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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春季,霍克斯頓王國的最後一場雪融化之後不久,一架來自西班牙的飛機飛抵這個北歐的小國,在黃昏時分降落在弗羅拉國際機場。


    這個季節(jié)氣溫尚未完全迴暖,還不太適合旅遊,從海關入境的異國人們大多是來探親、留學或者在本地尋覓工作機會的。在這群帶著好奇和謹慎踏上新國家土地的人當中,那對來自西班牙的同性伴侶並沒有什麼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就隻能說他們是長相挺英俊的一對兒——其中看上去較為年輕的那個是位長著迷人的綠色眼睛的男性,臉上掛著同樣迷人的笑容;而他的伴侶稍微年長些,夾雜著些許白發(fā)的淺金色頭發(fā)已經(jīng)長得稍長,在腦後束成一束,他帶著一副細框眼鏡,眼鏡後麵是一雙銳利的藍眼睛。


    他們的行李不多,跟下飛機的其他很多人比起來都算得上是輕裝上陣;這對伴侶中年輕的那位顯然德語說得更好些,他和他的伴侶一路走出機場後就和其他人一樣開始尋找附近的出租車——如果有人偷聽他們談話的話,就會聽到他們兩個正小聲用英語討論租房的地址之類的話題,顯然,他們在來這個國家之前就已經(jīng)提前為自己租好了房子。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正常,甚至正常到了乏味的程度,但是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生的。


    他們還沒有找到出租車,就碰見了那個人。


    ——那是個滿頭黑發(fā)的漂亮姑娘,或者說“漂亮”是人們一瞥之下得出的最片麵的結論,如果仔細端詳她的麵孔,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樣貌實際上並不是人人都會喜歡的類型。如果長時間凝視著她的臉,甚至會覺得她的長相有點略顯怪異。


    那姑娘的身材嬌小,在黑發(fā)之下,她的皮膚白得像是墓地裏的大理石墓碑,這導致她的眼睛放在那張下頷尖尖的麵孔上顯得大得驚人;在淺灰色的虹膜的襯托之下,瞳孔又顯得黑得太過;因此,無論她怎樣微笑,那張臉總帶給人一種冷漠得駭人的感覺。


    這兩位男士看見她的時候,她正百無聊賴地站在路邊,身上套著一件風格休閑的皮革外套,看上去像是個年輕大學生。另外,她的兩手空空,因此估計並不是一位旅客。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這個女性還隻是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問題就在於,她很快就目標明確地向著那兩位男性走了過去。


    實際上她沒往他們的方向走兩步,那對伴侶就注意到了她。其中年點的那個用手肘碰了碰年長者的手臂,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句什麼,臉上掛著愉快地笑容——實際上似乎稍微有點愉快過頭了。而年齡稍長的男性則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搖搖頭。


    再然後,那女性就已經(jīng)走到他們麵前來了。


    她的身高真是比他們兩個矮太多,估計還不足一米六五,甚至等她要開口說話的時候隻能微微仰起頭看他們兩個,這讓整個場景顯得稍稍有些尷尬。


    然後,這位陌生女性笑瞇瞇地用基本上沒什麼口音的英語問了一個其他人絕沒想到她會問的問題:


    “請問,是巴克斯醫(yī)生和阿瑪萊特先生嗎?”


    ——時至今日,美國本土以外的地方很少還有人對這兩個名字有印象,所有駭人聽聞的謀殺都會被人緩慢地遺忘,殺人犯的名字尚且能在人的腦海裏駐留更長時間,但是受害者們早已被人遺忘。


    現(xiàn)在,在美國還有些人會興致勃勃地討論這個案子,包括但不限於陰謀論者、好萊塢編劇和暢銷書作家,但是大部分外國人早把兩年前發(fā)生的那些可怕案件忘到腦後了,畢竟,那確實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在這個時候,忽然說出那兩個名字的女性就顯得尤為可疑了。


    那兩個男性顯然愣了一下,然後其中較年輕的那個用一種一頭霧水地語氣開口了,他(英語中恰到好處地帶了一點西班牙口音)問:“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們是——”


    “護照上你們兩個姓多明戈,那當然啦,因為你母親婚前名叫夏娜·埃斯佩蘭薩·帕拉·多明戈不是嗎?”這個陌生的女性哼了一聲,相當不禮貌地打斷了他,“說真的,就算是加布裏埃爾那家夥願意幫你們偽造了那些證件,你的假名起得也有些太過潦草了,巴克斯醫(yī)生。”


    她的話音落下,而對麵那個年輕男性也安靜了。實際上,剛才那個困惑的表情如同流水滲入泥土一樣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注視著眼前的女性一會兒,然後忽然露出了一個懶洋洋的笑。


    “我可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名字。”他慢吞吞地說道。


    試想這樣的情況:兩個從美國偷渡出國的連環(huán)殺手在西班牙住了一年多,並且擁有一套幾可亂真的假證件,這套證件由大名鼎鼎又閑得發(fā)慌的摩根斯特恩小姐友情讚助;可當他們在霍克斯頓落地的時候,有一個人當麵指出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般首先會懷疑是假證件出了紕漏。


    但是為他們提供這些證件的那位——那個慷慨又危險的、來自異國的紅發(fā)女人——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紕漏。更況且,如果有人能做到當場說出這些證件是由誰提供的,情況就更值得玩味了。


    加布裏埃爾·摩根斯特恩從各種意義上都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她也不太可能把“我?guī)蛢蓚連環(huán)殺手潛逃出國”這種對她而言不值一提的小事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到處亂說……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在他們麵前的這個女性的來曆似乎不言而喻。


    雖然她提到“加布裏埃爾”這個名字的時候聲音中莫名其妙地透露出一股子嫌棄,但是還是可以推斷,她大概跟那位摩根斯特恩小姐關係匪淺。


    在場的兩位男性當然能很容易地推斷出這個結論,其中較為年長的那位先生的眼神明顯更加陰沉下來。這年輕的姑娘掃了他一眼,似乎對那個極富侵略性的眼神不以為意,她聳聳肩膀,露出一個漫不經(jīng)心到看上去有點欠揍的笑容。


    “現(xiàn)在,你們願意抽出點時間跟我談談了吧?”她問。


    車來車往的機場之前顯然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跟著這個神秘而頗具威脅性的女性步行了更長一段距離,跟著她靈活地在機場附近的那些建築物之間穿行(它們大部分都是一些旅店、餐廳和紀念品商店),最後在一個完全無人光顧的巷子裏停下了。


    巷子足夠狹窄,明顯沒有監(jiān)控,兩側聳立的樓體把這個窄窄的過道籠罩在濃重的陰影之下,長期不見天日讓這個地方的氣溫都比別處低幾度。不如說這地點看上去就像是個搶劫或者殺人的好地方,但是那姑娘還是老神在在地選擇在這個一看就不太安全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跟兩個殺人狂在一起——而且她還清楚地知道對方是殺人狂。


    這可不算是一個多妙的選擇。


    阿爾巴利諾謹慎地打量著她,不知道是否在考慮這之類的問題,然後他慢慢地問:“我是否可以推斷,你對我們沒什麼善意?”


    “這個推論大體上沒什麼錯誤,”對方眨眨眼睛,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而且,我是真的討厭加布裏埃爾·摩根斯特恩。”


    阿爾巴利諾點點頭,言簡意賅地說:“那事情就很簡單了。”


    對方似乎是意識到了他要幹什麼,她微微地挑起眉來,聲音裏透出一絲明顯的愉悅:“你確定要這麼幹嗎?”


    “總該嚐試一下。”阿爾巴利諾冷冰冰地哈了一聲。


    赫斯塔爾顯然也意識到了將要發(fā)生什麼事情,他什麼都沒有說,隻不過是後退了一步,似乎是謹慎地與他們拉開了距離、又或者是想要站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下一秒,那位女士的站姿完全變了,可以看出她的肩膀微微緊繃起來,就如同蓄力的豹子。


    她和阿爾巴利諾之間的距離並不算遠,巷子狹窄的程度讓他們沒有什麼拉大距離的餘地。所以下一秒阿爾巴利諾就幹脆利落地衝了上去,伸手一把扼住她的喉嚨,狠狠地把她撞在身後的牆壁上——從那個準確而利落的動作裏能看出很多禮拜日園丁在把他的受害人們一招斃命之時積累下的經(jīng)驗,園丁的受害者們大部分都死於割喉或者扼死——對方似乎完全沒有躲避的意圖,就這樣生生被他撞到牆壁上。


    他們之間身高相差相當多,阿爾巴利諾的對手的體重比他輕許多,近乎輕到了可以被他輕鬆地一隻手提起來的程度。可那雙灰色的眼睛在自己的氣管被人的手指壓緊的時候依然可以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火焰一般跳動的笑意。


    這種神情像針一樣使人感覺到刺痛。


    下一刻,她用左手卡住阿爾巴利諾的手腕,阿爾巴利諾在這短暫的一瞬間裏意識到那是一隻傷痕累累的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上全都是醜陋扭曲的縫線,就好像曾經(jīng)被誰粗暴地折斷之後再同樣潦草地縫合在一起。大部分受過這樣的傷的人都會留下終身難以痊愈的神經(jīng)損傷,但是卡住他的手腕的那隻手力氣大到好像能捏碎人的骨頭。


    然後,她抓著阿爾巴利諾的手腕的手向一邊一擰,手臂的肌肉緊繃起來,整個人就借著這點力量流暢地抬起已然離地的雙腿,重重地踹向阿爾巴利諾的腹部,動作輕巧到地心引力好像於她而言根本不存在。


    阿爾巴利諾不得已鬆開手,在突如其來的鈍痛之中向後踉蹌了兩步。下一秒那姑娘順著牆壁滑下來,一刻停頓都沒有地衝上來——之後的事情很難用語言形容,事情發(fā)生在一到兩秒之間,甚至連站在一旁的赫斯塔爾都沒太看清楚一切到底是怎麼發(fā)生的。


    或許是這位神秘的女士用腳踝絆了阿爾巴利諾的腿?一個利落到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過肩摔?總之,在片刻之內大地就向著阿爾巴利諾的視線中傾倒,他被重重地撂倒在地上(簡直不可思議,畢竟那姑娘身高不會超過一米六五,體重不到一百二十磅),臉朝下,對方把膝蓋兇狠地壓在他的後背上,把他肺裏的空氣殘忍地擠出去。


    而冷冰冰的槍管已經(jīng)抵上了阿爾巴利諾的後腦,擊錘被扳下的時候發(fā)出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清脆一響。這聲音好像按下了某個按鈕,赫斯塔爾忽然向著這位女性的方向邁出一步——之前那個位置必然不是他隨意選的,現(xiàn)在他就站在對方身後的死角裏。


    同一時間,對方就如同身後長了眼睛一樣猛然擰身,另一條手臂迅疾地揮出——血紅的夕陽之下一道亮閃閃的冷光一晃而過,隻聽錚的一聲,一柄小臂長的軍刀銳利的刀刃就釘入了赫斯塔爾身後的牆壁,刀鋒離他的頭顱不到兩厘米。


    “別動。”那姑娘用平靜的語氣對赫斯塔爾說道,銳利的目光自他身上一掃而過,然後她又低下頭,對阿爾巴利諾說:“我都說這不是個好主意了。”


    “總要試一下,”阿爾巴利諾在這個相當不舒服的動作之下從喉嚨裏擠出一個笑聲,“畢竟說真的,我確實非常不傾向於跟你‘談談’……這是任何一個犯罪分子都會做出的理性選擇。”


    “但是依照現(xiàn)在的狀況看,我們也沒有其他選擇。”赫斯塔爾第一次開口了,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沉著,那雙深邃的藍色眼睛凝視著麵前的不速之客,“雖然,現(xiàn)在你似乎還沒有表現(xiàn)出要和我們談談的誠意。”


    那位女士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要不是她現(xiàn)在擺出一副隨時能打爆別人的頭的姿勢,這聲音聽上去甚至相當可愛


    她動作很隨意地挪開槍口,把它塞會自己夾克裏的槍套中去;盡管如此,她似乎沒有放開阿爾巴利諾的意圖。


    “我似乎漏掉了自我介紹。”她用那種顯然並不真誠的愉快語氣說道,然後從夾克內袋裏掏出一個有黑色皮革封麵的本子,顯然是某種證件。


    赫斯塔爾看見那證件封麵上有個閃閃發(fā)光的金屬紋章,是一隻被紅鬆枝條環(huán)繞其中的白隼,這個圖案下麵似乎有一行德語的銘文,但是巷子裏的光線太過昏暗,赫斯塔爾看不清楚上麵寫的是什麼。


    然後,她說道:“我叫莫德·加蘭,是霍克斯頓國家安全局的探員。”


    赫斯塔爾凝視著她,沒對此發(fā)表任何評論,他說出口的下一句話是:“你能不能先把我丈夫放開?”


    緊接著他明明白白地看到這個自稱為莫德·加蘭的人露出一個介於嫌棄和“我真的很想翻白眼但是我忍住了”之間的表情,然後她幹脆利落地放開了阿爾巴利諾,翻身站起來。


    阿爾巴利諾一邊起身一邊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塵,在加蘭自報家門以後,他的動作好像顯得放鬆了一點點。然後他問道:“我們怎麼能肯定你說的是真的?”


    “打電話給加布裏埃爾驗證一下,我假設你還留著她的聯(lián)係方式。”加蘭用一種明顯是敷衍的語氣迴答道,她慢吞吞地走到赫斯塔爾身邊,伸手握住釘在牆上的那把刀的刀柄,一用力把它拔了下來,“況且說真的,如果我是別的什麼人——比如說那些看加布裏埃爾不順眼的黑幫成員,這種人在霍克斯頓成千上萬——現(xiàn)在你們兩個就已經(jīng)被澆築到水泥裏去了。”


    “我以為恰恰是有‘探員’這種身份的人才不能坐視罪犯逍遙法外。”阿爾巴利諾幹巴巴地哈了一聲。


    這迴加蘭真的翻了個白眼:“我倒是想,畢竟我們從來都很關心那些在教堂裏進行違法活動的犯罪分子。但是你們恰好鑽了個法律的空子,阿瑪萊特先生,你曾是個律師,你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


    之前赫斯塔爾的目光一直落在阿爾巴利諾身上,好像在檢查之前的摩擦有沒有給阿爾巴利諾造成實質性的損傷;現(xiàn)在,他重新收迴目光。


    他看向加蘭,然後露出一個近乎算是輕蔑的笑容,他簡單地說道:“霍克斯頓和別的國家之間沒有引渡條例。”


    加蘭近乎算的上是愉快地眨眨眼,考慮到她剛才還用槍指著阿爾巴利諾的腦袋,這個表情看上去有些驚悚。


    然後她點點頭,說:“正是如此。這涉及到很多複雜的曆史因素,一堆年頭有幾個世紀之久的古老法律條理……但是總而言之,霍克斯頓王國和其他國家之間沒有引渡條例,甚至,它在作為歐盟成員國的同時並不適用《歐盟與美國引渡協(xié)議》,這就意味著……”


    “我們並未在霍克斯頓境內犯案,因此你們並不能逮捕我們。”赫斯塔爾平靜地說。


    “正是如此,由於不能把你們引渡迴美國,所以在你們在霍克斯頓犯案之前我們沒有什麼能做的。”加蘭帶著一副和剛才一模一樣的表情說道,看上去她根本不在乎有兩個潛在連環(huán)殺手準備在霍克斯頓長期居住。


    然後她又說:“當然啦,我也向我的頂頭上司提議,我可以提著一把狙擊槍把你們兩個暗殺在海關門口,然後把屍體澆築到水泥裏去,這樣就沒人知道你們兩個曾經(jīng)到過霍克斯頓。但是我老大顯然不怎麼喜歡這個建議,原因是他不知道摩根斯特恩對此的態(tài)度,畢竟可以說是她協(xié)助你們兩個偷渡的……”


    不得不聲明一句:她說這話的那種駕輕就熟的口氣比一般恐怖分子更像是恐怖分子。


    雖然阿爾巴利諾很高興自己不用被澆築到水泥裏去,因為他意識到就算是他們兩個一起上,麵對這位奇奇怪怪的女士可能也沒什麼勝算;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打斷道:“等一下,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加布裏埃爾·摩根斯特恩是個黑幫老大,對吧?”


    “對。”加蘭迴答。


    “然後你是個安全局探員,”阿爾巴利諾一針見血地指出,“安全局打算殺個人,還要考慮一個黑幫老大對此的態(tài)度?”


    阿爾巴利諾曾在大學畢業(yè)後環(huán)遊歐洲,那個時候,他在霍克斯頓度過過一段令人難忘的時光。他知道有人把霍克斯頓稱之為“北歐的墨西哥”,還有些人開玩笑叫它“人間哥譚”——但是他一直覺得那是個稍微有些誇大的說法。


    確實,據(jù)說這個國家的軍火商把控著半個歐洲的軍火生意,他們從那些東歐軍火工廠中購買武器,然後源源不斷地賣給非洲陷於戰(zhàn)火之中的國家、買給恐怖組織、買給全歐洲大大小小的黑手黨。但是這隻是個“說法”,是新聞上的數(shù)據(jù),就他之前的親身感受而言,這個國家雖然確實有不少黑幫組織,但是犯罪率明顯要比維斯特蘭或者芝加哥之類的城市要更低,就更別提跟墨西哥比了。


    在2017年下旬,他跟加布裏埃爾·摩根斯特恩有一係列會麵,雖然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士的狠辣手段令人心驚,但是他也從沒想到過,她的勢力能強大到國家安全部門也會忌憚她的程度。


    加蘭聽了這個問題之後稍微停頓了一下,仔細地打量著阿爾巴利諾,就好像想知道他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一樣。


    然後她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當然啦,園丁先生。”她如此迴答道,聲音輕鬆,漫不經(jīng)心,語調近乎甜蜜,“這就是霍克斯頓。”


    於是整件事就向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想都沒想過的詭異場麵發(fā)展了——他們兩個並排坐在莫德·加蘭那輛灰色的野馬轎車的後座上,車子在弗羅拉市中穿梭,自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摩天大樓之間一掠而過。加蘭顯然對這個城市十分熟悉,在車流之間穿梭時全程車速都沒下過五十邁,坐她的車簡直就跟做過山車一樣驚心動魄。


    加蘭對此是這樣說的:“我可以開車把你們送到你們租的那棟房子那裏去……別吃驚,我們確實調查出了你們租的房子的位置。這樣,我們可以在路程中深入地聊一聊。”


    當時,赫斯塔爾肯定在第一時間升起了馬上就換房子的念頭,這對一個狡兔三窟的連環(huán)殺手來說簡直是一種不可抗力。但無論如何,他並沒有表露出來,他隻是說:“讓我們上你的車?這是個很危險的想法。”


    “得了,你們兩個剛下飛機,身上沒有刀也沒有槍,我並不認為你們會威脅到我的生命安全。”對此,加蘭給出了十足漫不經(jīng)心地迴答,“對,就算是你們兩個都坐在我的汽車後座上,而我在開車也是如此。”


    所以他們還能說什麼呢?況且,他們兩個其實迫切地需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一切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夠詭異了:這個國家的安全機構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存在、知道他們是誰,卻沒有打算禁止他們入境,或者限製他們的人身自由。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句話聽上去都好像有誰瘋了。


    所以,現(xiàn)在加蘭輕鬆地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蒼白的指尖百無聊賴地敲打著皮革的方向盤。她目光注視著從擋風玻璃前飛速閃過的風景,一棟棟外表極為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和巴洛克或者哥特式的建築混合在一起,全都壓在不甚晴朗的、鉛灰色的天空之下。


    然後她開口了:“我們可以先從弗羅拉這個城市的曆史談起——我想你們知道,弗羅拉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霍克斯頓的首都。”


    “是的,這個國家的首都最開始是位於更西方的菲爾格蘭特市。”阿爾巴利諾點點頭,雖然他不知道對方提起這段曆史是何意,但是他確實在很多年前就聽過這個故事了,“那個城市在三十年戰(zhàn)爭期間被荷蘭占領,當時的王室選擇東逃,他們一路逃到了弗羅拉——當時這個地方還叫做‘什未林’——並且在這裏建立起了新的國都。”


    “那是十七世紀上半葉的事情,而霍克斯頓的黑手黨雛形也是在那個時期形成的。”加蘭點點頭,繼續(xù)說道。


    “在戰(zhàn)爭期間王國失去了近乎一半的領土,整個國內秩序亂成一鍋粥。你們可以想象,弗羅拉以北的狹小土地中忽然湧入大量人口,其中一部分是躲避戰(zhàn)火的失地農(nóng)民,剩下的則是貴族:追隨國王東逃的保皇派、在戰(zhàn)爭中站錯邊結果被剝奪爵位的議和派,還有一些人是親荷蘭派,他們中的大部分領頭人都被絞死,剩下的人全被流放到了邊境……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成規(guī)模的犯罪鏈條第一次完整地形成了。


    “在最開始,幹這些事情的都是失去領地、走投無路的小貴族,他們失去了稅收帶來的資金源,自身的分量又沒重到能得到王室的重用。不過他們很快利用自身的人脈和號召力做起了販賣各種違禁品的生意。他們從戰(zhàn)爭物資中私吞武器和糧食,擄掠流民當做農(nóng)奴賣出,不一而足。


    “現(xiàn)在的研究者大部分都認為這就是霍克斯頓黑手黨的起源,而它的下一次大發(fā)展要到1849年和平革命時期。那個時候霍克斯頓經(jīng)曆了幾次普丹戰(zhàn)爭,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貧民;與此同時,貴族權力被削弱、他們對自己領土的擁有權更多轉變?yōu)槊u上的,實際控製力也大大減弱。況且,那場革命並不像它的名字那樣‘和平’,國王將權力交給議會,在這個過程中,一些頑固的貴族落得極為淒慘的下場,他們的後代四散奔逃……”


    “然後隻能走上三十年戰(zhàn)爭中那些失去領地的貴族的老路?”赫斯塔爾問,他已經(jīng)大體上猜到加蘭在講的是個什麼故事了。


    加蘭點點頭:“沒錯,破落貴族組成秘密結社,大批無業(yè)貧民充當他們的打手,從事職業(yè)性犯罪活動,這就是霍克斯頓最開始的黑手黨。”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那些氣派的高樓大廈上。片刻之後,她繼續(xù)說道:“而最為重要的是:他們跟其他國家的黑手黨相比,發(fā)源得實在是太早了。這個國家的黑手黨是和這個國家一起發(fā)展起來的,並且參與了整個議會改革的過程,等到真正有人意識到黑手黨的危害的時候,這些黑手黨已經(jīng)滲透到了整個國家的方方麵麵。”


    然後她隨手指了指窗外,阿爾巴利諾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能看見窗外有一座有著閃閃發(fā)光的玻璃幕牆的摩天大樓,樓頂上樹立著巨大的字母標識:ramires pharma。


    “拉米雷斯製藥,”加蘭說道,她的聲音裏有一種奇異的譏誚一閃而過,快到令人無從捉摸,“整個企業(yè)都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為了洗錢而建立的,在一百年之間這個家族源源不斷地向霍克斯頓輸出毒品——後來企業(yè)整個洗白了,可能是他們終於發(fā)現(xiàn)開製藥企業(yè)比販毒還賺錢,現(xiàn)在這家公司是整個霍克斯頓最大的藥業(yè)之一。”


    赫斯塔爾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簡單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顯而易見,這個國家的黑手黨對整個國家的影響比他的想象更加根深蒂固,它們的勢力必然已經(jīng)跟這個國家的政治勢力盤根錯節(jié)地糾纏在一起,不斷產(chǎn)生著比他之前預估的更大的能量。


    這就是安全局也必須重視加布裏埃爾·摩根斯特恩的意見的真正原因。


    而這也就意味著——


    “這就是為什麼這個城市犯罪率其實不高,因為幾乎所有地盤都被劃分完畢,所有規(guī)則已經(jīng)製定完成。”


    加蘭如同能讀心一般說道,她露出了一個銳利而冷酷的微笑。


    “在這裏,領地摩擦而產(chǎn)生的火並比一般黑幫盛行的城市低許多倍,而那些較大的黑手黨對自己的部下有著某些嚴格的約束,在他們控製的地盤上,偷竊、搶劫等案件反而比其他地方要更少。騷亂被替換成更有針對性、對普通市民影響更小的暗殺,與黑幫無關的案子由警方經(jīng)手處理,與黑幫有關的案子幾乎就不會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野裏,也不會出現(xiàn)在警方的卷宗中——那些黑手黨對於發(fā)生在他們的地界上的爭紛有著自己的處理原則,某種意義上,他們解決問題的方式遠比警察更幹淨利落。”


    “而這就是你的警告。”赫斯塔爾微微地瞇起眼睛來,他很容易從這句話中聽出言外之意來。


    “是的,阿瑪萊特先生。”加蘭平靜地點點頭,這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即將行駛出城市,車子拐上一條城際高速,把水泥森林甩在身後。而這個國家的高速公路和德國一樣不限速,她一腳踩下油門,發(fā)動機發(fā)出轟鳴之聲,車速開設向著一百邁緩慢地爬升。“鑒於你選擇受害者的喜好,我有必要在這種方麵對你進行警告。”


    眾所周知,維斯特蘭鋼琴師最喜歡殺有犯罪前科而逍遙法外的那些家夥,雖然他稍微改動了自己的作案特征,但是加蘭相信他在西班牙的這一年多裏至少殺了三個人。


    “你不覺得這很諷刺嗎?”赫斯塔爾尖刻地反問道,“你是安全局的探員,現(xiàn)在卻來警告一個殺人狂不要去謀殺黑幫分子。”


    加蘭搖搖頭:“不,這並不是我的本意——實際上,他們中間大部分人的命沒什麼存在的價值。但那些黑幫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就此之前的經(jīng)驗來說,貿(mào)然打破他們之間的平衡並不是個好主意,那或許會引發(fā)一些意料之外的……暴亂。所以我真正的建議是:在你真的要動手之前可以去詢問一下加布裏埃爾的意見,這至少能避免某個黑手黨老大一夜失蹤導致他的幫派大亂、黑幫當街火並造成五十人喪生之類的情況發(fā)生。”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當然了,我懷疑你們這樣的人最不願意幹的就是讓別人幹涉你們選擇謀殺對象,所以我的另一個建議是,鑒於霍克斯頓的引渡條例問題和歐盟成員國之間的出入境管控現(xiàn)狀,你們完全可以選擇不在這個國家犯案。”


    阿爾巴利諾皺起眉頭來,他忍不住吐槽道:“我覺得你說話的意思就好像,‘我才不在乎你們殺人,你要殺就去別的國家殺’。”


    “我就是這個意思。”加蘭異常坦然地迴答道,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了一句:“比如說去丹麥。”


    ……這是個安全局探員應該說出來的話嗎?!


    縱然是阿爾巴利諾,在一瞬間都覺得有些無言以對。他努力地花費了幾秒鍾措辭,然後開口問:“你完全不在乎,是不是?”


    “你是說死人嗎?”加蘭反問道,“那麼我確實不在乎,我要隻要保證你們不去謀殺大主教或者王位繼承人就好。”


    “大部分人在提到謀殺的時候總有些不必要的共情,人人都會擔心自己身邊的人受到這種傷害。”阿爾巴利諾哈了一聲,他想要表達的意思簡直溢於言表:他顯然覺得莫德·加蘭連這種人之常情的情緒都不曾流露,換言之,她真是個怪人。


    “我確實沒有這種擔憂。”加蘭聳聳肩膀,聲音聽上去竟然像是被逗樂了,“畢竟估計除了大主教和王位繼承人之外,我身邊的人你誰都打不過。”


    阿爾巴利諾:“……啊?”


    加蘭沒有過多地解釋什麼,而是利落地把車子開下高速,這個時候整個繁華的城市已經(jīng)被他們甩在身後,一片一片的田野在地平線盡頭顯現(xiàn)出來。夕陽正把整個城市和成片的原野映得一片鮮紅,如同盈滿鮮血的湖泊。而阿爾巴利諾在租那棟房子之前已經(jīng)仔細研究過地圖,他知道他們就快要到了。


    旅程的最後一個部分無聲而迅疾,直到行駛過一小片森林、加蘭把車子停到大路旁邊延伸出去的一條私人車道之前,他們都保持著沉默。


    加蘭把車子熄火,然後抬頭看向車道盡頭的那棟白色建築物——它現(xiàn)在隻是視野中指甲蓋那麼大的一個白色小點,但是阿爾巴利諾知道那是一棟三層帶壁爐的漂亮房子——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我看過情報部門送來的照片,你們挑了一棟挺不錯的房子;雖然我不知道買那麼大的地下室是不是為了方便碎屍。”加蘭用普通人拉家常的語氣說出了一些列絕對不會在拉家常的時候出現(xiàn)的字眼。


    而顯然並沒有人真的想跟她聊碎屍的事情,赫斯塔爾稍微猶豫了一下,說:“謝謝。”


    阿爾巴利諾補充道:“如果你沒有其他想說的,我們這就走了。”


    “我們頭兒想要轉達的意思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加蘭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最後語氣淡淡地總結道。


    “如果你們不犯案,那麼你們在霍克斯頓就是安全的——不過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如果你們謀殺了無辜的普通人,則由我的部門把你們捉拿歸案,順帶一提,這個國家有死刑;如果你們謀殺的是黑幫分子,你們能否存活則要靠加布裏埃爾的權衡,我們已經(jīng)學會不去插手那些見鬼的‘黑幫事務’了。”


    “這聽上去真令人感覺到不安啊。”阿爾巴利諾露出一個尖銳的笑意。


    加蘭臉上倒是沒有多餘的表情,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們會看著你們的——而剩下的部分由你們自己取舍。”


    赫斯塔爾沉默了很長時間,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芒,然後他謹慎地點點頭,說:“我們會考慮的。”


    加蘭露出一個笑容,看上去有些過於愉快而懶洋洋的了,或許阿爾巴利諾是對的,這個奇怪的安全局探員對死人和謀殺那檔事確實一點兒不在乎。她的道德感可能十分堪憂,程度說不定比奧爾加·莫洛澤更甚。


    不過現(xiàn)在並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隻是下車、把箱子從後備箱裏放下來,並肩站在陌生的國土上,沐浴在鮮血一般濃鬱的陽光之中。


    莫德·加蘭沒有馬上把車子開走,她把一邊手肘懶懶散散地搭在車子的窗框上,微微地歪頭看向他們,那雙灰色眼睛在一片金紅色陽光的映照之下顯得色澤更加怪異了。


    然後她慢吞吞地露出一個笑,對著他們兩個眨眨眼睛,換用德語輕快地說道:“歡迎來到霍克斯頓。”


    注:


    [1]霍克斯頓王國這個國家是我虛構的,南臨德國,北臨丹麥,東臨波蘭,西臨北海,麵積38931平方公裏(就是德國的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梅克倫堡-前波美拉尼亞兩州),首都弗羅拉(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什未林市),政體君主立憲製。


    [2]2005年七月,西班牙同性婚姻合法化,隻要同性伴侶中有一方是西班牙人,或雙方都擁有在西班牙的合法居留權,他們就可以在西班牙結婚。


    另外,在霍克斯頓王國,同性婚姻也是合法的(羅馬天主教當局對此強烈反對,但並沒有什麼用)。


    [3]莫德·加蘭的手指是在隔壁《避難城》裏被反派(伊萊賈·霍夫曼)一根根掰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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