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在庭審的兩天之內,阿爾巴利諾隻見過赫斯塔爾三次。
這或多或少是在意料之中的,赫斯塔爾已經為了這個案子忙到根本已經住在辦公室裏的地步——這也是個很矛盾的細節,這個人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可以殺死斯特萊德的機會,但是也不會在庭審這樣的場合裏刻意放水。
雖然在一係列兇案的選擇上他名聲不佳,但是他確實是一個被告能想象到的最好的那種律師。
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庭上,阿爾巴利諾拿著屍檢報告向陪審團證明第六起拋屍案的兇器在斯特萊德的辦公室裏的時候,他能看見赫斯塔爾的目光從被告席那邊望過來,眼睛冷而藍。
阿爾巴利諾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那是華莉絲·哈代準備的殺手鐧,也是貝斯特等人進行了不分晝夜的工作之後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成果之一。阿爾巴利諾沒把這事告訴過赫斯塔爾,多多少少是有原因的——在他作為技術證人出庭前二十分鍾,他才從華莉絲手裏拿到了那份罪證實驗室的檢驗報告,根本沒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辯方的律師團隊那邊去。
他想,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這說明,華莉絲必然從巴特·哈代那裏聽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關於他和赫斯塔爾的感情關係的事情,而這名精幹的檢察官選擇在這樣的時刻不信任他。
巴特·哈代必然知情,但是他並沒有製止……這其實是個挺有意思的態度。
而阿爾巴利諾也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在這種如山的鐵證麵前斯特萊德很可能入獄,而假設他一旦入獄,赫斯塔爾就失去了謀殺他的最後機會。維斯特蘭鋼琴師是個了不起的連環殺手,但是還沒了不起到可以越過聯邦監獄的重重守衛的程度。
——他站在法官、書記官和陪審團麵前,冷靜地把手按在聖經上發誓,然後開始自己的陳述。</i>
奧瑞恩·亨特手持蘸滿湯汁的麵包,開始迴憶自己到底是怎麼落到現在的地步的。
他在教堂厚厚的陳舊相簿中看見了一個長得特別像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小男孩,然後就落入了“尋找威爾”的絕望征程。就算是在這樣的小鎮,名叫威爾的男孩也沒有上百就有幾十,更糟糕的是,教堂裏的老婆婆死活想不起威爾的姓氏,隻能隱約記得他父親是個電工。
……但是這個小鎮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出產硬木,這一產業養活了附近的不少工廠,就算是隻計算現在還生活在小鎮裏的人們,他們中間都有好多電工。
可無論如何,亨特先生可是但看著醫院的醫療報告就推測出醫院裏有個死亡天使的優秀賞金獵人,在漫長的尋找之後,現在的亨特坐在一個熱情好客的中年鎮民家的餐桌邊上,跟他一起享用燉肉濃湯和麵包。
而他眼前這位熱情好客的——長得有點像棕熊的——鎮民,是他開始尋找“威爾”之後發現的最重要的線索。
“……說真的,我不認為那個電工是你要找的老戰友。我父親當時也是一名電工,他跟你想找的那個人是同事,而我很確定,那個電工看上去一點不像迴去參軍的那種人。你的朋友不是個軍人嗎?”“棕熊”一邊吃東西一邊含含糊糊地對亨特說。
在這些鎮民眼裏事情是這樣的,這位令人敬佩的老兵來小鎮上尋找自己好朋友的過去,而照片裏那個名叫威爾的小孩跟他好朋友長得很像,所以四舍五入,那孩子很可能是他的老戰友的兒子。
看吧,這就是亨特忙了這麼長時間最大的發現了:眼前這位“棕熊”的父親和威爾的父親認識,但是這兩個孩子卻不太熟,他們當年也並不是朋友。隨著“棕熊”的父親早逝,亨特陷入了現在這樣的僵局:“棕熊”也想不起來威爾的姓氏是什麼,更是對亨特描述中斯特萊德那樣的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亨特伸手捏了捏鼻梁,問道:“你還有什麼線索嗎?就算是我沒辦法找到他們,我也想盡量多調查出一些事……能聽聽他們當年在這裏生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也不錯。”
他這謊話說得真是順溜極了,而且從某種角度聽起來甚至挺有道理的。
“我對可能是你的朋友的那位電工實在是沒什麼印象了,但是我可以跟你他兒子的事情,在上學的時候,我隻比他小一個年級。”這位鎮民笑了笑,很有創建性地說道,亨特簡直想在心裏喝彩,他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就是想打聽打聽阿瑪萊特當年的事情。
“我記得那孩子名叫威廉姆,不過所有人都叫他‘威爾’,”“棕熊”一邊迴憶一邊慢慢地說,“那是個挺孤僻的小孩,就是一般人嘴裏那種‘怪小孩’……不喜歡跟我們這些孩子交往,不跟人出去玩,上學的時候也不怎麼說話。當然了,我印象中他父親酗酒的時候要比清醒的時候多多了,所以或許在他父親不工作的時候,他還得想辦法打零工養活他們兩個,那麼這樣也是在所難免的……”
亨特沒敢露出皺眉頭的表情,但是他確實有點沒法把這個描述往赫斯塔爾·阿瑪萊特身上聯係,很多熟悉阿瑪萊特的人都覺得他是一出聲就長著現在那張沒好氣的臉的。
“不過我記得他的成績特別好,還在教堂的唱詩班裏彈鋼琴……真可惜,鎮子裏的中學因為招不滿生十年前就關門了,現在鎮裏的小孩都得出去讀高中,要不然你可能還能去查查當年學校的招生記錄。”
亨特也真的很想歎氣,他這麼可能沒想到去查學校檔案這種好辦法?但是白橡鎮的學校關門大吉好多年了,他現在一丁點資料都找不到。
“棕熊”砸了咂嘴,說道:“不過他高中都沒在白橡鎮讀,他和他父親就從鎮子裏離開、不知道搬到什麼地方去了……讓我想想那是哪一年……啊,應該就是聖安東尼教堂謀殺案的後一年,1988年吧。”
“謀殺案?”亨特忍不住問道,作為一個賞金獵人,他總是對“謀殺”這個詞很敏感。
“對,別看我們這裏隻是個小鎮子,但是當年也是發生過很嚇人的謀殺案的,當時那事在我們眼裏不比十二宮殺手之類的案子更遜色。”“棕熊”津津有味地說道,顯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當年的驚恐已經煙消雲散,隻遺留下來一種驚悚又神秘的感覺,“那個時候我才剛剛上中學呢。”
亨特迅速心算了一下,赫斯塔爾是在兇殺案後一年離開的白橡鎮,那年是1988年——也就是說兇殺案發生的時候是1987年。這恰好是三十年前,和斯特萊德來到維斯特蘭的時間微妙地吻合了,難道斯特萊德跟那起舊案有什麼關係嗎?
亨特認為自己沒法忽略這種時間上的巧合,於是就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問道:“那是件什麼樣的事情?”
“有兩個人被殺了,”“棕熊”描述道,“我記得我當時聽我父親描述過這個案子,死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教堂裏的助祭,另外一個是個平時很熱心的教友,一個好心人。我印象中那是個周日的晚上,當時教堂裏還不止有一個神父,但是住在教堂裏的神父和其他助祭們什麼也沒有聽見,第二天早晨他們一醒來就發現兩具屍體吊在教堂大廳裏、就在十字架的前方——那個時候我還小,沒有看見現場,但是想想就知道這事情有多可怕!”
“然後呢?兇手抓到了嗎?”亨特無聲地吞咽了一下,問道。
“沒有,警察們自己可能也一頭霧水呢。”鎮民笑了笑,把勺子扔迴麵前的盤子裏,舒服地舒展著身體,“但是我聽說,這個案子發生之後,教堂裏有個神父失蹤了——他們發現屍體的那個早晨,那個神父的房間裏就已經沒人了,警方可能也弄不清到底是這個神父也遭遇了什麼不測、還是他自己壓根就是兇手。鎮裏的警察局還通緝過那個神父一段時間來著,但是也沒有抓到人。”
從“棕熊”口中就再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故事了,而亨特拿著自己沒吃完的半塊麵包,不禁陷入了沉思:這頗多巧合之間是有著某種隱秘的聯係的,斯特萊德抽屜裏的十字架,神父的辦公室裏多得有些驚人的唱詩班兒童的照片,三十年前死去的助祭和教友……說起來,約翰遜神父說那些老照片是一個熱愛攝影的助祭拍攝的,而那個助祭已經死了,那麼,死在兇殺案裏的那個助祭是不是就是拍那些照片的那個助祭?!
三十年前失蹤的神父。三十年前出現在維斯特蘭的斯特萊德。
——這些巧合之間不可能沒有任何聯係。
亨特幹幹地吞咽了一口,麵包如同砂礫一般沿著他的喉嚨向下滑。
他腦子裏有一個調查方向了,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最後他調查出的結果不會是他喜歡的那種的。
<i>阿爾巴利諾第二次見到赫斯塔爾——嚴格來說,並不能稱之為“見到”。
那是庭審的第二天中午,他在上午的庭審結束之後被坐在旁聽席上的哈代和貝特斯拽出去吃點東西,華莉絲還在忙,所以沒有跟他們在一起。
當他們坐在餐廳裏的時候,貝特斯還有點激動地喋喋不休:“……這樣一定能釘死斯特萊德了,檢驗報告顯示傷害那個孩子的兇器就是斯特萊德辦公室裏的那個雕塑,我覺得他沒法解釋為什麼那個雕塑會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裏——”
哈代表現出一種謹慎的樂觀,顯然,作為一名負責調查兇案的警察,他在不同場合中跟赫斯塔爾打過很多次交道了,也見識過不少赫斯塔爾為被告人翻盤的匪夷所思的場景。
也就是在這一刻,阿爾巴利諾的手機響了起來。
餐廳裏太過嘈雜,阿爾巴利諾拎著手機走到了玻璃門外麵,才接聽電話。這天沒有再下雨,但是天幕之下堆積著厚厚的鉛灰色雲層,阿爾巴利諾就那樣看著從破碎的雲層邊緣露出來的微弱的天光,聽著赫斯塔爾的聲音從手機中響了起來。
赫斯塔爾的第一句話——唯一一句話——是這樣開口的,他說:“下午開庭後,我會指控你有偽造證據的前科。”
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阿爾巴利諾其實稍微愣了一下。
但是他很快想起來了這個話題的來源:在維斯特蘭鋼琴師半夜三更闖進他的房子之後,他住進了醫院;赫斯塔爾去醫院看望他的時候曾經問他說:“那麼你受賄嗎,巴克斯醫生?”
那個時候他是怎麼迴答的?
“假如說……我輕易可以做到,又可以逃避懲罰的話,又為何不去做呢?”
當然了,他麵對的人是赫斯塔爾,而赫斯塔爾從不會放棄把他透露出的任何一個細節調查得清清楚楚。他並未在特別大的案子上做過這種事,但是仔細調查肯定會有類似的把柄出現……他可是生活在維斯特蘭,他需要給不少人賣點人情,這樣才能保證“生活”的一帆風順。
要不然,他如果僅僅作為一個法醫局的法醫,怎麼可能知道能把他們偷渡到墨西哥的途徑?禮拜日園丁怎麼能搞到那些假牌照?警局裏又怎麼會有一個警員幫他查找些他沒有權限查閱的資料?
而此時此刻,赫斯塔爾那邊已經重歸於沉靜,隻能聽見有規律的唿吸聲。
阿爾巴利諾沉默了兩秒鍾,然後露出了一個甚至可以形容成挺開心的笑容。
他說:“行。”
赫斯塔爾頓了一兩秒鍾,然後直接掛斷了電話。而阿爾巴利諾又聽了十幾秒的忙音,然後才慢慢地把手機收起來。</i>
據斯特萊德所知,a&h律師事務所的人在法庭宣判無罪之後很快搞了一個慶功宴,那並不奇怪,這樣夢幻一般的成果會給他們律所提高很多知名度,無疑算是一場了不起的勝利。霍姆斯邀請斯特萊德也去出席那個慶功宴,被他婉拒了——酒水和食物遠遠不能夠吸引他,況且他還有許多事要做。
嚴格來說,這個官司並沒有打完,在大事上雖然有羅文給他頂罪,但是組織賣淫這事板上釘釘,傻子都不會相信他真的沒有參與其中;所以說他現在身上還背著一個緩刑和大量的罰金,另外還有幾百個小時的社會服務什麼的,這意味著他不能自由地離開維斯特蘭,要不然就算負罪潛逃……但這也無所謂,斯特萊德不相信他的律師們會被這點小小的絆腳石難倒。
另外還有華莉絲·哈代那女人,斯特萊德懷疑她就是垂死掙紮地要惡心他一把,那家夥竟然真的慫恿米達倫·普爾曼去申請限製令,難道她以為事到如今斯特萊德還會對那孩子做什麼嗎?
但——米達倫,米達倫,那小孩真是有張漂亮的臉,斯特萊德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合他胃口的長相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感覺有些可惜。
他琢磨這堆事情的時候坐在落地窗邊的安樂椅裏,手裏拿著一杯威士忌,注視著窗外閃爍的燈火。這不是他之前住的那棟房子,那房子雖然已經不被封鎖了,但是可以想見室內到處都沾滿了指紋粉,斯特萊德不願意迴去,況且他在市內的房產也不止一處。
他慢吞吞地喝著酒,腦海裏琢磨著那個金發的小男孩——和其他更不合法的畫麵,到酒喝到隻有一指深的時候,他的一個屬下進門來匯報,說是典獄長來了。
典獄長當然迴來,他們現在出於微妙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裏,典獄長和其他“老顧客”還擔心他被嚇破了膽在庭上把他們都供出來呢,聽到他被釋放之後當然會推出一個人來慰問他,典獄長就是那個人選。
其實斯特萊德不太想見這些人,他還在煩惱別的事情:就是曾經有人闖進紅杉莊園的事,那個晚上紅杉莊園裏沒有什麼特別見不得人的東西在,但是他辦公室裏的那臺電腦卻在那個晚上之後被恢複出廠設置了。這是一個巧合還是闖入者做的?闖入者拿走了什麼東西嗎?他放在那臺電腦裏的什麼東西?
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比他的庭審還有更令人憂慮一些。他料想到因為他掌握了太多秘密,那些來過紅杉莊園的大人物不敢讓他輕易被定罪,但是那臺電腦裏的資料就完全是另一迴事了……典獄長和其他會員不知道他曾經偷偷拍下一些照片、錄下一些視頻想作為底牌,如果他們知道了,自己就不會那麼好運了。
在他被捕之前,斯特萊德就試圖調查那個闖入者的事情,但是一直沒有什麼頭緒,現在他的一半手下都被定罪了,其中還包括最能幹的羅文,這項調查就又不知道要被拖延到什麼時候。
當然還有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斯特萊德很清楚他曾經到訪過紅杉莊園,在那個晚上選擇了米達倫,但是米達倫卻在問詢中說自己從來沒有被任何會員選中過。斯特萊德想破腦袋也沒想通米達倫為什麼要撒這種謊,這和奧雷莉死前奇怪的遺言一樣,構成了阿瑪萊特身上最大的疑團。
斯特萊德隻能把這樣的疑惑埋藏在心裏,畢竟雖然這個事實可以用來在庭上證明米達倫的證詞有說謊嫌疑,但是這件事一來牽扯到了他的律師,二來——也是最為重要的——斯特萊德作為在這個案件裏完全“無辜”的一員,絕不應該知道米達倫到底招待過哪個會員,所以他隻能對內心深處的疑問守口如瓶。
但是大步走進來的、喜氣洋洋的典獄長可不會知道他心中所想,這人還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控之中呢。
“斯特萊德先生,這次可真是虛驚一場。”典獄長笑瞇瞇地跟他寒暄道,“我和一些老朋友都很擔心你,這不,聽見你一被定為無罪,我就來了。”
——或許說是“都很擔心你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才更準確,斯特萊德隻是露出了一個同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道:“隻不過是我的運氣很好,我有不少好律師。”
“對了,說到律師。”典獄長忽然說道,從手中裝模作樣的公文包中掏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斯特萊德,“那個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事情我托人調查過了,看上去沒什麼出奇的,不過你也看一看——說真的,我之前以為他是跟你有仇、要給律師團拖後腿的人呢,但是看上去他辦事情也很靠譜嘛,說不定是咱們之前多心了。”
斯特萊德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接過對方手裏的文件夾翻開。那都是些很普通的個人資料,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履曆,他在a&h律師事務所的從業經曆,之前在別的州的大律所的工作經曆和實習經曆,大學時期和在法學院時的照片……
斯特萊德的翻頁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他的手指就按在最後一頁的頁腳上,那一頁上粗略地記載了他就讀的高中的資料,另附有一張網站頁麵的打印圖:他剛上高中那一年獲得了一個獎學金,學校把他和其他獲獎學生的照片都發布在了學校官網上,收集資料的那個人細心地把這個頁麵整個打印了下來。
斯特萊德死死地盯著那張年輕的麵孔:那張尚顯稚氣的麵孔,因為缺少脂肪和皮膚發黃而看上去和現在近乎截然不同的麵貌,更加鋒利和突出的顴骨和眉弓的棱角,藏在寬鬆的衣服下麵的過瘦而略顯佝僂的身體,陰鬱而逃避鏡頭的目光——
他的嘴角繃緊了,甚至連咬肌都顫抖起來。
這是不可能的。不應該是這個人。
“……威廉姆。”
<i>這兩天之內阿爾巴利諾第三次見到赫斯塔爾,對方依然站在被告的旁邊,他和斯特萊德不應該站在一起,那看上去是如此的怪異而不協調。
赫斯塔爾問:“對於布萊克先生的證詞,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阿爾巴利諾花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布萊克”這個名字從自己的記憶深處翻找出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阿爾巴利諾對自己不太在意的事情向來記得不那麼清楚。
他記得布萊克的事情發生之後他還沒當法醫幾年,也沒有成為禮拜日園丁幾年——這是個十分重要的前提,那個時候他尚未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就好像他第一次獻給大眾的作品糟糕透頂一般,那個時候他對普通人還抱有一丁點幻想。
或許是他當年在歐洲旅行時的一些經曆給他造成了一些錯誤的印象,在他迴到維斯特蘭的頭幾年裏,他的血液中依然有種屬於異鄉的、歐式的、浪漫的瘋狂在流淌,使他以為在普通人——在“活著”的普通人身上也能挖掘到“美”。畢竟他的記憶深處還有他的母親,還有湖泊,還有浮在水麵上的麻葉繡線菊柔嫩的白色花瓣。
所以當布萊克來找他、請求他的時候,他陷入了一種直白的好奇情緒中。他好奇著關於無措而瘋狂的靈魂的事情,他好奇著關於其他的罪人思想中的一切;而他眼前的這個人被莫大的恐懼支配著,而他想知道從這暴戾而龐大的情緒中有什麼東西能蛻變出來。
因此他答應了,隱瞞了一兩個關鍵的證據,延緩了對方入獄的時間——可惜這個人沒能給他驚喜,對方依然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直到另一起也蠢得可以的犯罪真正把他送進監獄。
阿爾巴利諾承認自己感到失望,“美是難的”,他曾經聽過有人這麼說。確實如此。從人的靈魂之中爆發出的純粹的、瘋狂而專一的美是如此的罕見,至今他也隻在他的母親身上見到過一次。
於是阿爾巴利諾感到失望,再次把目光投注向已死之人。
——直到若幹年之後,他遇到了赫斯塔爾·阿瑪萊特,遇到了維斯特蘭鋼琴師。
此時此刻,他直視著站在被告席上的人,這個兇殘的殺手就站在自己的仇人、自己一切罪惡的源頭之物身邊,聲音冷而硬,美妙而不可動搖。
阿爾巴利諾簡直想要微笑了。
“我沒有什麼要反駁的,”所以他頗為愉悅地迴答道,“布萊克先生說得都是事實。”</i>
拉瓦薩·麥卡德坐在奧爾加的病床之前。
按照醫生的說法,她的情況最近有所好轉,上肢可以看見有輕微的反應,如果一切順利,她可能在近日醒來。
“如果一切順利”,麥卡德隻想對這樣理想化的詞報以冷笑,事情永遠不可能向著順利的方向發展,就如同現在卡巴·斯特萊德已經是個自由人了一樣……當他們把這個人在關押孩子們的現場捉拿歸案的時候,誰又能想到現在這一天?
如果尚且毫無聲息的人在這場庭審之前醒來,事情會有所不同嗎?
或者,如果她更早醒來,是否禮拜日園丁和維斯特蘭鋼琴師早已羅網?
麥卡德明白想這些事毫無意義,天還是要亮的,等到天一亮,他就得乘上飛機迴匡提科去了。阿爾巴利諾·巴克斯那種精明的家夥不可能料不到他們已經被盯上了,雖然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阿瑪萊特混進紅杉莊園,但是可能等他下一次有機會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偷渡去墨西哥了。
麥卡德真的在這一刻思考了一下,現在就去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家門口,在門鈴響起對方來應門之後往裏麵開兩槍是不是才是最佳的選擇——但什麼才是最佳的選擇?最佳的選擇真的存在嗎?
他腦海裏有很多煩亂的念頭劃過,與此同時他的手機鈴聲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喂?”
打來電話的是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人。
赫斯塔爾推掉了霍姆斯興致勃勃地提議的慶功宴、迴到家的時候,阿爾巴利諾已經坐在沙發上了。
這並不特別奇怪,阿爾巴利諾在下午作證結束之後就離開了法庭,並沒有等待審判結果——如果赫斯塔爾的頭不那麼疼的話就會想明白,他必然被叫去和法醫主管談話了,他下午在證人席上說出的話可不是開玩笑的。或許,他現在已經被停職,或許,他很快會被法醫局起訴。
但是赫斯塔爾現在沒有想這些事。
他從太陽穴到眼眶、再到頸椎都是疼的,喉嚨中有種奇怪的阻塞感,好像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在胃上。但是鑒於他一整天都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那近乎是不可能的。
赫斯塔爾甚至沒空分給阿爾巴利諾一個目光,就跌跌撞撞地往衛生間走過去,他的喉嚨中有一股發苦的酸水泛上來——那感覺一直都在,當他站在斯特萊德身邊說出每一個字的時候、在陪審團主席最後宣布每一條判決的時候,這種令人反胃的感覺就蟄伏在他的咽喉下麵——而他做到的隻是讓自己不要吐在浴室的地板上。
他的膝蓋重重地撞在冷冰冰的瓷磚上。
可是赫斯塔爾空空如也的胃袋裏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好吐的,幹嘔的感覺隻會讓這個過程更加難熬,泛苦的胃酸從食道裏返流而出,逼得他的眼角沁出一點淚水。
他感覺到胸口發疼,雖然惡心的感覺過去了一點點,但是頭疼得仿佛更加厲害。在赫斯塔爾尚未從瓷磚上撐起身子、隻是抖著手指把馬桶衝掉的時候,他聽見了身後響起的一連串腳步聲。
他聽見杯子碰撞的清脆聲響,等赫斯塔爾撐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的時候,阿爾巴利諾就如同等候多時了一樣流利自然地往他手裏塞了一杯漱口水。在赫斯塔爾想方設法地把嘴裏的那股酸苦味道壓下去的時候,對方就這樣安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直到最後赫斯塔爾吐掉漱口水、把杯子衝幹淨放迴架子上,阿爾巴利諾那無聲地湊上前來。
這個人在浴室明亮的燈光的照耀之下格外像是一個蒼白的幽靈,可是他手指的溫度比幽靈還要更溫暖些。阿爾巴利諾一隻手環過他的肩膀,另一隻手輕柔地擦過他的嘴角和喉結,擦過赫斯塔爾頸間那道發白的傷疤——一道牙印的形狀,有人曾咬著那血肉如同咬著無力掙紮的獵物。
赫斯塔爾閉上眼睛,一隻手抓住了阿爾巴利諾襯衫背後的布料。
然後,他感覺到對方親了親他的眼瞼,阿爾巴利諾的聲音像是錨一般穩固,像基石一般沉,比食蓮人手中的蓮花更加甜蜜。
阿爾巴利諾低聲問道:“赫斯塔爾,你想要什麼?”
赫斯塔爾報以沉默,直到對方的第三聲吐息溫暖的拂過他的顴骨。
“上我。”他在禮拜日園丁耳邊說道。
吃了蜜一般甜的蓮子的人,無一例外都不願意捎信迴來了,也不願意離開,他們隻想留在那裏,與食蓮人待在一起,忘了迴家的路。
注:
[1]黑體字出自《奧德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