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巴利諾躺在不甚柔軟的床上,盯著對麵牆壁上那麵掛鍾。
赫斯塔爾離開了近一個小時了,這期間阿爾巴利諾證明了幾點:第一,那個沒有行醫執照的醫生應該確實不在房子裏,反正房屋裏沒有一點動靜;第二,他對拴著他的手腕的塑料製品沒轍,看來沒有什麼掙斷這種尼龍束帶的可行方法;第三,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但是要麼這間房子隔音很好,要麼隔壁沒有什麼人住,反正顯然就算是他大喊大叫,也不會有人來救他。
阿爾巴利諾無聲地磨了磨後槽牙:現在都快五點半了,據他所知,赫斯塔爾可不是什麼拖遝的性格。
<i>……我懷疑最多幾個月,你就可以從這裏走出來。你是有選擇的餘地的,你的愛好也有變化的可能。</i>
是這樣嗎?
阿爾巴利諾皺起眉頭來,他把左手拇指拄在冷冰冰的金屬欄桿上,摸索著尋找到一個適合用力的角度,然後手掌猛地往下一壓,隻聽到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他的拇指關節硬生生地脫了臼。阿爾巴利諾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睫毛輕微地顫抖著,把左手從尼龍束帶裏慢慢地、慢慢地抽了出來。
奧瑞恩·亨特站在白橡鎮的警局門口,嘴裏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濾嘴已經被他咬得歪歪扭扭的了。他終於等到了那個磨磨蹭蹭地交班的警察,後者把他想要的文件遞進他的手裏,不必要地向他擠眉弄眼。
亨特隻能往對方手裏又塞了幾張鈔票,這件事才算了結。亨特靠在牆壁上,順手翻開了那份三十年前的懸案的第一頁。
他的麵色立刻沉了下來。
他曾經想過很多次自己會在這份檔案上看見什麼案子,但是絕沒想到細節是這樣的:警方發現聖安東尼教堂的一位助祭和一位教友被吊死在了教堂的中廳裏,就在十字架的正前方,吊死他們的兩根鋼琴琴弦,這些琴弦之前一直被放在教堂墓地邊緣的一棟小屋裏,和其他修繕工具放在一起,是用來維修教堂裏那架鋼琴的。
作案嫌疑最大的是一位神父,那位神父在警方發現屍體的時候就已經不知所蹤,原本的臥室裏任何物品都沒有被帶走,警方當然會懷疑他畏罪潛逃。畢竟這個案子已經年代久遠,那個時候監控探頭和網絡都不很發達,嫌疑人的唯一一張照片的複印件也附在檔案之中。
——年輕了三十歲的斯特萊德相貌與現在比起來已經幾乎無法辨認,但是亨特依然在照片上認出了那雙令人厭惡的眼睛。
他發著抖翻到了下一頁,那位不知名的兇手給鋼琴弦的末端打結的方式看上去是如此的熟悉。漁人結,他在挺多犯罪心理學家的論文上見過類似的、被打結的鋼琴琴弦的圖片。
這說明了很多事情。
亨特抓著紙頁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麵前一個個鉛字似乎逐漸被如血的光輝吞沒——此時此刻他起了之前的種種往事,如同有一條鮮明的紅線串起了散落的所有珠子。
他第一次注意到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的那個案子,嫌疑人被鋼琴弦勒死,但是胸腔內被塞進了一個精致的薄荷花球;艾倫·托德被假扮成職業代理人的鋼琴師騙去抓鮑勃·蘭登,但是卻說電話那邊一共有兩個人,全都是男性;阿爾巴利諾的母親作為殺人狂的危險前科和巴克斯醫生本人眼中的那種奇異的神情,當然還有無緣無故地出現在紅杉莊園裏的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對斯特萊德的案子特別感興趣的阿爾巴利諾,完全自相矛盾地答應做斯特萊德的辯護律師的阿瑪萊特……
總有一種解釋可以說明一切真相。
就比如說,卡巴·斯特萊德確實從三十年前就是個戀童癖,天知道他對聖安東尼教堂唱詩班的那些孩子做過什麼。
就比如說,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很可能就是維斯特蘭鋼琴師。這能解釋鋼琴師對強奸犯們格外暴虐的作案手段,解釋赫斯塔爾為什麼要混進紅杉莊園,卻又千辛萬苦地給斯特萊德脫罪。
……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的所作所為和立場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他真的可能一無所知嗎?他真的可能隻是一個利用精巧的手段謀害了自己的前女友的兇手嗎?
“天啊,”亨特捏緊那些紙頁,聽見自己的嘴裏在喃喃自語,“巴克斯有可能是禮拜日園丁。”
他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幾分鍾,然後忽然整個人都要跳起來了。亨特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把電話撥通了出去——這一切隻是個猜測,當然;但是假如猜測是正確的,阿瑪萊特就肯定要殺斯特萊德!
鋼琴師和園丁應該被逮捕歸案,這點毋庸置疑。無論鋼琴師本人的出發點多麼情有可原、多麼引人同情,魔鬼本身依然必須被囚禁於牢房之中……當然,斯特萊德這種爛人就像之前那樣逃脫懲罰也太過可惜了,這次如果他們能掌握足夠的證據,最好能直接把那個混蛋送進重刑犯監獄。
亨特就是抱著這樣的念頭打通巴特·哈代的電話的,但是出乎他的預料的是,雖然看時間哈代警官應該已經下班了,電話另一邊卻依然一片兵荒馬亂。
“哈代警官!”亨特不得不在一片嘈雜中提高聲音,“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亨特,那個賞金獵人,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發現需要報告——”
“抱歉,亨特先生!”哈代也同樣提高聲音迴答道,他那邊一片警笛的刺耳鳴叫之聲,顯然在一個案件現場之類的地方,“要是不是特別緊急的事情,就明天再說吧。我這邊有突發情況……”
他的聲音被一片混亂淹沒了,亨特耳朵很尖,他似乎隱約聽見了那邊有人說“斯特萊德”什麼什麼的。
“是斯特萊德出了什麼事情嗎?”亨特衝口而出,話剛說出口他就意識到這麼問不太妥當,案件調查中哈代作為一名警官,不應該告訴其他人任何事情的。
哈代那邊沉默了一下,亨特剛想要道歉,就聽見哈代疲憊地歎了一口氣,說:“……算了,這裏到處都是記者,反正不到一個小時你也能在網絡上看到相關信息了。亨特先生,斯特萊德被阿瑪萊特先生槍擊了,阿爾失蹤了,我們這邊一片混亂,我實在沒時間跟你多說,你有什麼發現等明天再聯係我,好嗎?”
實際上哈代最後一段說的什麼亨特幾乎沒聽到了,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對麵是什麼時候掛掉電話的,他愣愣地把手機舉在耳邊,聽著裏麵嘟嘟的忙音,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
他依然晚了一步。
巴特·哈代感覺到一口氣卡在了自己的喉嚨裏。
他對麥卡德的計劃知道一二,但是對方並沒有說什麼細節,以麥卡德的為人,也不可能對他透露什麼細節。所以,他對赫斯塔爾會去殺斯特萊德這件事多少有點心理準備,卻萬萬想不到這件事會是以赫斯塔爾完全不做任何迂迴的計劃、單槍匹馬地殺進斯特萊德居住的酒店、用電擊槍撂倒了門口的警衛人員、然後二話不說衝著斯特萊德開了三槍這樣的形式進行的。
斯特萊德不知道應該說是運氣好還是不好,他一頭撞碎了總統套房的落地窗,從窗口摔了出去,但是總統套房的下一層有個露臺,他沒有直接從高樓上落下摔個粉身碎骨,而是重重地摔在了下一層的露臺上麵。
哈代趕到案發現場的時候,斯特萊德正被急救人員固定在輪床上往外推——在頭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槍之後他竟然還活著,雖然看上去有進氣沒出氣,但是總體上還是生命力驚人。
本來審訊就剛結束沒多長時間,現在還有些記者在斯特萊德的酒店外麵蹲守,現在更是蜂擁而上,閃光燈閃成了一片炫目的海洋。警員們心力交瘁地守在封鎖線邊,而哈代一迴頭,就看見兩個身上穿著標注著鮮明的“fbi”字樣的聯邦探員從酒店裏麵又押出一個人來。
——那正是赫斯塔爾·阿瑪萊特。
而在他後方不遠處,站著在酒店的臺階上麵的正是拉瓦薩·麥卡德和那個好像是姓加西亞的bau成員。加西亞剛剛加入bau沒有多久,完全沒法掩蓋臉上剛剛抓住一個重要罪犯的興奮之色;而麥卡德看上去要平靜得多,他的目光如同鷹隼一般注視著阿瑪萊特的背影,就好像國王在巡視自己的領土。
阿瑪萊特的頭發看上去稍微有點淩亂了,金發晃晃悠悠地在額前垂下來幾率,不顯得很狼狽,卻看上去奇怪地柔和了那種冷酷的輪廓。赫斯塔爾蒼白的皮膚上飛濺著幾滴血,現在已經逐漸凝固成深色,雖然這個場景看上去應當是冷酷而殘忍的,哈代卻覺得他從未比這一刻看上去更像是個感情豐沛的人類。
而且,如果他真的出現在這裏,試圖殺了斯特萊德,就說明他真的曾被斯特萊德……
哈代幹澀地吞咽了一下,覺得自己沒法繼續往下想了。他聽妻子華莉絲轉述過那場她和赫斯塔爾在警局走廊裏的不期而遇,那個時候他妻子說了些挺尖銳的話,但是那個時候他們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曾經遭遇了什麼,不知道他心裏真正如何作想。
當然,他們不應該同情殺人狂,對吧?但是一碼歸一碼,哈代依然感覺胸口塞了團棉絮似的東西。有一秒鍾他在想,這次,等克萊拉再問起阿瑪萊特叔叔,他可真的不知道該作何解釋了。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一直注視著阿瑪萊特的背影,直到對方被一位fbi探員動作粗暴地推進一輛警車裏麵。而一位急匆匆地趕到他身邊的警員多少分散了哈代的注意,他勉強迴神過來,發現亞曆山大正舉著手機,一臉焦急地看著他。
亞曆山大說:“施萬德納先生他們已經趕到了嫌疑人的住所。”
“貝特斯發現什麼了嗎?”哈代忍不住皺起眉頭來問道,這樣一件小小的事情,應該不知道貝特斯專門打個電話來才對。
亞曆山大深吸了一口氣,一口氣說道:“他們發現阿瑪萊特的公寓裏到處都是血跡,有些已經被清理幹淨了,但是看魯米諾試劑的範圍……血量似乎非常大,室內還有打鬥的痕跡。”
哈代僵硬住了:他沒記錯的話,阿爾巴利諾是跟赫斯塔爾住在一起的吧?
“血跡還沒有去罪證實驗室驗dna,但是,”亞曆山大吞咽了一下,聲音稍微有些發顫,“法醫局那邊也來電話說,他們聯係不上巴克斯醫生了。”
——而此時此刻,無論是亞曆山大還是巴特·哈代都沒有注意到,在封鎖線遙遠的另一端,喧鬧不息的記者身後,街道的轉角處站著一個穿著套頭衫、帶著帽子的男人,他站在逐漸低沉的灰藍色的暮色之中,就好像一個普普通通地等待歸家的人一般,絲毫沒有被街對麵的嘈雜吸引。
他的帽子壓得很低,隻能看見一截下巴和一點從棒球帽下麵探頭的栗子色發梢;這個人的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自然的垂落著,拇指關節處紅腫得嚇人,泛著一絲絲淤血的青紫。
天已經完全黑了,安妮·布魯克站在單人病房的走廊裏,她的約會對象——現在已經可以稱之為“男朋友”了——菲斯塔就站在她的對麵。
這次的菲斯特跟她上次約會時所見的不太相同,至少,這次菲斯特沒有在打扮得那麼衣冠楚楚了。他確實仍然穿著西裝外套和襯衫,但是卻沒打領帶,襯衫領口歪歪扭扭地鬆開了;他那頭阿波羅似的金發似乎也沒有精心打理,有些幹枯蓬鬆地堆疊在他的額頭上麵。
他的手按在安妮的肩膀上,聲音痛苦地說著:“……忽然撤資,這個缺口如果填不上的話,就馬上要出大問題了。軟件研發的風險就在這裏,如果最後的成品沒有做出來的話,之前投入的費用就都算打了水漂,如果我現在停在這裏,就什麼都拿不迴來了,我又怎麼跟和我一起創業的那幾個朋友交代?”
“天啊,菲斯特,天啊。”安妮手足無措地撫摸著菲斯特的肩膀,卻不知道能說出什麼話來安慰他好——她出生在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讀的是普普通通的護理學校,可以說,她這半輩子都沒法想象開公司到底是怎麼樣的,有能說出什麼安慰的話來?
她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不安地問道:“菲斯特,你還需要多少錢?”
“幾十萬?”菲斯特慘淡地笑了一下,“等明天一早,我就去看看能不能把我的車子抵押給銀行,在貸出一筆款項來,房子在一輪投資之前就已經用於抵押貸款了,所以剩下的部分還得去找我那幾個朋友湊一湊,我看差不多可以湊齊……”
“別擔心,”安妮的聲音忽然稍微提高了一點,她緊緊地抓住了菲斯特的衣袖,安慰似的用指尖磨蹭著對方的手腕內側,“我還有一筆存款,之前是打算用來買房的,我一直很想有一棟位於河邊的小公寓……但是如果你急用錢的話,這件事可以暫時放一放,我大約能拿出三萬——”
也就是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忽然被打斷了:她負責看護的病人的房間裏警報聲忽然鋪天蓋地地響了起來。
安妮猛然放開了菲斯特的手,轉頭看向了那個方向:那位睡美人,wlpd雇傭她全天候護理的奧爾加·莫洛澤女士已經睜開了眼睛,手指虛弱地按在放在床單之上的那個唿叫醫護人員的按鈕上。
安妮愣了片刻,幾十秒之內兩個醫生就想當迅速地衝進了莫洛澤女士的病房,專業而有序地檢查著連在她身上的種種機器和她本人的狀態。然後安妮才後知後覺地邁開步子,走進了病房,菲斯特在她身後兩步,越過她的肩膀好奇地往裏麵看著。
安妮意識到,那位莫洛澤女士無視了正在她身邊忙忙碌碌的醫護人員,而是專心致誌地打量著她。
在這種情況,這位女士心裏是怎麼想的呢?剛剛醒來就發現自己失去了一條腿,身邊又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心中應該很張皇無措吧?安妮張開嘴,打算說點什麼安慰對方一下,當然,她應該先從自我介紹開始。
於是她開始說:“莫洛澤女士,我——”
“……布魯克小姐。”奧爾加·莫洛澤完全出乎她的預料地打斷道,她的目光銳利地略過安妮胸前的銘牌,顯然已經看清楚了他的名字。
這是安妮第一次聽見奧爾加莫洛澤的聲音,這位女士的聲音很低,聽上去又輕又啞,顯然,她急需一點水潤潤喉嚨。
由於職業習慣,安妮簡直都想條件反射地去拿玻璃杯和吸管了,但是奧爾加低低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開口說出的下一句話讓她完全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麼。
奧爾加輕而慢地說:“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個詐騙犯嗎?”
食蓮人 06
“……此案自立案調查以來最令人震驚、最意想不到的突發情況,5月5日下午,也就是庭審結束後的第二天,辯方律師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拿著一把手槍進入了斯特萊德居住的酒店,對著斯特萊德開了三槍,現在……”
換臺。
“……令人震驚。在這起兇案發生的兩個小時之內,wlpd和參與此案的聯邦警探就舉行了聯合發布會。在發布會上,維斯特蘭警察局局長本傑明·埃佛頓表示……”
換臺。
“……室內有大量血跡和打鬥痕跡,經過罪證實驗室的dna檢測,它們屬於在阿瑪萊特被捕前後失蹤的阿爾巴利諾·巴克斯,維斯特蘭法醫局首席法醫,因在斯特萊德案審判過程中被指出作假證而被停職。巴克斯醫生最後一次出現,是在……”
換臺。
“……a&h律師事務所的主合夥人霍姆斯先生拒絕對此事發表評論,檢方也尚未……”
換臺。
“……依然在重癥監護室中,據稱尚未脫離生命危險。相關專家表示,斯特萊德能否幸存將成為此案的關鍵,如果斯特萊德不幸死亡,檢察官辦公室可能以一級謀殺的罪名……”
關機按鈕被按下,屏幕上覆蓋著灰撲撲的塵土的電視機啪的一聲黑了屏。
阿爾巴利諾·巴克斯躺在一個舊得已經褪了色的豆子沙發裏麵,雙腳大喇喇地放在麵前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上還堆著已經吃空了的披薩盒子。他現在所處的房屋采光不好、室內暗沉沉的,麵積狹窄,地板和桌麵上都積了一層灰;家具破舊,牆紙剝落,這是維斯特蘭的貧民街區建築物最常見的室內裝潢,也是阿爾巴利諾給自己準備的安全網之一。
雖然很多人都認為禮拜日園丁肆意而為,但是阿爾巴利諾確實給自己儲備了難以追溯來源的現金、不會讓警察調查到他頭上的房子和汽車、以假身份出境的全套手續,雖然赫斯塔爾為他選擇的道路是他之前沒有預見到的,但是他現在也不至於猝不及防。
但是他現在沒有一點按照赫斯塔爾的預想潛逃出國的意思,阿爾巴利諾關掉了電視,輕飄飄的歎了口氣,伸出手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的拇指關節處已經變成了那種腐爛一樣的淤紫色,但是他從痛覺上判斷不像是在脫臼的時候因為角度不對而把骨頭搞骨折了,於是就幹脆沒有管他。
現在的重點在於,赫斯塔爾。
雖然阿爾巴利諾不想承認,但是赫斯塔爾確實把自己推到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他現在確實不能出現在人前,要不然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都沒法解釋:赫斯塔爾為什麼要在去殺人之前偽造他的死亡?又有什麼必要要這麼做?
現在還不應該是把禮拜日園丁推到臺前來的時刻,所以他隻能保持隱匿。
阿爾巴利諾還是想要歎氣,但是他最後沒有這麼做。他從豆子沙發前麵的桌子上拖來了那個速寫本——被翻得很舊、頁腳的邊緣印著幹涸的血跡的那一本,這是少量跟著他轉移陣地的東西之一——翻開到空白的一頁,慢吞吞地用手撐住自己的下巴。
他相信赫斯塔爾有自己的打算。
而他則需要一個計劃。
安妮·布魯克頂著哭紅的眼睛坐在奧爾加·莫洛澤女士的病床對麵,頗像是一條腫眼泡的金魚。而奧爾加或許是在看電視,“或許”的意思是,她把電視開到新聞頻道,然後把聲音調成靜音,現在就隻能看見電視上表情嚴肅的記者張合的嘴唇和屏幕最下麵的那一行字幕,所以誰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在看電視。
安妮一直以為,她第一次見到菲斯特時的那驚鴻一瞥是她這輩子與人最印象深刻的一次相遇,但是現在看來並不是,她這輩子與人最印象深刻的相遇是屬於莫洛澤的。
就在昨天下午,這個剛剛奇跡般蘇醒的植物人對著她說:“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個詐騙犯嗎?”
——平心而論,就別說剛剛蘇醒的植物人,任何一個正常人見到別人第一麵的時候一般都不太會說這話。
“抱歉,什麼?”當時安妮磕巴了一下,而菲斯特在她身後僵硬成了一塊木板。
奧爾加歪了下頭,一群醫生在她身上戳戳摸摸,而她都沒有屈尊看這些人一下。
她的聲音還是很輕,甚至聽上去有點斷斷續續的:“……不太合腳的手工皮鞋,沒剪掉後麵標簽的名牌西裝——從西裝肩膀處的褶皺上能看出痕跡——你男朋友身上的部分高檔行頭的租的,剩下一部分倒是真的花錢買的,但還指望著穿完幾次之後立刻退貨。這說明他沒有他說的那麼有錢,當然也不排除確實經濟緊張但是卻死要麵子的可能。但是他鬆開的襯衫領口裏露出了一片皮膚曬痕,從位置看比較像是穿著圓領衫留下的……估計是穿著這樣的服裝在太陽下揮汗如雨過,看曬痕還不像是一天留下的,我也沒聽說過會有誰穿著圓領衫做美黑。當然還有左手掌心邊緣那一小塊好像機油的汙漬,手上繭子留下的位置,總而言之——”
奧爾加頓了頓,留下一個虛弱的笑容。
“你不會是個修車工什麼的吧?”
菲斯特結結巴巴、滿臉漲紅地說道:“你、你……!”
“我的視力很好的。”奧爾加懶洋洋地表示。
——這就是安妮·布魯克小姐失戀的始末。
現在,安妮抽了抽鼻子,很想從那又令人傷心又令人尷尬的迴憶裏抽身出來。她強迫自己把注意轉移到這位形象逐漸在她眼裏變得又奇怪又高大的側寫師臉上,問道:“你在看什麼?”
“一場慘絕人寰的殺人案,”奧爾加迴答,她看上去情緒十分平穩,對自己徹底沒救的左腿也沒什麼表示,實際上,安妮總覺得她現在臉上是對某件事津津樂道的神情,“一位律師在勝訴的第二天就試圖謀殺自己的委托人,這不是挺有趣的嗎?”
安妮想了想,還是問道:“你評價案子都是用‘有趣’嗎?”
“倒也不是,比如說你前男友的案子就沒什麼樂趣,”奧爾加想了想,認真地迴答道,“他是特別典型的那種詐騙犯,因為太過經典所以失去了研究的必要。”
……安妮不確定這是不是罵人的話,反正菲斯特肯定會認為是的,他現在可能還在警察局裏麵蹲著呢。
“失去了研究的必要?”她困惑地重複了一遍。
“對,所以遇到的時候直接揭穿他就行了,不必為他耗費太多心思。”奧爾加說,依然盯著寂靜無聲的電視,也就在這個時候,電視上播出了一段之前法院衝突的時候拍下的片段,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站在法院的臺階上,大雨如注,鮮血從他的眉毛上麵蜿蜒而下。
奧爾加伸手指了一下電視屏幕,她的手臂也沒什麼力氣,軟綿綿地像是一根麵條。
“有些案子也是如此,”她低聲說,聽上去就像是一句喃喃自語,“從某種意義上……太過於典型了。”
安妮好奇地看了奧爾加一眼,這個年齡比她大了少許的前fbi探員嘴裏在說什麼,她一個字都沒有聽懂。就在她打算開口提問的時候,單人病房的門口傳來了一陣敲門聲,於是她不得不快步向門口走去了。
奧爾加沒太注意門口的動靜——自昨天下午她醒來,已經有好幾撥人來看望她了,其中大部分是維斯特蘭州立大學的同事和學生,另外警局派布爾警官來傳達了一下他們的祝願,其他人則全體沒有出現,顯然是斯特萊德案和其後的一係列事情已經令他們忙到自顧不暇了。
而布爾警官來時也神情尷尬,無非是因為當初在滅門屠夫案的時候,是他打電話給麥卡德、告知對方奧爾加在警局裏的,要不然麥卡德也不至於把奧爾加在wlpd的大廳裏堵個正著,也就不至於把奧爾加逼到要靠跳窗去趕往華莉絲所在的地方的地步。
所以他隻能坐立不安地說了幾句漂亮話,然後立刻起身告辭——理由是他今天接了一個在小巷裏發現被開膛破肚的無名女屍的案子;連這種案件都交給布爾警官處理了,可以想見wlpd警力匱乏到什麼程度。
……至於拉瓦薩·麥卡德,據安妮說,在奧爾加昏迷期間這位先生來過許多次,等她醒了倒是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平心而論,奧爾加自己不是很介意錯過斯特萊德的案子,此案的犯人是個教科書式的人渣,僅此而已,被對方弄得撲朔迷離的審訊過程倒是不能引起奧爾加的多少興趣。
奧爾加趁著安妮離開,伸手把床頭櫃子上的電視遙控器拖過來——遙控器的位置對於一個剛剛蘇醒、尚未進行複健的人來說有點過於遙遠了,要是在安妮的眼睛底下,奧爾加肯定沒法做這種可能會使他一頭栽到床底下的事情——她順手換了兩個臺,根本沒在看那些標題聳人聽聞的新聞一眼。
然後她發現有個電視臺竟然在播《孤獨騎俠》,於是她興致勃勃地把音量調大——也就是這個時候,安妮迴來了。
安妮的表情看上去稍微有些困惑,她手裏拿著一個用水紅色包裝紙包起來的盒子:“有人給你寄了一個包裹……快遞員送來的,我幫你簽收了。”
她沒在開口是不是奧爾加的男朋友送來的禮物,因為自從奧爾加醒來之後,安妮很快發現:第一,她之前在醫院見到的那個長得相當帥的男人並不是奧爾加的男朋友;第二,如果她沒看錯新聞的話,那個男人現在好像失蹤了,正是生死不明——顯然從wlpd的發布會來看,各方都覺得他死了的可能性更大。
因此,安妮對待奧爾加的態度就愈加小心翼翼起來。
奧爾加根本沒想到她的護工有多豐富的心理活動,她把那個盒子放在膝蓋上,小心翼翼地拆開盒子上係著的白色絲帶。安妮好奇地把腦袋湊過去,想看裏麵放了什麼東西。她幾乎立刻提高聲音,驚歎道:“這是什麼,好漂亮!”
盒子裏放著一件似乎是工藝品的東西,類似於一個用潔白而扁平彎曲的柱狀物拚合起來的白色托盤,柱狀物的邊緣彎曲向上,尖銳而參差,像是平直的骨頭。那個“托盤”看不出是什麼材質的,如同石膏一樣白,看上去有些粗糙的顆粒感。而在這器具上麵,放著一捧細小的、有著淡紅色花蕊的白色花朵。
奧爾加伸手摸了摸,那些花瓣細嫩而柔軟,是真的花。
她的手指靈巧地沿著盒子的邊緣一路下行,沒有摸到任何類似的鮮花禮品裏應該出現的硬紙賀卡。而安妮則伸手去碰了碰這一小堆鮮花下麵的那個白色器物,好奇地問道:“手感挺奇怪,這是什麼材質的?”
“像是骨製品的觸感,”奧爾加順口評價道,“你沒發現下麵這個托盤的形狀很像是交錯的肋骨?”
“用動物骨頭做的工藝品?鹿的骨頭?”安妮猜測,維斯特蘭周邊的森林中有很多麋鹿,她見多了用鹿角做的各式工藝品。
“上麵放的花朵是蘭花。”奧爾加蓋棺定論道。
安妮抬頭看著她,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我聽說過這樣一個關於蘭花的傳說,”奧爾加用手指擺弄著那些蘭花,聲音平淡地說道,“古希臘時期有位神靈名為奧爾奇斯,在一次醉酒後,他意圖強奸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因此他被命運女神懲罰,被鞭打撕扯成碎片,形狀跟蘭花相似。”
安妮誇張地抖了一下:“就內容來說,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故事。”
“的確,這並不是一個好故事。”奧爾加讚同道,她依然出神地凝視著手中那些花朵,“但是這是一位朋友的禮物。”
拉瓦薩·麥卡德又一次站在重癥監護室的門前了。這次,室內躺著的是一個活著已經毫無價值的男人,頭部被徹徹底底的包紮起來,身上延伸出許多管子,身邊的所有儀器都滴滴作響。
前一天,當斯特萊德掉下落地窗的時候麥卡德曾經以為他死定了,沒想到他隻是掉在了下一層的露臺上,他被送往醫院的途中心跳停過兩次,但不知為何到現在依然堅強地活著。
而約翰·加西亞就站在他身邊,不能與他感同身受,卻因為有可能抓住維斯特蘭鋼琴師而興奮不已。他匯報道:“……醫生說,雖說身上有防彈衣保護,但是他的肋骨刺破了髒器,他們在手術中不得不切除了他的一部分胃;另外,他在高墜過程中著地姿勢很不妙,結果折斷了腰椎,這會導致截癱;而且穿過他的腦袋的那顆子彈穿過了他的大腦的左側,他能活下來就是個奇跡,但是子彈依然可能傷害到了他控製語言功能的區域……”
麥卡德靜靜地聽著,他依然緊盯著躺在那裏人事不知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和一灘逐漸腐爛的肉有什麼本質區別嗎?為什麼他還不死呢?
“我們無法確定他大腦受創的程度,一切得等他醒來再說。”加西亞繼續說道,“他很可能永遠不能再說話,實際上,他還能對問話有反應就謝天謝地了。”
“所以,”麥卡德幹巴巴地說,“他很可能不能在上庭作證。”
加西亞愣了一下,顯然剛才沒往這個方向想:“是,是的。”
——那麼他就連最後一點價值也沒有了。麥卡德想道。
最壞的結果就是,斯特萊德沒死,但也不能上庭作證,這樣,檢察官辦公室會以一級謀殺未遂致人重傷為罪名起訴赫斯塔爾·阿瑪萊特,而他們都知道,既遂和未遂之間的區別可是天差地別。
要知道,麥卡德想要的結果可不是人在監獄裏蹲個幾十年就能出獄的那種結果,他需要維斯特蘭鋼琴師永遠地、老老實實地蹲在監獄裏麵,永遠不能再踏出這鋼鐵牢籠一步。
“沒有證據能直接證明他是維斯特蘭鋼琴師,他襲擊斯特萊德的時候並沒有用他常用的鋼琴弦作為武器。”麥卡德慢慢地說,他本來以為,以阿瑪萊特這種人的強迫癥程度,他是絕對不能忍住用鋼琴弦殺死斯特萊德的誘惑的。
是不是他把這個走投無路的兇手逼得太緊了?
加西亞猶猶豫豫地說:“但是,當年肯塔基州的案子……?”
“沒用的,沒有證據能證明那是童年的鋼琴師在作案,”麥卡德搖搖頭,冷笑了一聲,“那個案子對於咱們判定赫斯塔爾是不是鋼琴師足夠有力,但是對於陪審團卻剛好相反,我擔心的是,阿瑪萊特會用‘當年斯特萊德強奸過他’為理由給自己辯護。”
他停頓了一下,理順著自己的思路:鋼琴師就是太過於謹慎了,他從不在自己居住的地方作案,也從不用自己的車做交通工具,而且還不重返案發現場——現在看來,證據還遠遠不夠。
以他對阿瑪萊特的了解,他毫不懷疑阿瑪萊特會做無罪抗辯。他襲擊的人可是斯特萊德,他不可能在這樣的案子前認罪。
……重要的是審訊,鋼琴師必須在監獄裏呆一輩子,這是最好的結果。
“我們需要給檢察官方麵和陪審團施加一點壓力。”麥卡德喃喃地說道。
冷冰冰的金屬手銬拷在手腕上,手銬之間的鏈子從桌子上焊接的圓環裏穿過去,讓人絕無法掙脫。椅子被拉動的時候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一位訊問者落座——
巴特·哈代坐在審訊室的桌子對麵,疲憊地注視著赫斯塔爾的眼睛。
“時間:2017年5月6日,星期六,上午十點三十分,訊問人:警官巴特·哈代。”哈代聲音平緩地開頭,示意赫斯塔爾他們已經開始錄音了,“阿瑪萊特先生,你明白你的權利,對嗎?你有權在律師到場之後再開始這次訊問,而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講被作為呈堂證供。”
“我明白。”赫斯塔爾的聲音聽上去非常、非常的平靜,如同沒有波瀾的死水,“我放棄這項權利。”
哈代停頓了一下,然後聲音柔和地開口說:“赫斯塔爾,我很抱歉。”
——甚至沒法一下判斷出他是出於什麼想法開口這樣說的,是想向他的囚犯宣布自己和他是出於同一陣營這種警方常見的伎倆呢,還是真心誠意地感覺到抱歉。
赫斯塔爾對此迴以一聲嗤笑:“為什麼要感到抱歉呢?一個人懷著欣喜殺掉一個人和懷著無上的痛恨殺掉一個人之間的差別那麼大嗎?還是說這取決於對受害人的選擇?殺掉無辜的人和殺掉犯罪分子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就好像市民們對鋼琴師和園丁的看法一樣?”
哈代的嘴唇囁嚅了一下,說:“赫斯塔爾——”
“如果我是為了所謂的正義就想要殺死斯特萊德,那麼我算得上是英雄嗎?”赫斯塔爾繼續問道,聲音竟顯得有些咄咄逼人,“又如果我是為了自己的私欲殺了他,我則算是罪大惡極的了呢?”
“那麼,”哈代輕聲問,“你是因為一時憤怒想要去謀殺他,還是早就計劃好了呢?”
畢竟預謀殺人和激情殺人之間的區別是天差地別,一般的律師會暗示自己的受害人盡量在這個問題上旋轉對自己有利的迴答,但是顯然現在的赫斯塔爾不太在乎這些細節。
他露出一個笑容,那是個陰鬱而慘淡的笑,他說:“我這三十年之間每天都想要殺他。”
“那麼阿爾巴利諾呢?”哈代問,他因為過於緊張而吞咽了一下,“csi的勘查員們在你的住宅裏發現了大量阿爾巴利諾的血跡,你也殺了阿爾嗎?”
“這會讓你感到驚奇嗎?”赫斯塔爾反問道。
“但是,”哈代低聲問道,“為什麼呢?”
裏奧哈德·施海勃坐在咖啡廳靠牆的一個卡座裏。
這是他習慣的位置:背靠牆壁,身後不會有不速之客靠近,能一眼看見室內所有的窗戶和門,可以隨時離開現場。鼻梁上架著墨鏡,口袋裏放好錄音筆,他認為自己已經算是全副武裝。
片刻之後,拉瓦薩·麥卡德坐在了他的對麵。
——麥卡德,fbi行為分析小組現在的領頭人之一,傳奇一般的任務,很少接受電視和報紙的采訪,不知道有多少記者做夢都想約到一個這個人的專訪,而這個機會現在就正擺在施海勃麵前。
而麥卡德甚至願意在落座後跟他客氣一句:“很高興你願意如期趕來。”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選擇我。”施海勃謹慎地問了一句,雖然他現在最想做的是把對方腦子裏知道的一切事情都一一掏出來。
“因為我關注過你——甚至在你還在歐洲的時候。”麥卡德麵不改色地說道,“我看過你當年對霍克斯頓王國那起宗教性質的恐怖襲擊案件的報道,我對你的專業能力很是認可。”
霍克斯頓王國,哈。施海勃暗暗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那可不是個好看的笑容。原因花時間跟他寒暄的所有人都會提到對兩年前的那場恐怖襲擊的報道,就好像那場恐怖襲擊是他的冠冕,雖然那件事的餘波令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手指上缺失的指節如此顯著地昭彰著那些往事的存在。
“我們進入主題吧。”施海勃幹脆地說道,“你希望我做出關於什麼事情的報道?你是打算想我透露一些關於斯特萊德案或者最近被捕的阿瑪萊特先生的內情嗎?”
實際上施海勃不知道這位從沒跟他打過交道的fbi探員為什麼要忽然約他見麵、要跟他說什麼、有什麼目的。但是施海勃並不在乎,他不在乎除他能寫出奪人眼球的新聞之外的任何事情,不願意花費時間去想這些人心中打著的算盤;利用就利用吧,他寫出的報道最後會印在版麵的最上麵。
“透露消息之前我想問一個問題,”麥卡德十指交叉,十分穩重地說道,“今年二月下旬的一個周末,我去醫院看望奧爾加·莫洛澤女士,跟正好也在場的哈代警官進行了一段談話,當時,有人在偷聽我們說話,那個人是你嗎?”
施海勃可不是一個特別擅長掩蓋自己的心緒的人,麥卡德看見他整個人都僵硬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上去有些可笑。
“我發現有人偷聽之後當然是查了監控的。”麥卡德慢吞吞地補充道。
“呃——是的,我要說我聽見那段話隻是個意外,”施海勃吞吞吐吐地說道,顯然,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或多或少地違反了一些法律,“但是我並沒有把你們說的話報道出去……”
“這正是我想問的,”麥卡德打斷道,“為什麼你沒有把我們說的話報道出去?我注意到,在往常你一般不會介意報道偷聽來的內容的。”
施海勃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聲音幹澀地說道:“因為我離開那條走廊之後立刻撞上了赫斯塔爾·阿瑪萊特。他發現我手裏拿著錄音筆,於是就意識到我在偷聽,並且警告我這是不合法的……因為他是個律師,我又不想惹上官司……”
事情並不完全如此:完整的事實是,赫斯塔爾·阿瑪萊特聽了他的錄音筆裏的錄音,也就是那段哈代警官和麥卡德之間的對話。聽完那段錄音之後,阿瑪萊特臉上露出了一個奇怪的、沉思的表情,這不知為何讓讓他聯想到了當年切掉他的手指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個自稱為“赫萊爾”的男人眼裏偶爾會流瀉出的神情,舊日的迴憶和強烈的危機意識混合在一起,讓施海勃嚇破了膽,所以一個字也沒有吐露出去。
而此時此刻麥卡德則微微地皺起眉頭,問道:“所以,阿瑪萊特知道當時我和哈代在說什麼了嗎?”
“他知道了,”施海勃如實地敘述道,“他聽了我錄下來的錄音,發現你們在討論什麼‘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噢。
麥卡德忽然頓悟了。
這就是為什麼在那個總統套房裏,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看見握著槍出現的他的時候並不很驚訝。或許阿瑪萊特自從聽到這段錄音就已經知道他早已逼近真相了,阿瑪萊特已經知道鋼琴師和園丁的秘密已經暴露了,他早就為此做好了準備。
麥卡德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而施海勃則看著他,大著膽子問道:“那麼,你想要告訴我什麼內部消息呢?”
……也對,這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麥卡德抬起頭看向這位記者,板起麵孔來,一字一頓地說道:“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是維斯特蘭鋼琴師。”
他看見這個記者的表情凝固了。
好幾秒鍾之後,施海勃才慢慢地找迴了自己的舌頭,他在次開口的時候差點幹巴巴地被自己嗆了一下。他聲音敬畏而急促地問:“但是,你為什麼要把這個真相告訴我呢?”
“因為我愛他,”赫斯塔爾聲音輕緩地說,這個答案似乎在他心中醞釀了很久,說出來的時候也幾近不需要思考,“因此他的歸宿隻有我或者死亡。”
“因為利益,”麥卡德平緩地說道,“為了在維斯特蘭生活著的所有人和城市的利益。”
注:
[1]奧爾加在看的《孤獨騎俠(the lone ranger)》並非2013年德普演的那部the lone ranger(一般譯作《獨行俠》),而是美國飛美遜公司1981年出品的長篇動畫。
[2]奧爾奇斯(orchsi),即蘭花orchid的詞根。
另:我並不認為這個神話是靠譜的,因為顯然,酒神巴克斯是羅馬神話中的神靈,對應希臘神話中的狄俄尼索斯。但是單就寓意來說,這個故事放在這裏是合適的。
[3]裏奧哈德·施海勃和一個自稱“赫萊爾”的男人的過節詳見《愚人船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