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達倫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赫斯塔爾,顯然對他說的話抱有懷疑。他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這孩子在赫斯塔爾進屋之後給他留下了大體的印象:較為冷靜,脾氣暴躁,禮貌堪憂,勇敢——但是鑒於他那副想用歪歪扭扭的叉子捅死施暴者的派頭,赫斯塔爾倒並不認為這是一種聰明的勇敢,現在那把叉子還被他緊緊地握在手裏,就好像握著一根救命稻草——但無論如何,這大概意味著他們之間能進行一點成年人之間的對話了。
赫斯塔爾終於放開他,讓他搖搖晃晃地靠著牆站穩。赫斯塔爾往後退了一步,說:“無論我說什麼,你都沒辦法證明我說的是否是真的。所以實際上你隻有兩種選擇:和我合作或不合作,猶豫可能會讓你錯失唯一的機會,最後隻能永遠被留在這個地方,直到你擔心的那件事在你的身上發生。”
米達倫盯了他一會兒,好像在琢磨他說的話是否可信。最後他帶點虛張聲勢地露出了一個鋒利的笑容:“我還可以去告訴羅文先生你對我說的話,讓他知道你進入這裏的真實目的隻是為了挖新聞!”
其實赫斯塔爾在來之前真的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是唯一的問題在於,他實際上並不是一名記者。所以如果他真的引起了斯特萊德的懷疑,他還可以義正言辭地混過去——我想知道你這裏的人的嘴巴是不是真的很緊,會不會泄露會員的秘密,如此等等。畢竟,所作所為被暴露也應該是造訪紅杉莊園的人們最擔心的一件事情。
但是現在當著米達倫的麵,他當然不能這樣說。
所以他最後隻是輕輕地笑了一下,問:“什麼?你打算跟那種人同流合汙嗎?”
米達倫愣了一下,臉上浮現出一種十分糾結的表情,他小聲嘟囔道:“……那我到底要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他們派來試探我的?”
赫斯塔爾估計這孩子在被斯特萊德的手下抓來的幾個月之內惹事不斷,可能很讓紅杉莊園的人頭大,要不然也說不出“派來試探我”這種話。
赫斯塔爾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妥協似的把手伸進了西裝內袋裏。他這個動作讓米達倫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顯然擔心他掏出一把槍;但是他並沒有做什麼有威脅性的事情,隻是把從口袋裏拿出來的東西平放在了掌心裏:
——那是一把蝴蝶刀,金屬的表麵在色彩溫暖的燈光之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我想盡量讓這場交易公平點,所以,如果你願意迴答我的幾個問題,我可以作為交換把這個給你,好讓你換掉你那把不頂用的叉子。”赫斯塔爾聲音平和地說道,“怎麼樣?如果我是莊園派來的人,應該不會交給你這麼危險的東西吧。”
事實證明,當一個人想要藏東西的時候,最好不要把東西藏在一個名為“納稅記錄表”的文件夾裏。
首先,阿爾巴利諾就不認為斯特萊德會納稅;其次,就算他們確實納稅,阿爾巴利諾相信斯特萊德也絕不會是那種認認真真做納稅記錄還整理表格的人。這個文件夾躺在斯特萊德的電腦裏,就好像是土豆堆裏混進去了一個蘋果,看上去要多顯眼有多顯眼。
阿爾巴利諾看著那個文件夾,忍不住嗤笑一聲,手指一抖,鼠標把它哢噠點開。
於是在他眼前跳出來的是一排排圖片,中間還夾雜著幾個視頻。不出所料,在幹這種令人不齒的營生的時候,斯特萊德也沒忘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他肯定是在莊園的某些房間裏偷偷地留下了針孔攝像機,拍攝了一些俱樂部的會員們跟小孩子在一起的場景——這是一種很客氣的形容,因為其中大部分場景都不堪入目——那些房間沒有什麼特點,也沒有其他人出場,不可能成為指證斯特萊德參與這起事件的證據,他當然會把這些東西留下當做要挾那些有錢人的證據。
阿爾巴利諾迅速地瀏覽著那些圖片,眼前全是糾纏的白花花肉體,斯特萊德的人拍照片的時候肯定也經過了篩選,所以其中每個男人的麵部都照得十分清晰。
這就是他想要的那種“名單”,雖然照片上沒有標注出名字,但是俱樂部的會員全是有錢人,所以按照照片查出他們的身份也並不費工夫。
阿爾巴利諾從口袋裏摸出一個u盤,他需要一份照片的拷貝,然後把這個電腦裏的信息刪幹淨:無論如何,他不想冒赫斯塔爾也拿到一份名單然後開始按順序殺人的風險,鑒於今天赫斯塔爾就出現在了紅杉莊園裏,這事兒他必須現在就做。
文件非常大,應該是由於照片清晰度很高的緣故,斯特萊德命令自己的人拍清楚這些人的臉的時候,肯定沒想到這會給偷照片的人帶來多大困擾。阿爾巴利諾看著那個長得要命的、蝸牛一樣跳動的進度條,有一種想要歎氣的衝動。
也就是在這一刻,阿爾巴利諾才意識到,讓他倒黴的不僅僅是在窗外遊蕩的那些惡犬、這個大得過分的文件夾、還有赫斯塔爾心中那些徘徊不去的陰影,甚至不是赫斯塔爾沒跟他打一聲招唿就出現在紅杉莊園裏這個事實。
——他聽見門外傳來鑰匙捅進鎖眼的一聲摩擦的輕響。
米達倫老老實實地坐在床鋪邊緣,瘦骨嶙峋的腿搭在床沿上,赫斯塔爾把牆角唯一一把椅子拉過來,坐在他的對麵。房間裏淡褐色的窗簾嚴嚴實實地拉著,床頭燈散出一束亮光,給兩個人身上都打上一層薄薄的影子。
這氣氛就適合某種特定的、曖昧而纏綿的夜晚,這也就是為什麼兩個人都無比尷尬,沒人能在“你其實就是花錢來強奸我的”這個大前提下還保持冷靜。
赫斯塔爾之前已經搜索了一遍房間,確定屋裏沒有什麼針孔攝像機或者錄音設備,才在米達倫對麵坐下。而米達倫則踟躕了一下,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米達倫的故事開頭跟所有身世悲慘的小孩的故事開頭沒有多少區別,他在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被母親遺棄在了維斯特蘭北部一家福利院的門口,手腕上係著一張寫著他的名字和出生日期的紙條。米達倫一直沒有再找到過他的家人,從此以後一直在福利院生活,直到幾個月之前。
現在想要收養小孩的人排成長隊,還必須接受嚴格的審查才能領養孩子,在這樣的大前提下,米達倫還能一直在福利院長大,其實很能說明問題。這個孩子性格叛逆、脾氣也比較暴躁、不太合群,曾經有幾個家庭想要領養他,但是都以一係列不太愉快的經曆告終。
但是盡管如此,米達倫實際上仍然是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年輕男孩:這也正是問題所在。
“幾個月之前,我發現有人在跟蹤我。”米達倫說,他不滿地低低哼了一聲,“我當然告訴了社工,但是他們不以為然,他們說‘米達倫,你又說謊了’——但是我沒有!況且我之前也沒有說謊,我隻是沒有把老師想見我的監護人的事情、還有我和學校那個小胖墩打架的事情告訴他們而已!”
赫斯塔爾無言以對,顯然米達倫也是個狼來了故事的受害者,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問道:“然後呢?”
“後來有一天我被兩個人堵在小巷子裏,一個是黑人,另外一個是個光頭男人,左臉上有一個好大的文身。我把那個光頭揍到流鼻血,”米達倫做了個怪相,一個長著天使麵孔的少年人說這種話的場麵可真是奇怪急了,“然後另外一個人就抓著我的頭發往牆上撞,撞了好多下……”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赫斯塔爾看見他正在發育的喉結上下移動,一個幹澀的吞咽。然後米達倫說:“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就被他們抓起來了。”
“我需要對綁架你的那兩個人的長相進行更詳細描述,還需要你被關押的那個地方的信息——能多詳細有多詳細。”赫斯塔爾想了想,皺著眉頭說。
“那不是警察幹的活兒嗎?”米達倫看了赫斯塔爾一眼。
“你要想相信維斯特蘭的警察能把你從這個鬼地方救出去,還不如相信上帝。”赫斯塔爾冷笑了一聲,他看著米達倫的表情,又斟酌著補充了一句,好不讓自己的態度距記者這個人物設定太過遙遠:“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要去你被關押的那個地方進行調查,新聞內容要是不夠詳實可沒什麼意思。”
這個小孩不太好糊弄,但也隻不過是十四歲程度的不好糊弄而已,赫斯塔爾尚且還能夠應付。
所以現在,米達倫正描述道:“我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裏,房間裏有一扇很高的窗戶,還有一張小床。窗外應該長著一顆山毛櫸樹,從我所在的房間的窗戶能看到它的一部分樹梢。房間很窄,我猜是人工隔開的一個個小房間,壁板也很薄。很多個晚上我能聽見隔壁有其他小孩在哭,但是我不知道這裏住了多少個小孩……”
至少十個,赫斯塔爾想,奧雷莉給他的那本花名冊上一共有十個小孩。但是這些小孩都是今天晚上在莊園的,實際上他們手上的孩子還可能更多。
“他們會每天兩次把水和食物通過房門下麵的小洞送進房間,因此我從來沒有出去的機會。大概兩三個星期一次,他們會把其中一些孩子蒙上眼睛帶出去,有兩次沒帶我,但是我聽見了隔壁的腳步聲。”米達倫繼續說,不知道是不是年齡稍大、而且還沒有遭受侵害的緣故,他的條理極為清晰,言語之間也沒有多少恐懼,“他們把我們送到車上,最後帶到這個莊園。”
赫斯塔爾的心往下一沉:如果斯特萊德的人是把他們蒙著眼睛帶到這裏的,那麼米達倫有很大的可能性根本不知道他們從被關押的地方到紅杉莊園的路線。那樣,隻要斯特萊德一死,那些孩子肯定就被斯特萊德的手下滅口了。
他完全不抱希望地問:“就算是被蒙著眼睛,你大概能記住一些來的路上遇到的特別的事情嗎?急轉彎或者上坡下坡之類?”
“我曾經試圖算過時間,不可能太精確,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米達倫歪了歪頭,說,“但是無論如何,大概是這樣的:車可能停在一個院子裏,它開出院子去會往左拐,數到267,到一個路口,再數到79,往右轉,這裏能聽見水聲,可能是有一個噴泉,然後數到124……”
赫斯塔爾驚訝地看著他。
米達倫連珠炮似的一串說下去,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到這樣的辦法、又是怎麼強迫自己記住的。等到赫斯塔爾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麼的時候,他正在說:“……到741,向左轉,先是一小段下坡,數到210,車子經過一段顛簸的路段,然後就來到了這裏。”
他停下了,有點緊張地舔了一下嘴唇,抬頭看著赫斯塔爾。
“怎麼樣?”他低聲問道,“這有用嗎?”
赫斯塔爾深吸了一口氣,掏出了自己經常隨身帶著的那個記事的小本子,攤開來。然後他溫和地說道:“很好,孩子,我需要你再說一遍。”
阿爾巴利諾聽到那一聲輕響的時候,感覺到背上的汗毛都炸起來了:他倒不是沒想過斯特萊德會在他還在辦公室裏的時候忽然進來,但是沒想到他進來的點會這麼背。這個時候想幹什麼都來不及了,阿爾巴利諾連把u盤拔出來的機會都沒有,隻能一把合上筆記本電腦,向辦公室一角躥過去。
那裏有一條長沙發,就在書櫃和牆壁之間,阿爾巴利諾跳到它後麵伏低身體,膝蓋撞在柔軟的地毯上。
那樣,從辦公室門口那個角度來看,是不會看見他躲在辦公室裏麵的。阿爾巴利諾盡量壓低身體,手卻無聲地摸向了藏在腰間的匕首——如果斯特萊德發現他在這裏,他別無選擇隻能動手。
當然了,赫斯塔爾會因此暴跳如雷的;但是如果他重傷斯特萊德,然後想辦法把他帶出去交給赫斯塔爾,他就會消氣吧?
……又或許不行,阿爾巴利諾已經能想到赫斯塔爾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我已經跟你說過,提前動斯特萊德會導致打草驚蛇吧?”之類的話了。
或許他會死。或許這次赫斯塔爾不會再手下留情。這件事是赫斯塔爾的底線,阿爾巴利諾早就知道這個事實。他在心裏默默地歎了一口氣,心中卻沒有泛起多少波瀾。
赫斯塔爾可能一直以為是阿爾巴利諾在控製著這場遊戲,但其實並非如此;雖然那並不是一盤棋,但也絕不是一個人就可以進行下去的博弈。從阿爾巴利諾第一次選擇招惹鋼琴師的時候就知道一個事實:但就犯案手段而言,對方是一個比他更殘忍、更熟練的獵手。
鋼琴師喜歡慢慢地折磨他的受害人,這就意味著鋼琴師必須擁有能控製住受害人的武力;從這個角度來講,禮拜日園丁常常在對方猝不及防時把獵物一刀割喉,在出其不意上更占優勢。
阿爾巴利諾確實知道,如果赫斯塔爾願意動手,一定能殺死自己。
其實他並不介意死在赫斯塔爾的手上——但最好不是現在,斯特萊德的事情還沒有解決,阿爾巴利諾更想看見赫斯塔爾親手殺死纏繞著自己的陰影的時刻。
就在這一瞬間,阿爾巴利諾想了很多,當然如果他的運氣夠好,或許他最後並不會落到他的想象力那樣的境地——辦公室的門打開了,斯特萊德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此時此刻,雖然他的筆記本電腦擺在平常的位置,但是實際上機身上尚有餘溫,而在背對斯特萊德的那個方向上,插在筆記本電腦上的u盤還沒有被拔下來。
斯特萊德急匆匆邁進門,似乎既沒看見阿爾巴利諾藏身在沙發後麵也沒看見電腦的異狀。他走到辦公桌前麵,開始一個個拉開抽屜、胡亂翻找著什麼。而他身後竟然還跟進來一個人:那是個頭發淡黃的男人,應該就是亨特之前提到過的羅文。
羅文隻走到門口就停下了,在斯特萊德胡亂翻東西的時候,他正在說:“……在網絡上發布了尋屍報告。問題就在於他半年前才在馬薩諸塞州失蹤,他的家人和當地警方很可能還在尋找他,那麼——”
“你的意思是,”斯特萊德一邊頭也不抬地找東西一邊慢吞吞地發問,自始至終都沒往電腦的方向看一眼,“馬薩諸塞州的警方很可能意識到這個被拋屍在維斯特蘭州河裏的男孩是半年前失蹤的那一個,是嗎?”
“有這種可能性,”羅文緊繃繃地說,“這種案子——我們會招惹到fbi的!”
斯特萊德嘖了一聲,直起身來,把手裏的東西揚手扔給羅文,後者一把接住:那是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以阿爾巴利諾對這種人行事方式的了解,那個信封裏八成裝的都是錢。
“多付一點給你之前打點過的那個警察,我們需要知道馬薩諸塞州的警方到底會不會注意到這件事。”斯特萊德安排道,“如果他們真的找到了wlpd,我需要馬上知道消息。”
他說完這句話,反手推上了抽屜,兩個人很快就又走出房間去了,原來他們兩個到這來就隻是為了拿錢。阿爾巴利諾等著鎖門的聲音再次響起,又過了十幾秒才從他藏身的沙發後麵鑽出來。
他一邊繼續檢查電腦的文件傳輸速度一邊考慮剛才聽到的信息:wlpd是為了那個溺水的無名屍向網上發布了尋找屍源的啟示,這件事他是知道的。現在看來,那孩子是斯特萊德他們不久之前才綁架的……羅文的擔憂不無道理,如果馬薩諸塞州警方注意到在維斯特蘭的河中被拋屍的這個孩子是半年前在馬薩諸塞州失蹤的男孩的話,他們肯定會聯係fbi方麵:這畢竟是個跨州案件,必須由聯邦警察執法。
——而按照拉瓦薩·麥卡德最近對維斯特蘭的關注程度,他們和那位難纏的探員不久以後肯定就要碰麵了。
但是現在多想也沒有用,阿爾巴利諾看見傳輸進程已經結束,他輕快地拔出u盤,然後想了想,選擇直接把電腦恢複出廠設置。
“你不能現在就走。”米達倫說。
赫斯塔爾已經從米達倫這裏弄到了不少信息:比如說,他從未接待過客人,所以也不知道都有什麼人會造訪紅杉莊園,不過孩子們都被關在同一個地方,如果能把他們帶出來,一定能從他們那裏拿到人名單。另外,這些孩子隻接觸過羅文和他的手下們,從來不知道斯特萊德這個人的存在。
由此可見斯特萊德還是挺狡猾的,目前沒人能證明他確實參與了這起有組織的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也許奧雷莉除外,她上次親口說自己在斯特萊德麵前為赫斯塔爾贏得了參與今晚的活動的機會。但是奧雷莉的立場也很曖昧,不知道她是否願意和警方合作——斯特萊德肯定對類似的事情早有準備,決定一出事就把所有責任推到羅文身上。
知曉了這些信息之後,赫斯塔爾覺得自己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了,他一邊整理袖口一邊看了米達倫一眼,問:“為什麼不能走?”
米達倫坐在床上專心致誌地玩那把蝴蝶刀,聞言抬起頭用刀柄指了指赫斯塔爾的下半身:“他們會覺得你太快了。”
……赫斯塔爾可算是明白為什麼這孩子在福利院呆了十幾年都沒被人領養了。
赫斯塔爾有點想要罵人,又有點想扭頭就走。但是現在最主要的是,他後悔一開始就給米達倫一把蝴蝶刀了,米達倫從刀鞘中甩出刀刃的的動作別別扭扭,看上去就好像差點要切掉自己的手指。
赫斯塔爾看了米達倫半天,最終忍無可忍地開口:“你過來,那把刀不是這樣用的。”
米達倫咧嘴一笑,從床上跳了下來。
阿爾巴利諾站在宅邸的陰影之中。
他是沿著排水管從樓上爬下來的,現在正站在草坪裏,紅杉莊園的草坪是黑麥草和高羊茅的混合,四季常青,沒有一隊園丁可侍弄不了這種能長到三四十厘米高的草坪。土地在他的腳下濕潤而柔軟,但是草坪又保證他不會留下可以辨識的腳印,阿爾巴利諾的目光盯著不遠處一個晃動的人影。
亨特幫他摸清了每天守衛的活動規律,這種規律就算是在這樣特殊的晚上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變動。他隻要能放倒站在不遠的前方活動的那個人,就能從最近的路線到達莊園的圍牆,然後從牆上翻出去。狗一般不在那個方向活動,隻要他的聲音夠輕、動作夠快,應該就不會陷入被五條狗追著跑的慘狀。
——但是亨特不會想到他接下來要怎麼做。
但是那也無所謂,亨特和紅杉莊園之間的消息不是互通的,他們最後永遠也不會發現事情到底是怎麼迴事。
阿爾巴利諾無聲地穿過重重陰影,走向了那個人。那個人站在一處牆角,正看向院牆的方向,手裏百無聊賴地夾著一支煙,紅色的星點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這顯然是一個不怎麼敬業的守衛。
阿爾巴利諾從這個人的背後無聲地湊過去,像是貓或者獵豹一般輕巧,他猛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對方大驚失色,掙紮之中竟然不管不顧地一張嘴,隔著阿爾巴利諾手上的手套一口咬在他的大魚際上。阿爾巴利諾低低地嘶了一聲,但是動作沒有絲毫的停滯,一刀捅進了他的喉嚨。
這個人一聲也沒吭,隻有溫熱的鮮血從喉嚨處潺潺奔流出來。阿爾巴利諾抽出刀,在這個人肩膀的布料上擦拭幹淨刀刃上的血,然後鬆開手。這個守衛已經失去了支撐自己身體的力量,他的身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阿爾巴利諾的手掌隱隱作痛,這個家夥咬得很重,他手上戴著的乳膠手套可能被撕破了,大魚際的皮膚似乎有些出血,阿爾巴利諾估計傷處正在不可避免地紅腫起來,而且一夜之間將會變為青紫。
阿爾巴利諾沒有再多看這具身軀一眼,隻是沉著地從他的身上邁了過去,迅速步入濃稠的黑暗之中。那些血腥味和輕微的騷動已經驚動了狗群,阿爾巴利諾聽見它們在莊園的另一頭咆哮起來,在黑夜之中連綿成一片。
阿爾巴利諾跑起來,循著陰影掠入黑暗,把連串的犬吠甩在身後。
赫斯塔爾去宅邸的前廳交還鑰匙的時候時間不太巧,門廳裏沒有別的俱樂部會員在,而羅文正站在門廳的角落裏不知道給誰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是也沒能掩蓋他的聲音的憤怒和焦急。赫斯塔爾過去的時候,隻隱隱約約聽到了幾句:“不知道什麼時候……刀……人已經找不到了……”
就聽這隻言片語,就知道不是關小孩的那個地方出事了就是紅杉莊園的某處出事了,赫斯塔爾真想留下來聽歌究竟。但是他擔心長時間停住腳步引起對方的懷疑,隻是走過去把鑰匙留在對方麵前的桌子上。
羅文停住話頭,抬起頭看了赫斯塔爾一眼,然後向他點點頭,做了個抱歉的口型,表示自己不能送赫斯塔爾出門了。
在這種情況下赫斯塔爾當然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他隻能轉身向宅邸外麵走去,外頭的涼風已經透過虛掩著的門向門廳灌進來,帶來一絲夜晚略帶苦味的新鮮空氣。
被他甩在身後的是莊園裏不知道多少縱情聲色的衣冠禽獸。他的心裏還蟄伏著一個怪物,而遠處不可知的黑暗之中,也有另外一個怪物,正在等他歸家。
赫斯塔爾終於迴家的時候阿爾巴利諾已經睡了,室內一片寂靜。對方入睡之前沒有拉上窗簾,層層疊疊的燈光堆砌在地平線上,把阿爾巴利諾籠罩在一片淡薄的陰影之中,赫斯塔爾也隻能看清床單褶皺堆疊的輪廓,邊角上鍍上一層柔和的亮光,像是山川的脈絡。
他盡量輕手輕腳的去浴室洗澡、洗漱,上床的時候頭發沒太吹幹,發尖還有點濕漉漉的觸感。他的體重落在床墊上的時候時候,床墊在壓力之下發出輕微的吱呀一聲響,身後的阿爾巴利諾應聲挪動了一下身體,嘴裏低沉地嘟囔了一句什麼。
——然後一隻手落在赫斯塔爾的肩膀上,掌心異乎尋常地溫暖。那隻手順著他肩膀的弧度往下滑,慢吞吞地環住了他的腰。
赫斯塔爾僵了一瞬間,低聲問:“阿爾巴利諾?”
赫斯塔爾的家裏同所有有錢人一樣,擁有麵積誇張但一張實際上根本沒用的大床,阿爾巴利諾從來規規矩矩地睡在屬於他的那一邊,甚至都不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碰到赫斯塔爾。
但是現在,他的聲音裏有股沉重的倦意,開口的時候聲音含糊,手落在赫斯塔爾的身上。
“我看見網上說情侶之間睡覺的時候應該多進行身體接觸,這樣可以增進感情,我覺得寫的挺有道理的樣子。”阿爾巴利諾這樣迴答,透著一股理所當然,“你迴來的好晚。”
赫斯塔爾想要出言譏諷他,一般情況下,他會諷刺對方不要以為看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戀愛秘籍就覺得自己在“愛”。他有立場說這話,但是此時此刻他猶豫了,無非是因為紅杉莊園的燈火依然是窗外萬千光芒中的一點,而他的噩夢還藏在床鋪地下,隨時準備伸出尖銳的爪子來。
所以最後他說出口的是:“……有個新案子,要加班。”
阿爾巴利諾模模糊糊地哼了一聲,好像對這個答案滿意了。他手收緊了一點,嘴唇無聲而溫暖地貼上赫斯塔爾的後頸。
“睡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