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加是被一個法警推到證人席上的。
在修養了這麼長時間之後,她腿上的石膏已經被拆掉了,骨折愈合得還不錯,但是等做完整套複健訓練、再給自己定製一個合適的假肢還需要花很多時間,這個時候當然還是坐在輪椅上比較方便。
這個證人出場前的小插曲令旁聽席上的好多憐憫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奧爾加猜測,她在這些坐在旁聽席的旁觀者和記者眼裏完全是個可憐的倒黴蛋,為了救人付出了自己的一條腿,然後一睜眼就發現自己的好朋友一個生死不明(大概率是死了)而另外一個因為殺人而接受審判。
——而她自己還得上庭為這位先生親自作證。
這是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庭審的第一天,旁聽席上擠滿了法學家、犯罪心理學家和報社記者;很可能根本沒有人是真的憐憫在此案中死去或重傷的人,也根本沒有人是真的為了企圖謀殺一個人渣然後鋃鐺入獄的嫌疑人打抱不平。
關注庭審的絕大部分人的出發點是獵奇、窺探和品頭論足的欲望,觀看庭審和觀看愛斯基摩人生吃海豹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維斯特蘭鋼琴師”這一個詞就夠他們熱血上頭、不顧一切地擠進這場庭審的現場了。
然後,從他們指尖被撰寫出來的新聞稿會在證人的每一次發言後流向互聯網,每個人嘴裏說出的每個詞都會被呈上宴會的桌子、被謹慎地裝盤、被實際上並不在乎事情的真相的人品評,新聞人物本身是舞臺上隨著韻律跳舞的小醜,而旁觀者隻不過是拍手大笑的觀眾而已。
法警把輪椅停在那本《聖經》前麵,好能她把手按在書的封麵上發誓,念出她已經在不同的法院念了好幾百遍的誓言。雖然平心而論,比起按著《聖經》發誓,奧爾加本人寧願按著羅素的《數學原理》發誓。畢竟數學和邏輯學不會欺騙她,但是神學會。
“我向上帝起誓,”她舉起一隻手來,聲音還是懶洋洋的,而下麵人群裏大概有幾百個人在盯著她猛看,“我所說的一切均為事實。”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當然也注視著她,這人站在被告席上,看上去就跟平時站在辯方律師的位置上一般鎮定自若。所有人都深諳給陪審團和法官留個好印象的道理,而赫斯塔爾本人更是其中翹楚,他穿著一身炭灰色的西裝三件套,比當律師看上去更適合站在某種男士商務服裝的秀場上。在奧爾加的目光短暫地落在他的身上的時候,赫斯塔爾頷了頷首,仿佛並不介意奧爾加是作為控方證人出席的。
這起案件的檢察官名為英格麗·馬斯克,一位麵部線條頗為英朗的黑人女性檢察官,她中規中矩地開始了交叉詢問的第一個環節:“您的名字和職業是?”
“我叫奧爾加·莫洛澤,”奧爾加迴答,“維斯特蘭州立大學的客座教授,同時也是wlpd在側寫方麵的顧問。”
對方繼續問道:“您和赫斯塔爾·阿瑪萊特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在諾曼兄弟被殺的案子發生的時候,”奧爾加流暢地迴答,她對檢察官從這個點切入並不感到吃驚,“他是諾曼兄弟的家族律師,所以當時也被wlpd納入了嫌疑人的範圍。圍繞著他發生了幾起殺人事件,諾曼兄弟的案子、被擺在他的辦公桌上的那個頭蓋骨——我相信你已經把那些案卷呈上給法官大人和陪審團了,馬斯克女士——因此,我們有些擔心他個人的安危,所以經常和他聯係,就這樣逐漸認識了。”
“您認為他對那些殺人案的反映如何?”檢察官問道,她當然會這樣問啦,控方想在陪審團麵前營造一個冷酷無情的罪犯形象,這招用在赫斯塔爾身上倒是不錯:他看上去就很像是那種桌子下麵死了個人還能冷靜地喝咖啡的家夥。
“他很冷靜。”奧爾加簡單地迴答。
“完全不感到慌張嗎?盡管他的兩個主顧死於非命,桌子上還被禮拜日園丁擺了一個塞滿了石榴籽的頭蓋骨?”馬斯克女士繼續問道。
奧爾加能聽見陪審席裏有些竊竊私語:那些陪審團成員當然是精心選擇過的,保證他們不會在此案上有非常偏頗的立場,但是就如同一個人對你說“接下來五分鍾不許想到袋鼠”一樣,沒人能在被這樣強調之後輕易忘記“袋鼠”這個詞。經過裏奧哈德·施海勃一通聲情並茂的報道,在陪審團聽到這樣的描述之後,真的很難不想到鋼琴師。
而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眼前這位被告是鋼琴師,但是在抱有此種懷疑的時候,真的很難保證每個陪審團成員的立場全無動搖。
“阿瑪萊特先生是一位律師,處理過很多兇殺案的公訴,也必然曾經為他的工作到訪過很多犯罪現場。”奧爾加強調道,她說這話完全發自真心,“就跟從事這樣的職業的很多人——例如說我,還有負責此案的哈代警官——一樣,我們知道驚慌失措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保持冷靜才是最好的方式,這就是我的看法。”
……況且,如果他不能對如此赤裸裸的威脅保持冷靜的話,大概很快就會被禮拜日園丁厭倦吧。那樣,故事就必然以非常血腥的方式結尾了。
馬斯克女士不明顯地皺了皺眉頭,繼續問道:“巴克斯醫生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被告的嗎?”
“是的。”奧爾加說道,“這段時間裏我經常邀請他們一起去我常去的酒吧喝酒,我們的交往算是……非常頻繁。”
“然後,巴克斯醫生和他建立了親密的關係?”
奧爾加眨眨眼睛,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容:“那得取決於你指的‘關係’有多親密。”
“抱歉,”馬斯克女士遲緩地說道,她看上去是真心誠意地有點困惑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因為熟悉阿爾的人都知道,他很難長時間和別人維持親密的關係,他的同事和朋友們肯定也沒一個相信他會結婚什麼的。”奧爾加聳聳肩膀,“所以,如果你指的‘親密關係’是肉體的交流,那麼我可以迴答,我猜測他們肯定在去年聖誕節前後就已經同居了,但是如果你指的是‘愛情’——”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向赫斯塔爾,後者不動如山地坐在被告席上,目光平靜而冰冷。
“——那是愛情嗎?這就是那個問題。”奧爾加的聲音輕悄,其他人在她的語調之間聽到了一種興致盎然的意味,“我猜那必須得親口問問阿爾巴利諾本人,才有可能知道答案。”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意味深長地頓了一下,掃了一眼赫斯塔爾。對方冷靜地直視著她,臉上沒有浮現出什麼特別明顯的表情。
“所以,”馬斯克女士繼續問,沒注意到奧爾加和被告之間的目光交流,“您認為他們的感情很不穩定,是嗎?”
奧爾加流暢地迴答:“我隻能說,以阿爾之前的無數前例來看,想從他身上得到穩定而漫長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見過他的很多任伴侶為他付出了時間和感情,但是他們中的絕部分最後都發現他們沒法從阿爾這裏得到想要的迴饋——剩下那部分應該是看上他活兒好,我猜他們不太在意什麼感情迴饋。”
旁聽席中發出一陣輕輕的笑聲。
馬斯克女士繼續問道:“他們有沒有對你提到過對這段感情的不滿之處?”
“我是個犯罪心理學家,不是個感情諮詢師,所以理所應當地沒有。有位文學家說過‘愛比殺人罪更重’,我倒是沒看出來它在刑法上是如何體現的。”奧爾加輕快地說道,當她站在證人席上的時候,顯然非常清楚應該如何令人發笑,很可能這就是法律工作者不怎麼喜歡她的原因:他們需要的是個配合的證人,而不是個舞臺上的諧星。“不過就往常的經驗來看,阿爾維持這段關係比過去的任何一段都要更長,表現的形式也更加穩定——至少從沒以辦公室性愛的形式表現出來過,這表示他在這段關係上不那麼輕率——所以以他的前科來看,我認為這段感情相當穩定,對他們兩個都是。”
馬斯克女士慢慢地皺起嘴唇來,顯然不太滿意這個迴答。
她當然希望聽到這段伴侶積怨已久的迴答,在她之前辦理過的案子裏有那樣的先例:丈夫殺死了妻子,而且還曾經多次在醉酒後向友人吐露出殺妻的意願,著讓他的過失殺人辯護聽上去岌岌可危。
“您不如把您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說出來,不用在這裏兜圈子。”奧爾加循循善誘地說,“您真正想問的問題是,‘阿瑪萊特先生曾表現出任何他在密謀一場對自己情人的謀殺的意圖嗎?’,然後我就會迴答,‘不,作為和他們兩個關係最緊密的朋友,我沒發現這種苗頭’——於是這部分詢問就可以結束了,而不用在陪審團麵前兜圈子,您認為呢?”
馬斯克女士肉眼可見地卡了一下殼。
奧爾加這話說得真的很不像是個控方證人,這下連法官也稍微板起臉來,說:“莫洛澤女士,是控方詢問您問題,請不要再打斷詢問的進程。”
但是馬斯克女士顯然也意識到,從奧爾加這裏切入“阿瑪萊特謀殺巴克斯醫生是有預謀的”行不太通——赫斯塔爾承認他殺了阿爾巴利諾,但是一口咬定那屬於激情殺人;而控方以“二級謀殺”和“誤殺”兩項罪名起訴了他,以眼前這位檢察官爭強好勝的性格,她當然希望最後定罪的罪名是二級謀殺而不是誤殺。
雖然在沒法證明赫斯塔爾預謀的情況下,最後成立的罪名很可能是誤殺罪名,但是她從來不放棄努力一下的機會。
她謹慎地思考了一下,然後說:“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奧爾加·莫洛澤微微地頷首,在馬斯克女士問出下一個問題的時候絲毫沒有顯示出一絲驚訝的樣子,就仿佛對此早有預料似的。盡管對方問的問題是:“莫洛澤女士,以您的專業素養來看,您認為阿瑪萊特先生是維斯特蘭鋼琴師嗎?”
法庭內隨著這個問題的出口而陷入一片嘩然,旁聽席上無數記者正伸著頭看向奧爾加的方向,像是急著要吃麵包屑的一群鴨子。
與此同時赫斯塔爾忽然開口——他之前的決定是為自己辯護,這種情況在法庭上極其罕見,但依然是合法的,更不用說他本人就是個經驗豐富的律師——“反對,”他們聽見他冷冰冰地打斷道,“這個問題和控方指控的罪名沒有任何關係。”
法官一時沒有作聲,或許是因為他也想要聽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隻是他的聲音單純地被這一陣嘈雜淹沒了。同時法庭高挑的穹頂已經全然被沸騰的人聲所淹沒,在法官緊皺著眉頭敲響法槌之前——
“是的。”奧爾加鎮定地迴答道,“我認為他是。”
亨特坐在自己破舊但好用的汽車裏麵,像是個操心的老父親一樣喋喋不休地抱怨。
“……一聲不吭地就忽然出現在車後座上,你知道這場景特別像鬼片嗎?饒了老年人的心髒吧。”亨特正說著,“還有,今天是工作日沒錯吧?你不應該去上課嗎?”
米達倫坐在他的汽車後座上,看上去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天使一樣一臉無辜。
“什麼?”他擺出一副很能糊弄人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畢竟我隻是個小可愛”般的表情,要是亨特不知道他在私底下其實是個能毫無心理壓力地指著人破口大罵的家夥,可能就真的信了,“我不用去上學呀,我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然後被建議休學來著。”
“你的應激障礙是昨天晚上才突然冒出來的吧?我很確定你從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上課了。”亨特毫不猶豫地揭穿他。
米達倫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的臉:“嘿嘿。”
老亨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米達倫頓了頓,稍微有點為難地解釋道:“反正已經要到期末了,也學不到什麼新知識、隻要準備考試就好……複習哪有當賞金獵人好玩啊!”
亨特真的很想指出,就算是他沒讀過大學,也知道臨近期末不應該是米達倫現在這個狀態;他也很想告訴米達倫,他的賞金獵人工作並不是什麼遊戲。但是這種含辛茹苦老父親風味的對話最後並沒有被他說出口,他隻是板著臉問道:“你知道我現在打算幹什麼,對嗎?”
“我知道,”米達倫語速很快地迴答,他意識到亨特的聲音放軟,簡直有點要開始手舞足蹈的趨勢,“你懷疑最近發生的那些奇怪的、涉及到人體器官的案件是禮拜日園丁所為——換言之,是巴克斯醫生做的——然後你推測他接下來的目標可能是去過紅杉莊園的客人,所以你的目標是這裏……”
亨特的車子正停在一個豪華的富人街區,街道對麵有一座相當漂亮的、房屋頂層帶著浮誇的玻璃遊泳池的別墅。
亨特短促地點點頭:“那裏住著一位傑森·弗裏德曼的先生,一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他揮霍的金錢都是他的家族在冷戰時期攢下來的。”
“但是你怎麼知道他是紅杉莊園的客人?俱樂部的會員名單不是從來沒有流出來過嗎?”米達倫困惑地問道。
“——看報紙,”亨特伸手一敲方向盤,聲音聽上去十分愉快,“紅杉莊園和其中的有錢人俱樂部的事情曝光出來之後,維斯特蘭的媒體把城裏有可能加入這個俱樂部的人仔仔細細地篩了一遍……孩子,媒體雖然討厭,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總能起到一點意想不到的作用。就比如說他們發現這位傑森·弗裏德曼顯示跟斯特萊德的交往十分密切,而且曾經有過對小孩有些不那麼正當的癖好的傳聞……總之,他是最有可能是紅杉莊園的會員的人之一。”
“他是有代表性的……你認為園丁會選這樣的人?”米達倫想了想,提問道。
“如果你是園丁,你不會選這樣的人嗎?”亨特粗聲粗氣地反問。
米達倫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低聲說:“這種推斷是建立在‘巴克斯醫生就是園丁,而且他愛阿瑪萊特先生’的基礎上的。”
“雖然我也很難想象巴克斯那家夥會愛人,但是你認為我們討論的基礎錯了嗎?”亨特問道。
米達倫搖搖頭:“我認為沒有。”
於是他們稍微安靜下來,一起看著車窗外麵的漂亮房子和晴朗的天空——這將是個大工程,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會不會選擇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會什麼時候出手。賞金獵人的工作在大部分時間都是由這樣枯燥的探索構成的,他們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
不一會兒之後,一輛閃閃發光的漂亮跑車從那棟別墅的院子裏行駛出來,托那輛跑車是敞篷的福,他們可以隱約看見他們的目標,一位年近四十、相貌平庸的男人,一隻手鬆鬆地握著方向盤,另外一邊手臂搭在副駕駛座上那位長得非常像維密名模的女人的肩膀上。
亨特嘴裏含混地嘟囔著什麼,熟練地發動起車子,準備遠遠地跟上那輛跑車。
“我聽說傑森·弗裏德曼今天要去參加他的另一位朋友的派對,紅杉莊園的事情鬧大以後,他一直都很低調,這是他第一次公開參加這樣的派對。”亨特稍微清了清嗓子,一邊從口袋裏摸煙,一邊對米達倫說,“如果我是禮拜日園丁,我可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總不能脫到弗裏德曼迴到他充滿安保係統和保鏢的住宅裏去之後再動手吧?”
而米達倫沒有問,假設他們真的能找到巴克斯醫生,亨特又打算怎麼做。
赫斯塔爾考慮過馬斯克女士會問出有關鋼琴師的問題的情況。
畢竟據他所知——他的消息來源於霍姆斯先生,這位先生在他入獄期間在收集庭審資料、約見證人方麵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而這正是最為諷刺的一點,霍姆斯熱衷於為罪犯辯護,但是從某種層麵上來講他確實是個好好先生,至少,他和被羈押的赫斯塔爾入獄的時候全程抱著一種“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真的很心痛”的表情——報紙上關於他是鋼琴師的報道圍繞著他是如何符合鋼琴師的側寫、他是如何沒有不在場證明、以及他與鋼琴師、與其中某幾個案子有著無法解釋的緊密聯係。
這些全都是事實,沒什麼好反駁的,也不足以作為定罪證據,所以通常來說不會拿到法庭上來講。隻是奧爾加作為控方證人實際並沒有提供多少有利的證據:她可以證明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沒什麼表麵上的矛盾,和斯特萊德案發的時候她全程在醫院裏昏迷不醒,那麼,馬斯克女士既然找她做控方證人,可能就是在鋼琴師那事上等著她呢。
這無法動搖任何證據,但是在左右陪審團是思緒上倒是十分有用,所以不得不平靜說,這麼幹沒什麼道德。但是赫斯塔爾一向聽說馬斯克是位十分爭強好勝的女士,所以她選擇這樣做也沒什麼意外。
他們都了解奧爾加的為人——即,她一定會迴答這個問題,而且她對鋼琴師的身份持什麼態度,他們都心知肚明,因此隻要法官沒阻止檢察官問這個問題,奧爾加就肯定會給出這個答案。
就好像現在,她的話音落下之後整個法庭沉寂了幾秒,然後一陣更大的聲浪幾乎掀翻了大廳的屋頂。陪審團成員們在竊竊私語,坐在旁聽席上的霍姆斯像是個真正的辯方律師一樣揮舞著雙手,大聲抗壓這什麼。
這場景前所未有地像是一場比賽或者一場戲劇,赫斯塔爾自被告席上把目光轉向奧爾加·莫洛澤,對方正冷冰冰地環視著所有人,在注意到赫斯塔爾的目光之後,她微微一笑。
在法官敲了好幾次法槌之後,現場在麵前安靜下來,但是可以預見奧爾加的迴答已經隨著網絡流向了關注此案的每一個人的眼中。法官嚴肅地轉向馬斯克女士,說:“這個問題與此案無關,請不要再進行這種提問。”
“非常抱歉,法官大人。”馬斯克女士迴答道,她聽上去可沒有那麼抱歉,“我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了。”
“那麼,阿瑪萊特先生?”法官問道。
“我沒有問題需要詢問這位證人。”赫斯塔爾冷靜地迴答。
確實如此,奧爾加在斯特萊德案上沒有發言權,而他也不需要她再發表關於阿爾巴利諾的什麼見解,不如說,正是因為她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最好開口越少越好。
直覺告訴赫斯塔爾,奧爾加是那種真的會在證人席上完全說實話的人,這跟阿爾巴利諾真是天壤之別。其實,他的心裏有這麼一種衝動,驅使他去問奧爾加:你是否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是卻選擇了隱瞞呢?
——這是指一切的真相,站在現在的角度考慮事情,奧爾加一貫的態度就顯得微妙起來。她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園丁和鋼琴師的身份的?她為什麼要選擇讓麥卡德道出真相、自己卻不開口?她為什麼希望赫斯塔爾做無罪辯護,她下一步的目的是什麼?
這些問題中的一部分,如果赫斯塔爾現在選擇問,就能得到答案;也就隻有在這個時候問,才有可能得到答案。但是他當然不可能開口,這個時候問出這種問題除了自投羅網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而法官皺著眉頭問道:“你確定你沒有任何問題想問嗎?”
“是的。”赫斯塔爾平緩地說,“通過她來證明我和阿爾巴利諾之間的關係並不存在問題沒有意義——因為我確實是殺了阿爾巴利諾。當然,我們之間除此以外的其他細節,請恕我行使我的第五修正案權利。”
旁聽者當然認為他指的是他如何殺人拋屍的細節,因為他雖然供述自己在正怒之下殺了阿爾巴利諾,卻沒有承認自己到底把屍體拋棄在了什麼地方。馬斯克女士在那邊低聲抗議著什麼,顯然對他這種認罪隻認一半的行為十分不滿,而奧爾加在此看向赫斯塔爾,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
赫斯塔爾實際上可能指的是他和禮拜日園丁之間的“其他細節”,這位犯罪心理學家同囚徒在證人席和被告席漫長的距離之間交換心照不宣的目光。
而這場庭審的重頭戲,其實還尚未開始。
拉瓦薩·麥卡德並沒有出席庭審。
如果一切順利,這次庭審需要持續幾天,尚未到他要被傳喚出庭的時候,如果他現在貿然出場,唯一的後果就是被那群記者堵在法庭門口動彈不得。
在此之前,他已經盡他所能向那個《維斯特蘭每日新聞》的記者透露了一些關於鋼琴師的消息,其中大部分隻不過是側寫和猜測,他沒有把關於肯塔基的教堂的那些事情說出來。讓人們知道維斯特蘭鋼琴師是個危險的殺人狂、而阿瑪萊特恰好符合他們對這個殺人狂的側寫就夠了,民眾不需要知道誰小時候可能遭受過性侵、誰殺人的出發點是複仇。
那並沒有任何意義,人們總容易被這些虛無縹緲的動機蒙蔽雙眼,對這些手染鮮血的人徒增同情;而唯有麥卡德知道,犯罪就是犯罪,任何出發點都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很顯然裏奧哈德·施海勃寫出那篇文章之後,還是很想在他這裏了解到更多內幕,那篇引起軒然大波的報道發表以來,施海勃又找了他好幾次,就算是為了不被這位記者糾纏,他都得盡可能地遠離法院。
因此麥卡德決定在庭審開始的時間去wlpd——他打算再次看一下斯特萊德被槍擊案的卷宗,演練一下自己即將在庭上的發言。他不怎麼指望奧爾加會在整個過程中起到什麼作用,因為她必然不相信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已死,在言辭上肯定也不會太配合檢察官的那些誘導性的提問。
無論如何,無論是作為技術證人還是作為已經認識阿瑪萊特已久的一位“朋友”,麥卡德意識到,作證的重任已經落在他的肩上了。
看卷宗的時候,麥卡德借用了哈代的辦公室,對方對此向來沒有什麼反感,奧爾加的那隻紅色馬克筆還放在哈代的辦公室裏呢。當麥卡德抱著手裏的卷宗走進去的時候,陽光的角度剛剛好:陽光從哈代的辦公室的窗口落進來,一道光柱正正地落在哈代的辦公桌上麵,可以看見有細小的金色塵埃沿著光線緩慢地攀升。
在哈代的辦公桌上,放著一隻黑色的長頸瓶,瓶子裏插著幾隻色彩豔麗的彩虹鳥焦,還有一支枝幹嶙峋、已然幹枯成赭紅色的石榴。那石榴孤零零的枝幹上隻掛著兩片土色的枯葉,和一枚表皮皺皺巴巴的果實。
石榴。
阿爾巴利諾·巴克斯曾如是說——“珀耳塞福涅吃了哈迪斯給她的六顆石榴籽,於是一年裏就要有六個月留在冥界。
麥卡德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氣,事情是他想得那樣嗎?他都能聽見喉嚨中氣流碰撞出一片低微的嘶嘶聲,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副乳膠手套,沒有馬上戴上,而是用手套隔著自己的手指,就這樣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瓶裏的那枝石榴。
那幹枯的花枝一顫,發出了一聲似乎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那枝丫輕微地往一側一歪,就有什麼東西從曾被果肉撐得迸裂的幹枯果皮中湧了出來——某種深色的液體從石榴幹枯的朱紅色殼子裏流了出來,像是一場詭異的噩夢裏會出現的超現實場景,劈啪作響地砸在了哈代光潔的桌麵上。
麥卡德緊盯著麵前的石榴枝和石榴果皮內裏流出的、帶著腥味的粘稠液體,罕見地有些發愣。
這水果裏麵流出了半凝固的血液。
——這就是禮拜日園丁給他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