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阿爾巴利諾迴家得甚至比赫斯塔爾更晚一些。
wlpd的人又跟著他去法醫局看了唯一剩下的那具屍體,其他的死屍早已在很久之前就被埋葬,要不是湯米心細,他們就會永遠被人遺忘。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察們又挨個問了當時負責解剖的醫生,看了好多觸目驚心的圖片。
“……我現在有點讚同你們的看法了,”貝特斯最後遲疑地說道,目光在阿爾巴利諾和麥卡德之間遊移,“雖然受害人的死法大不相同,但這些案件或許確實可以並案——年齡、遭受性侵的跡象、拋屍的方式……還有,這些受害人都長得很漂亮。”
確實如此,就算是照片上那些屍體已經浮腫腐爛到難以辨認原樣,從實驗室製作的那些複原圖裏依然可以看出他們活著的時候依稀的樣貌。年輕的、膚色白皙的、有著大大的眼睛的孩子們,柔軟的頭發像是金色的玫瑰。
麥卡德看著那些照片,沉思著說:“……如果這些孩子是被什麼人有目的地聚集在一起的話,我隻能說,挑選孩子的那個人看上去很偏好金發。”
——而現在,阿爾巴利諾·巴克斯走進赫斯塔爾家的客廳,房間裏一片黑暗,隻有牆角的落地燈是亮著的,這星點光芒與落地窗外流淌不息的燈河交相輝映,給室內蒙上了一片輕紗一般的暖橙色光輝。
赫斯塔爾坐在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麵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瓶開封的芝華士威士忌,厚重的玻璃瓶子裏像是盛了半瓶室外的璀璨燈光;他的手裏虛虛地握著一隻玻璃杯,裏麵裝了一指深的酒液。
完蛋——這是阿爾巴利諾的唯一一個想法:可能是因為父親酗酒的緣故,赫斯塔爾實際上很少喝酒,他是真的能做出跟奧爾加去酒吧的時候隻喝軟飲料這種事的人。他們跟奧爾加約過好多次“周末酒吧之夜”,阿爾巴利諾隻見過他喝過兩次酒,還都是因為他工作不順導致頭疼得不行才向酒精妥協。
這就意味著,赫斯塔爾現在的心情肯定相當、相當糟糕。不奇怪,要是斯特萊德被捕且因為證據充足被關在監獄裏逐漸爛掉,也不是維斯特蘭鋼琴師樂見的場麵。而他不是義警的原因就在於此:他並不想保證罪人受到法律的製裁,他想用自己的手親自殘酷地製裁他們。
阿爾巴利諾花了半秒鍾想了想要不要跑,但是他自己的房子可能已經被灰塵淹沒,而且就算是冰箱抽屜之前沒發黴,現在也已經長出毛來了,所以他很快放棄了這種想法。
最後他選擇直接在赫斯塔爾對麵坐下,桌麵上另放著一隻空杯子,顯然是赫斯塔爾在等著他迴來。赫斯塔爾在他坐下的時候隻是掀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一個字也沒有說。
夜晚的這些光暈和酒的氣息或多或少地令阿爾巴利諾想到了另外一個夏天的晚上。那瓶貴腐酒。那把槍。一個秘密就此收斂了聲息的夏季的夜晚。
阿爾巴利諾沉默地給自己倒了酒,酒瓶放迴桌麵發出錚的一響,然後他聽見赫斯塔爾說道:“給我看看你的手。”
——阿爾巴利諾的手上纏著一層薄薄的紗布,用以遮擋他去紅杉莊園的那個晚上在手上留下的牙印。他之前本來決定如果赫斯塔爾問起這塊紗布就迴答說是在檔案室的時候被掉落的箱子砸傷了手,但是赫斯塔爾後來也沒有問。
現在,阿爾巴利諾微微向前傾身,直接把自己的手遞出去;赫斯塔爾的手指擦過他的手腕和跳動的脈搏,解開繃帶,把它慢慢地解下來。那個牙印過了兩天之後依然呈現出一種微微的黑紫色,皮膚略微紅腫,那是人垂死掙紮的時候會留下的力度。
赫斯塔爾打量了半天,然後用指尖輕輕按了一下,然後聽見阿爾巴利諾低低地嘶了一聲。他慢慢地用手指摸過那片青紫,低聲問道:“你隱瞞了我什麼事情嗎?”
阿爾巴利諾苦笑了一下,他的聲音聽上去甚至是誠實的:“我真的很想說我沒有。”
奧瑞恩·亨特坐在自己那輛灰撲撲但是好用的自動擋汽車裏,咒罵著試圖把自己隱隱作痛的腿放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雖然事實證明這個位置在世界上並不真的存下:他的腿比天氣預報更準確,現在這樣的疼痛是下雨的征兆,而這個季節下雨必然導致降溫,真該死。
他的車子就停在維斯特蘭市警察局大門對麵,鮑勃·蘭登曾經拋屍的那個黑暗小巷的正前方,wlpd的辦公樓永遠燈火通明,因為這座城市裏永遠有謀殺案正在發生。
亨特在門口等了二十多分鍾,他等著的那個人才姍姍來遲,那個人手裏拎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黏糊糊的三明治,在亨特第一次鳴笛之後向著他車子的方向走來。
亨特聽著副駕駛座的車門被人拉開又重重甩上:布爾警官坐進了他的車裏。
布爾警官是一個足足有兩米高的壯漢,他一坐上這輛車,亨特就聽見車子底盤嘎吱一聲向下一沉;布爾那雙大手握著自動販賣機裏買來的三明治,看著就跟拿著過家家的塑料玩具一樣。
而這個一看亨特就打不過的人正粗聲粗氣地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亨特來wlpd之前找自己在警局的一個朋友打聽了一下——所有賞金獵人都有這麼一兩個在警局的朋友——他的朋友說巴克斯醫生和阿瑪萊特關注的那個河道拋屍案是個跨州案件,因此被fbi接手了。
那本來是布爾的案子,卻被轉給了警察跟bau合作的哈代警官,為此布爾大為不滿:他還想要個在bau探員麵前拋頭露麵的機會呢,因為如果能通過篩選進入fbi,前途可比在維斯特蘭當一個小警察光明多了。
亨特敏銳地意識到,這個事實對他有利用價值可言,這也就是他為什麼忍著腿疼在晚上來到警局見布爾。
維斯特蘭的賞金獵人們私下流傳著一個名單,也就是“可以合作的警官排行榜”,在這個名單上,巴特·哈代向來高居榜首。哈代警官擅長傾聽賞金獵人們的意見,也尊重他們的工作方式,但是他同時也非常、非常敏銳,亨特不認為自己接下來要幹的事情能瞞過對方,也並不想冒這樣的風險。
而布爾警官則在榜單裏很靠後的位置,因為他實際上打心眼裏看不起賞金獵人——但是正如阿爾巴利諾·巴克斯所說,布爾警官之前河道拋屍案的負責人,也如阿爾巴利諾所說,布爾警官腦子並不怎麼好使。
雖然他的確討厭賞金獵人不假,但是肯定不會拒絕送上門的好事。就比如說,亨特現在正打算不太有職業道德地把巴克斯醫生和阿瑪萊特的調查成果拱手送上,這也是他無計可施之時隻能采取的下下策。
“是這樣,”亨特謹慎地措辭,“你最近是不是在負責一個河道拋屍的案子?”
如他所料,布爾氣唿唿地哼了一聲:“你他媽別提了,fbi的人介入了那個案子,還非得要求哈代負責案件,我現在就是個給哈代跑腿的。”
“那可真糟糕,”亨特慢慢地說,“畢竟我聽說,其實哈代警官的破案率也沒有那麼樂觀:鋼琴師和園丁的案子都在他的手裏,這兩起案件可沒有任何進展。”
“州立大學的那女人隻跟他合作,也還不是看上了他手裏有鋼琴師和園丁的案子;他手裏有一個從bau辭職的側寫師,破案率當然也比別人高,fbi那個麥卡德竟然因為這種原因對他青眼有加。”布爾惡狠狠地嘖了一聲,“操,我之前因為一起謀殺案特意拜托了那個婊子,她把我拒之門外,說什麼‘沒有任何挑戰性’——”
亨特輕輕地咳了一聲,阻止了整段對話跑題到對奧爾加·莫洛澤的詆毀上去。
“你也有些可以在現在這個案子上壓哈代一頭的方法,”亨特故作神秘地說,“我可以提供一些方案。”
布爾警官懷疑地看著亨特:“你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對兇殺案很感興趣。”亨特說,聽見對方沒能掩蓋住自己不屑的輕哼,是了,他在wlpd有五花八門的綽號,什麼瘋子亨特啦、獵人亨特(hunter the hunter)啦,他都習慣了。
所以亨特毫無障礙地繼續說下去:“總之,我前一段時間也在調查這個拋屍案,而且有一些進展。”
果然,雖然布爾看著他的表情還是充滿懷疑,但是眼裏似乎多了點熱切的神色,他急切地問:“什麼進展?”
——亨特咧嘴一笑,露骨地做了一個數錢的手勢。
“這個,”他故意慢吞吞地說,“是要收費的。”
阿爾巴利諾低頭看著赫斯塔爾慢慢地把他手上的繃帶纏迴去,然後開口問道:“前幾天你為什麼沒有問?”
“因為我估計我問了你也不會迴答我,那就沒有意義。”赫斯塔爾把繃帶纏好了,看不太出曾經被解開過。赫斯塔爾直起身,靠迴到椅背上去,把杯子裏剩下的酒水一口飲盡了。
阿爾巴利諾沉默了一下,然後又問:“那你為什麼現在又願意問了?酒精是提高了你對我的道德感的期待,還是麻痹了你負責感受失望的那部分中樞神經?”
“可能是我最終發現,無論你如何讓我失望,實際上也不比整個世界讓我失望得更多。”赫斯塔爾掃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你是所有可能發生的壞事裏唯一可以忍受的,也是可以預測的,最為穩定的。”
阿爾巴利諾盯了他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
“無論你怎麼想,你都可以相信一點。”阿爾巴利諾輕輕地說道,“我背著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與卡巴·斯特萊德本人無關——無論如何,我已經決定最後把他留給你。我不會殺他,你是唯一有權利殺死他的人,這是我的承諾。”
赫斯塔爾垂著眼睛坐在那裏,輕輕點點頭,所以阿爾巴利諾就當他同意了——同意了很多事情——阿爾巴利諾當機立斷放下手裏的杯子,起身擠到赫斯塔爾的座位上去。不過隻能坐一個人的扶手椅實際上確實是坐不下兩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赫斯塔爾被他擠得低低地罵了一聲什麼。
阿爾巴利諾笑了起來,不依不饒地扳過他的下巴去親他,赫斯塔爾皺著眉頭不輕不重地在他的胸口推了一把,不過實際上也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赫斯塔爾的嘴唇帶著點酒味,溫熱而柔軟。
“現在,”阿爾巴利諾貼著他的嘴唇低低地說道,氣息溫暖地吹在他的皮膚上,“我可以幫你想想怎麼殺了斯特萊德。”
亨特早就學會要怎麼拿捏布爾警官這樣的人:你要是把他想要的東西主動送到他麵前,他一定會懷疑你這樣做的目的,但是如果你大聲對他說“這是要收費的”,他反而會覺得一切合情合理。
所以,現在亨特需要做的就是把希望對方得到的資料直接放到對方麵前,然後告訴對方自己的報價。反正,就算是布爾警官最後要拿這些東西去邀功,也最終會交到麥卡德和哈代手上;在不知道巴克斯醫生和阿瑪萊特想拿這件事做什麼文章的情況下,把資料交給哈代和fbi是他能做出的最保險的決斷了。
他不相信那兩個人會出於善良的意圖調查紅杉莊園的案子,一個有可能是殺人犯的家夥和一個黑幫律師?別逗了。
問題就在於,亨特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做什麼,當然也就無從防範。要是一般的情況下亨特可能也就隨他們去了,但是這個案子涉及到那麼多孩子——那些孩子!
而現在布爾正緊盯著他,懷疑地問:“你為什麼——?”
“得了,反正就算我繼續調查這個案子,也得不到警方的褒獎,我知道他們實際上都可討厭我了。”亨特粗聲粗氣地說道,“與之相比,我寧可拿它多賺點錢。”
“……那得看看你手上有什麼,我才能決定要不要為此付錢。”布爾想了想,然後提出。
魚已經逐漸上鉤了,亨特在黑暗裏露出一個不太起眼的笑容。他慢吞吞懶洋洋地說道:“那起案子的嫌疑人名單,還有他們可能藏孩子的地方的地址。”
布爾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看上去有些滑稽:“你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我的一個線人幫我搞到的,恕我不能透露來源,那可是我用來吃飯的家夥呢。”亨特舒舒服服地靠在駕駛座椅背上,小心地伸展著他酸痛的腿,事情的進展終於讓他開心一點了。“好好考慮考慮吧,布爾警官,你願意花錢得到這條消息嗎?”
“簡單地說,你現在需要兩樣東西,”阿爾巴利諾說道,曲起兩根手指,“斯特萊德的命,還有去紅杉莊園參加那種聚會的人名單。”
赫斯塔爾剛剛跟他描述了自己是如何讓奧雷莉·黛爾菲恩引薦他的,以及他第二次去紅杉莊園時的見聞,關於米達倫的那些事情。之前阿爾巴利諾有點想要幫赫斯塔爾殺了斯特萊德的意思,所以這件事赫斯塔爾就一直沒跟他說。
現在,既然對方已經給出了承諾,而且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種不可控的地步,那麼繼續隱瞞似乎也沒有必要。
赫斯塔爾點點頭,說:“是的。我相信隻要找一個呆在莊園裏時間夠長的孩子,就可以拿到一部分主顧的體貌特征。而隻要簡單地逼問其中一個主顧,他就會把和他同樣經常光顧斯特萊德的特殊聚會的人供出來——羅文對我說他們之間從不見麵,我其實不那樣認為;看斯特萊德召開那些宴會的狀態,他很可能也開過那種讓一群戀童癖聚在一起享樂的宴會,他們都是有錢人,這樣同為共犯的心理反而和促使他們之間密切合作。”
阿爾巴利諾想了想,然後點點頭,但是同時又指出:“不過如果你想從一個孩子嘴裏得到真相,就得給他安全感。那孩子必須在莊園呆了很久才可能知道得那麼詳細,要是想要贏得這種已經被囚禁許久的孩子的信任,你就必須得把他從莊園裏帶出來。”
“是的,但隻要一把孩子帶出來,斯特萊德就會發覺,然後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避風頭。”赫斯塔爾歎了口氣。
阿爾巴利諾聳聳肩:“而且同理,如果先殺斯特萊德,紅杉莊園的人肯定就會立刻把孩子們轉移到別的地方去,短期之內咱們就不可能找到他們了。所以——”
“所以從關押孩子的那個地方帶出來一個孩子和殺斯特萊德必須同時進行,不能讓他們有互相通知的機會。”赫斯塔爾說,他在太陽穴周遭感受到了那種熟悉的疼痛,不禁伸出手去用手指揉了揉。
而阿爾巴利諾則側著臉看著他,一副很專注的樣子。
“怎麼了?”赫斯塔爾皺著眉頭問。
“我在想,在你的描述裏,那個叫奧雷莉女人對你的態度很奇怪。”阿爾巴利諾慢慢地說道,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自己的膝蓋,“我認為,她的立場可能是……可以動搖的。或許,我們可以跟她談談,反正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依然對斯特萊德的動向一無所知。”
赫斯塔爾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假設她真的知道什麼有用的信息……”
“如果她能幫我們掌握斯特萊德的動態,我們就可以一個人去救出孩子,另一個人去殺斯特萊德。”阿爾巴利諾點點頭,“斯特萊德一死,麥卡德肯定立刻會找到咱們,我覺得他懷疑咱們兩個是鋼琴師和園丁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所以最保險的方法是,咱們從那孩子嘴裏問出有效信息,然後馬上就走,等風頭過去再迴來料理剩下的家夥。”
而既然肯定是赫斯塔爾去殺斯特萊德,那麼孩子的事情隻能交給阿爾巴利諾……他是不會把某個孩子活著帶出來的,赫斯塔爾想殺掉參加那個活動的所有人,但是這個工作量就算是等風頭過去再迴維斯特蘭辦也太危險了,他不想冒這種風險。
所以到時候對赫斯塔爾而言整件事情會是這樣的:斯特萊德死了,但孩子被帶走的過程中也不幸死了,他們不可能知道到底有誰還是他們的目標,也不可能留在維斯特蘭坐以待斃。隻要有足夠的時間,阿爾巴利諾有把握讓赫斯塔爾慢慢把這件事放下。
而現在赫斯塔爾依然對阿爾巴利諾心中的計劃一無所知,就算是他知道阿爾巴利諾這麼考慮是為了他好,他也肯定不會接受的。現在,他隻是仔細地琢磨著阿爾巴利諾所說的話,然後慢慢地點點頭。
“那就說定了?”阿爾巴利諾問,言語之間有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先殺了斯特萊德,然後你跟我走。出境的事情我可以安排。”
赫斯塔爾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看上去似乎疲憊不堪:“一個月之前,我都沒想到我會跟你進行這種對話。”
而聖誕節時赫斯塔爾還因為這件事勃然大怒,因為他認為阿爾巴利諾不應該以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提出那種會改變他一生的提議。赫斯塔爾當然不會喜歡那樣的提議,因為阿爾巴利諾猜測,他可能確實喜歡在維斯特蘭的生活——但是此刻跟之前的任意一刻都是不同的,他們都意識到了麥卡德那邊奇異的動向。此刻依然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但是就算是赫斯塔爾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時間確實不多了。
——隻要他要對斯特萊德動手,他就必須做好逃亡的準備,這一點毋庸置疑。
阿爾巴利諾沒再說話,隻是專心致誌地盯著他的麵孔。
然後赫斯塔爾輕輕地說:“好吧。”
奧雷莉·黛爾菲恩從夢中驚醒。
她住在冷冰冰的高檔公寓裏,從露臺就能眺望到大城市毫無生氣的天際線,那些車子交織成白色和紅色的燈海,機械化,緩慢挪動,不知疲倦。
而現在,她柔軟的床鋪上坐著一個男人。
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是那種長相符合大眾審美以至於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覺得他長得好看的類型——這種人適合投身電影業或者色情行業,反正兩者實際上都是向顧客出賣自己的資本。
無論如何,這個人都不應該三更半夜出現在她的床邊。
這有點太嚇人了,奧雷莉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然後在音節沒能完全發出來的時候就被那個人捂住了嘴。他的手指十分有力,帶著一層薄繭,非常不憐香惜玉地壓在她的嘴唇上,把奧雷莉弄疼了。
她在對方的壓製之下拚命撲騰,真心希望自己不要遇見什麼入室強奸犯——比較諷刺的是,很多人都覺得性工作者不會在意入室強奸。
但是這個人什麼也沒有做,隻是仔細地打量著奧雷莉的臉,然後,他突兀地說道:“鼻骨斷過兩次……不,三次。”
奧雷莉愣住了。
對方用一隻手壓製著奧雷莉,用另外一隻手小心地撫摸過奧雷莉麵頰的皮膚,聲音輕飄仿佛喃喃自語:“左眼眼角縫過針……傷疤恢複的很好,化妝技術也很精妙;但是我還能摸到一點點針腳造成的褶皺。至於手臂上——”那個男人一把抓住了她試圖掰開對方捂著自己的嘴的那隻手,粗暴地把她的手臂拽到眼前,不知道在打量什麼,“——這些傷痕,要不然是你在試圖自殘,要不然是你想自殺沒找準血管的位置,最新的傷疤也在兩年之內。”
然後他鬆開了手,奧雷莉立馬退到了離這個男人最遠的位置,手忙腳亂地用床單裹住自己的身體。而那個男人則直起身懶洋洋地看著她,說道:“你被人虐待,黛爾菲恩小姐。”
奧雷莉說“你——”,然後她頓住了,因為她看見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坐在臥室的最角落處,離窗戶的光源和被打開的夜燈最遠的地方,表情晦暗不明。
“這是怎麼迴事?!”奧雷莉質問道,聲音比自己想象得要尖很多。
赫斯塔爾掃了一眼那個男人,沉聲說:“這位是我的朋友——”
“男朋友。”那個男人笑瞇瞇地糾正道,被赫斯塔爾不著痕跡地白了一眼。
“……阿爾巴利諾·巴克斯,”赫斯塔爾繼續說道,聲音平穩得跟沒被打斷過一樣,“他是一名法醫。”
“所以,黛爾菲恩小姐,是誰曾經虐待你?是卡巴·斯特萊德還是他在紅杉莊園的那些俱樂部會員?”阿爾巴利諾饒有興趣地問道,他甚至都沒試圖掩蓋一下自己興致勃勃的表情,真是太沒禮貌了。
如果奧雷莉是一隻刺蝟的話,現在她渾身上下的刺肯定都豎了起來,她警惕地盯著阿爾巴利諾,尖刻地問道:“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阿爾巴利諾懶洋洋地一笑,那種吊兒郎當的樣子看了就叫人生氣,“因為畢竟我們兩個同時出現在這裏隻有三種可能性:第一,我們和警察有聯係,想把紅杉莊園那些人渣一網打盡;第二,我也很喜歡年輕的小男孩,所以想讓你為我引薦一下;第三,我們兩個想跟你來一場三人行——”
“而眾所周知,”赫斯塔爾像是聽到什麼隱秘的笑話一樣冷哼了一聲,“巴克斯醫生真的很擅長跟人玩三人行。”
阿爾巴利諾跟沒聽見他的譏諷一樣,隻是直視著奧雷莉:“怎麼樣,黛爾菲恩小姐?你希望答案是哪一種?”
“如果我迴答了,你們會馬上把我的答案告訴斯特萊德,”奧雷莉冷冷地說道,“你們這些有錢人為了考驗我們的忠誠能幹出來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那就是說,你希望我們是警察咯。”阿爾巴利諾笑瞇瞇地問。
——奧雷莉瞪著他。
“是這樣,我們是wlpd的警官巴特·哈代的朋友,如果你查查新聞,可能會看到一些關於我們跟他一起對付滅門屠夫的新聞。”阿爾巴利諾語氣很輕鬆地說道,“警方最近正在關注斯特萊德的案子——你也知道他做了什麼——所以,如果你能屈尊告訴我們哪天斯特萊德會去造訪關押小孩的那棟建築物,那就再好不過了。”
之前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斟酌了半天,覺得還是等斯特萊德跟那些小孩在一棟建築物裏的時候動手比較好,他們兩個之間距離較近的話也比較好互相照應,斯特萊德身邊肯定有保鏢,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單獨行動比較好。
而奧雷莉皺緊了眉頭:“你知道我不會說的。我再重複一遍:如果我迴答了,你們會馬上把我的答案告訴斯特萊德。”
“是的,這也可能是對你的忠誠度的試探,”阿爾巴利諾點點頭,“但問題在於,你恨他到了什麼程度?到了願意為此鋌而走險的程度了嗎?”
“你為什麼認為我恨他?”奧雷莉氣勢洶洶地反問。
“答案就寫在你的眼睛裏,”阿爾巴利諾微微一笑,伸手比劃了一下,“就好像那天你在舞池裏隻挑了我男朋友搭訕一樣。”
奧雷莉看著阿爾巴利諾,仿佛愣住了。而阿爾巴利諾隻是把自己的名片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來,輕輕地放在了奧雷莉的床頭櫃上。他開口的時候聲音依然輕柔,像是一首催眠曲的餘韻。
“總之,如果你下定決心,請隨時聯係我。”他說,“你要知道,接下來你做出的任何選擇,對你我來說都十分重要。”
然後他轉過身,就仿佛照應他的動作一般,赫斯塔爾也同時從牆角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像是一場舞蹈經過精妙設計的舞步似的。奧雷莉坐在原處沒有動,胸口起伏,手指攪緊的床單。
她看見這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了燈光照不亮的黑暗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