑色運動裝,腿上放著一個黑色的滑雪麵罩,看上去像是要準備搶銀行。
當亨特懷著必死的決心寫下那篇囉囉嗦嗦的手稿、並且開始懷疑阿爾巴利諾手上肯定沾著人命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自己和對方擠在一輛車裏,計劃著入侵已故的報業大亨的莊園,世事永遠如此叵測。
總之追本溯源,事情是這樣的:
老亨特在莊園裏老老實實當了些天清潔工,活兒並不算重,而且說真的清潔工的工作比他的領的救濟金還高處不少,如果是一個隻追求安逸生活的家夥在這裏做這件事,說不定都要開始考慮後半輩子一直做清潔工了。
沒人會在意到清潔工,他們在大部分享受服務的人眼裏沒有臉、沒有思想、沒有過去和未來。紅杉莊園在一星期裏天天有會員來造訪,客房的床單天天換新,長長的走廊每天有人打掃;老亨特在這樣的地方隻是像是個一瘸一拐的臨近退休的可憐人,用這種重複性的無聊工作打發自己同樣乏味的人生。
直到周五下午,他們被老板的秘書——一個負責專門打理經營俱樂部所用的基金的人竟然還有一個秘書——通知周日不必來上班。
“周日晚上有個私人性質的聚會,”那個叫做羅文的秘書說道,他長著一張很小氣的臉,看上去就很像是會在員工的工資上斤斤計較的家夥,“我們的會員需要安靜,所以你們周一一早再來上班。”
亨特躲在人群後麵大皺眉頭:按照阿爾巴利諾的說法,近幾年出現的兒童死亡案件大概率跟這個俱樂部有關,但是以他在這裏工作的這幾天看到的來講,紅杉莊園頂多算是一個相當墮落的享樂場所,卻並沒有任何未成年人出現。他幾乎都要以為阿爾巴利諾這次判斷錯誤了,但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了這樣的進展。
一場私人性質的聚會,還不準任何雇工留在現場,這對這些在室內都恨不得使用代步車的有錢人來說真算是奇怪,背後藏著多少骯髒的勾當自不用多說。
按照之前的協議,亨特把他的所見所聞告知了阿爾巴利諾,由此衍生出的猜測自不用多說,他能想到的阿爾巴利諾也一樣都能想到,而不出所料,後者果然打算在這個晚上悄悄潛入莊園。他們也確實來了——此刻,亨特坐在駕駛座上,嚴肅地警告道:“巴克斯醫生,這不是你跟你那些男伴女伴玩的浪漫遊戲。”
阿爾巴利諾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迴答:“那當然,我相信這兩者之間差別還是挺大的。”
亨特最討厭他這種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態度,他幹咳了一聲,咬牙切齒地強調:“你沒有搜查令,這算是私闖民宅。你要是被他們發現,別說被警察逮捕,連他們對著你的頭開一槍都是合法的。“
“確實如此,但是除了這種仿佛,我們還有別的方式搞到那份可能存在的名單嗎?”阿爾巴利諾聳聳肩膀,“我沒有指責的意思,但是,你在紅杉莊園當了幾天清潔工,也連任何秘密的邊角都沒有摸到。”
“請你說這句話之前照顧一下我的腿的感受,”亨特尖銳地反駁道,“這條腿讓我沒法在偷偷進入任何房間之後順利的逃跑,更別說我和你不一樣,我相對不那麼願意腦袋被人打開花。你不是個醫生嗎?講點道理。”
阿爾巴利諾很是寬容地笑了笑,他打開車門,同時一隻手握住那個醜得要死的滑雪麵罩。
亨特還是忍不住叫住他:“等一下。”
這個時候阿爾巴利諾已經站在車外了,他停下關門的動作,低下頭看向亨特,眼睛像是荒野裏遊蕩的狼那樣涼。每次看見這樣的眼神,都讓亨特感覺到後背發毛,一股不適感沿著脊柱向下躥去,他相信這件事獵人的直覺。
“你到底為什麼要查這個案子?那些人命對你很重要嗎?”亨特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問問出口,雖然可能對任何理智的人來說,這麼問話都不是一個好主意;不過也有更多人堅定不移地深信,奧瑞恩·亨特確實已經瘋了。
而他不相信阿爾巴利諾真的會在乎那些人命,他提到每一個死去的人的時候所用的那種輕鬆愉快的語氣,看著那些屍體照片的時候冷而專注的目光,還有亨特從背後捅了滅門屠夫一刀的那個上午阿爾巴利諾眼裏那種稍縱即逝而奇怪的神情,都說明他不應該在乎人命。
“你為什麼總是對我有這種懷疑呢?”阿爾巴利諾用那種全然無辜的語氣反問道,“對於大部分人而言,人命都是很重要的,更別提是小孩子的性命,他們向來對比自己弱小的生命抱著一種憐憫之心。況且你剛才也說了:我是個醫生;雖然我現在是個法醫,但是我當初也是發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
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即使在威脅之下,也不會利用我的醫學知識去危害人權和公義——亨特差點對著阿爾巴利諾翻白眼。
他直接問:“莎拉·阿德曼是你殺的嗎?”
阿爾巴利諾稍微愣了一下,好像真心誠意地為他這個問題感到驚訝。然後他笑了起來:“當然不是,誠然跟她上床的經曆不太令人愉快,但是也沒不愉快到讓我想要殺了她的地步。”
他頓了頓,穩固地保持著那個笑容。
“那麼,要是你沒有別的問題的話,亨特先生,”阿爾巴利諾繼續說道,“我就出發了。”
赫斯塔爾真心不願意在次迴到紅杉莊園來,這種感覺就好像在做你明知道會造成糟糕後果的事情,任何一個人還是孩子的時候給你母親的護照照片畫胡子以後都應該有這樣的覺悟——現在他覺得他的腦海裏簡直有個警報,一靠近斯特萊德就滴滴作響,比堅果過敏的人對花生的反應還要敏銳。
而當他敲門之後,來應門的既不是斯特萊德也不是門童,這讓他多少鬆了一口氣。
對方是個長著幹燥的淡黃色頭發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有一張棱角分明、下巴很尖的臉。他從那副厚重的眼鏡後麵狐疑地打量著赫斯塔爾,直到最後他不知道怎麼通過了對方的測驗,這個人才把目光轉開了。
他自我介紹是斯特萊德的秘書,名叫羅文。赫斯塔爾盡量不動聲色地說道:“我以為斯特萊德先生今晚會在,畢竟按照戴爾菲恩小姐的說法,今晚的聚會十分重要。”
“是十分重要,”羅文慢吞吞地說道,他的聲音幹癟,聽上去就令人聯想到被曬幹在柏油馬路上的青蛙,“正是如此,斯特萊德先生才不出席今晚的活動。”
赫斯塔爾當然很輕易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假設紅杉莊園幹的勾當東窗事發,斯特萊德也很可能因為從沒有出現在類似違法活動的現場而逃脫法網。反之,一手打點這樣的聚會的羅文則有很大的可能性鋃鐺入獄,也不知道斯特萊德付給了羅文多少錢,讓他能這樣為自己賣命。
羅文把赫斯塔爾領進了一間會客廳,就在上次舉行宴會的那個大廳的隔壁。這間會客廳的品味也並沒有比之前的宴廳好多少,屋裏掛著柔軟的、血一樣紅的天鵝絨窗簾,印著金色暗花的牆紙上懸掛著同樣金燦燦的巨大畫框,裏麵鑲嵌著一副油畫:某種拙劣地模仿博斯風格的畫作,一大堆扭結在一起的、深陷欲望的肉體。
“我以為今晚不止我一個人。”赫斯塔爾的目光堪堪掠過那副畫——整個房間令人印象深刻的裝潢令他產生了一種大腦缺氧的感覺——他佯裝好奇地問道。
“我們為每一個會員提供最尊重隱私的服務,”羅文用那種幹巴巴的語調說道,“我們的會員一般不會在同一個時間到場,就算是同時到場了,我們也不會把他們安排在同一個會客廳裏。”
這是赫斯塔爾最不想聽到的答案,他原本能見到參與這項活動的其他會員的打算落空了,但是不得不說斯特萊德這樣安排也是合理的。紅杉莊園的會員裏少不了有權有勢的大人物,讓他們在這種“嘿,你猥瑣兒童嗎?真巧我也在猥瑣”的情況下見麵並不是個好主意,互不相見準能讓他的客戶們感覺到更安心。
但是這也就同時說明他調查的腳步被不得已地拖慢了,或許他得來這個俱樂部好多次才能搞清楚到底都有誰造訪,但是說實話,在這樣的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了。
羅文當然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對方打了個響指,然後一位女士就從一層簾幕之後走出來,正是奧雷莉·戴爾菲恩。
其實赫斯塔爾有點吃驚:奧雷莉順順當當把話帶給斯特萊德的時候,赫斯塔爾就知道對方在紅杉莊園內的身份不低,但是他真沒想到這個“不低”已經不低到可以親身參與這樣的勾當的地步。
這樣看來,奧雷莉很可能知道參與強奸未成年人活動的那些會員的身份,但是赫斯塔爾沒有直接問她的自信心。奧雷莉對他的態度一直很奇怪,言語之中有頗多不正常的暗示,赫斯塔爾真的很擔心這是斯特萊德給他挖的坑,在他贏得斯特萊德的信任之前,他最好不要在這方麵輕舉妄動。
奧雷莉手裏拿著一本有著厚實的布製封麵的冊子,而羅文向著赫斯塔爾頷首,說:“請您按照自己的心意挑選,之後的事情戴爾菲恩會為您安排,現在恕我先失陪了。”
然後羅文就這樣走出了屋子,奧雷莉把冊子遞給赫斯塔爾,然後就去給他倒酒。赫斯塔爾把那本裝訂精美的冊子翻開的時候還是一頭霧水的——但是他馬上就看見了那些寫在光潔沉重的紙頁上的真相。
那個冊子並不厚,裝飾得像是米其林飯店的菜單,每一頁上都印著幾張孩子的照片,有男有女,照片下麵簡單地標出了那些孩子的教名和年齡。赫斯塔爾大略掃了一眼,發現他們基本上在八到十四歲之間,中間還夾著一個特別小的六歲孩子。
他當然立刻明白了這東西是什麼,它看上去像一本菜單是有原因的。
——這是一本花名冊。
阿爾巴利諾順著排水管翻進了二層的窗戶。
夜幕已經降臨,足以掩蓋人的身影,但是現在狗還沒有被放出來,這是進入莊園的最好時間。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由於紅杉莊園顯然在進行一項不法勾當,所以除莊園外牆處安裝的攝像頭之內,莊園內部並沒有安裝其他的監控設備,顯然是不想在那天東窗事發的時候讓那些錄像成為證據。
這當然也給任何以入室為表現的犯罪活動提供了良好的前提,阿爾巴利諾在第一次潛入莊園的時候就摸清了外牆攝像頭的死角,他很確定如果自己沒點背到被任何人發現,就絕不可能有人在事後意識到他來過。
但是當然,事實證明他確實點背——但並不是他想象的那種。
阿爾巴利諾穿過二層的走廊,試圖通過這錯綜複雜且顏色搭配十分紮眼的走廊往三層去。根據他上次假扮服務生的時候在莊園裏的調查,莊園的管理人卡巴·斯特萊德的辦公室在三層,他相信像是管理人那種每個毛孔裏都散發著驕傲氣息的家夥——從他那身考究過頭還帶著醜陋格子的西裝上就能看出來——肯定會留些什麼俱樂部成員的把柄在手,以便在需要的時候方便勒索。
如果他的運氣好的話,那就是他想要的名單。
而阿爾巴利諾剛走到旋轉樓梯,就在不經意地從二樓樓梯圍欄往下看的時候,看見一個瘦巴巴的男人領著一位會員從下麵走過。
那個長著淡黃色頭發的幹瘦男人亨特之前提到過,是斯特萊德身邊的二把手,而他身後跟著的那個男人,則明顯是赫斯塔爾阿瑪萊特。
阿爾巴利諾當時的震驚不亞於在羅文身後看見一頭獨角獸,他下意識地一步後退,退到那兩個人看不見的角度,安靜地站在二樓柔軟的地毯上,而腦子卻在急速轉動:赫斯塔爾會出現在這裏在他的意料之外,畢竟他上次問的時候,赫斯塔爾還說的是現在並沒有什麼進展,可能還需要多參加幾場紅杉莊園的聚會才行。
現在看來那顯然是句謊話,赫斯塔爾找到了什麼混進紅杉莊園的邪惡聚會的方法——不僅僅是在一個星期之內,更重要的是,他這麼幹的時候沒打算對阿爾巴利諾透露一個字。
說真的,他幹嘛要這麼幹?在上次赫斯塔爾質問他是不是知道斯特萊德在紅杉莊園的時候,阿爾巴利諾難道沒有表達出他們已經不需要相互撒謊的意思嗎?難道赫斯塔爾還擔心阿爾巴利諾會阻止他殺斯特萊德不成……啊,當然了,在麥卡德也在一邊發瘋的節骨眼上,阿爾巴利諾不會讓赫斯塔爾去按照什麼人名單或者維斯特蘭富豪名錄殺人的,但是他發誓,他絕沒有讓對方放棄複仇的意思。
這感覺很奇怪,一般人會把此時湧上心頭的感情稱之為“遭受背叛”,但是鑒於他們兩個曾實打實地把對方坑進過監獄和其他性變態的手裏——更別提阿爾巴利諾的法醫身份,導致他在新塔克爾聯邦監獄的那幾天裏被監獄他關押的那個區的老大搞了不知道幾個下馬威,等他出獄去找赫斯塔爾的那天晚上肋下都是青紫的——況且此時此刻阿爾巴利諾本人也是瞞著赫斯塔爾來紅杉莊園的,他們好像都沒有立場談及“背叛”。
阿爾巴利諾磨了磨後槽牙,要是不這麼幹,他就真的感覺自己的喉嚨(或者,心頭)哪裏不太舒服了。他安靜地等著那兩個人不知道走向了一樓何處,然後同樣安靜地踏上了三樓。
他循著自己的記憶找到了斯特萊德的辦公室,現在辦公室的門是反鎖著的,門縫裏沒有一絲光芒,顯然裏麵沒有人在。
阿爾巴利諾把思緒暫時拋之腦後,在門口半跪下來,從口袋裏抽出一截鐵絲。
在阿爾巴利諾正與那個格外複雜的門鎖作鬥爭的時候,赫斯塔爾正盯著眼前的花名冊。
他知道自己必須從中間選一個人,而在各種意義上說,這都很困難。他即將要做的事情讓他的喉嚨堵得慌,而很難想象麵對鮮血和內髒都麵不改色的維斯特蘭鋼琴師會在其他事情上想要幹嘔。
而另一方麵,他究竟選擇那個孩子十分重要,在見不到其他會員的情況下,他隻能把收集情報的希望寄托在這些孩子身上了。首先孩子的年齡不能太小,太小的孩子可能很難清晰地表述事情;其次,他們最好也不要在紅杉莊園呆太久,赫斯塔爾很擔心他們對這種殘酷的命運屈服,導致他剛問完話孩子就把他問話的事情告訴斯特萊德或者羅文。
他選擇的孩子最好年齡略大一些、對逃出去依然保有希望,勇敢且會配合他的行動。這就意味著——
“有沒有新來的孩子?”赫斯塔爾一邊翻著花名冊,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抱歉,什麼?”奧雷莉對他奇怪的要求給出的反應正在他的預料之中。
赫斯塔爾咽下喉中不適的感覺,慢吞吞地把花名冊平放在膝蓋上,抬起頭去看奧雷莉。他笑了一下,然後低聲或:“嗯,你明白的,一個孩子在這種地方呆的時間太長,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我希望我要的那個孩子是個雛,這是個很過分的要求嗎?”
一個月前,僅僅是一個月之前,如果有人會對赫斯塔爾說,他將在一個這樣的地方提出一個這樣的要求,他會把對方吊起來、把他的舌頭挖出來。但時刻的感覺隻是十分怪誕,奧雷莉的目光從他身上短暫地移開了一下,並沒有太成功地掩飾自己的厭惡,而這種感情像是一根刺一樣紮進他的心髒。
片刻之後,奧雷莉才說:“有的……這幾個。”
奧雷莉在冊子上點明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其中一個九歲,另外一個十四歲。赫斯塔爾本來就考慮年齡大一點的孩子,十四歲的那個男孩長著一頭軟綿綿的金色頭發,可愛的卷翹著,像是《西斯廷聖母》畫麵底端的那些小天使。
照片的下麵注明了他的名字:米達倫。這確實是一個天使的名字。
這個孩子身上的某些東西——他的年齡,他的發色,他眼裏某種並未褪去的、青澀且堅定的神情——讓赫斯塔爾感受到了一陣疼痛的顫栗,這些東西像他夜間的幻夢一般令他感覺到一種即將被撕裂的幻覺。他伸出手去指向那張照片,感覺到手指被紙頁光滑的表麵緩慢地灼燒著。
“我選擇這個孩子。”他說。
注:
[1]米達倫(metatron):
其實國內一般譯作梅塔特隆,《以諾書》中提及的大天使——問題是其實整個《以諾書》都算是基督教偽經。
(ps:但是所有天使題材的電視劇/電影都非常喜歡用以諾書做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