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吹哨，宋仰和安誌宇同時站到起射線，第一局宋仰先，鬆手就是一個十環(huán)。


    “好！”李潯興奮地吼了一嗓子，聲音比宋仰身後的教練員還要洪亮，連帶著四周掌聲連天。


    可他剛稱讚完，隔壁就來了個更精準(zhǔn)的十內(nèi)環(huán)，韓國隊的歡唿聲蓋過了他們。


    好在淘汰賽隻按積分來判定輸贏，隻要穩(wěn)定在十環(huán)就沒問題。


    宋仰這邊的計時器開始倒計時。


    他低頭，勾了支箭，搭在箭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場內(nèi)環(huán)境嘈雜，也如同他此刻活躍跳動的心髒，無法平靜，韓國隊的實力太強，他不允許自己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偏差。


    他閉上左眼，焦點集中在瞄準(zhǔn)器上，對麵的靶紙漸漸虛化成帶顏色的光圈。


    瞳孔，準(zhǔn)星，靶心在一條線上重合，信號片降落的一剎，他鬆開手。


    隨著裁判員的一聲“ten”，他顫抖地唿出了一口熱氣。


    可他的雙肩都還沒來得及放鬆，旁邊的安誌宇又用一個十環(huán)將氣氛帶到最高潮。


    這就是和韓國人對打的可怕之處，除了技術(shù)，還得比心理素質(zhì)。


    這種感覺就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放最後一支箭，而且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反複地念——這輪不是十環(huán)，你就輸定了。


    隻能是十環(huán)。


    必須是十環(huán)。


    宋仰吞咽了一下，再次抬弓，周圍的窸窣聊天聲、胸腔的振動在他腦內(nèi)敲響一片雜亂的音。


    第三支箭的放箭速度比前一支慢了整整五秒，但萬幸的是，是個十環(huán)。


    他如釋重負(fù)地唿氣，肩膀沉了下去，他反射性看向李潯的位置，李潯朝他豎了豎大拇指。


    就在大夥祈禱安誌宇射偏的時候，安誌宇又來了個十環(huán)，中國觀眾小聲歎氣，就連王南風(fēng)也很不穩(wěn)重地輕歎一聲，表達(dá)著對下一輪比賽情勢的焦慮。


    兩邊都是三十環(huán)，各得一個積分，這就意味著宋仰接下來還是得保證自己不出一絲一毫地差錯。


    第二輪還是宋仰先放。


    安誌宇單手扶在弓箭架上，眼神自信而散漫地盯著他，一副“我就等著你出錯”的表情。


    在如此高壓下，宋仰無意識地舔了好幾次嘴唇，越舔越覺得喉間幹澀。


    王南風(fēng)問：“你之前說他十環(huán)命中率多少來著？”


    李潯擰眉望向不遠(yuǎn)處那道背影，宋仰或許是太緊張了，剛換上沒多久的短袖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汗水的流向，從後頸和雙肩處擴(kuò)散，如同壯麗的瀑布，一直蔓延到後腰。


    他不情不願地說：“80%左右，但他沒什麼大賽經(jīng)驗，心理素質(zhì)肯定不夠硬，很可能……”


    話音未落，就是一個九環(huán)。


    宋仰皺眉“嘖”一聲，表達(dá)著對成績的不滿，這個九環(huán)比他預(yù)料的來得更早。


    第二輪，三十環(huán)比二十八環(huán)，場上比分3：1，韓國隊士氣高漲，振臂歡唿。


    韓國隊的教練員看了中國教練一眼，瞇起那對本就不大的眼睛，露出一個帶有輕蔑意味的微笑。


    第三局，兩隊以29環(huán)的成績打了個平手，各得一分，總比分4：2。


    安誌宇隻需要再贏一輪就結(jié)束了。


    王南風(fēng)用望遠(yuǎn)鏡觀察了一下宋仰剛才那幾把著箭點的分布，都有些偏下，且已經(jīng)分散。


    一般來說，運動員的著箭點偏上，就說明力道還足，往下則相反，而著箭點越是分散，也意味著運動員的注意力也受到幹?jǐn)_，肢體不夠穩(wěn)定，體能和心理都被逼到了一個臨界點。


    “小朋友還是太緊張了。”王南風(fēng)放下望遠(yuǎn)鏡說，“有時候太想得太多反而適得其反。”


    “嗯。”


    李潯又何嚐不是從這種困境裏走出來的呢，他想起當(dāng)年亞運會，最後一輪對陣的是一名奧運冠軍，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情形。


    “但沒辦法，站在那個地方，唿吸頻率都不是你自己能控製得了的。”


    宋仰架起一支箭，所有人都跟著屏息。


    可就在他將弓弦拉向下頜時，忽然“嘭”地一聲脆響，在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前，宋仰捂住自己的半邊臉頰，以一個牙疼的姿勢，無語地看向身後的教練。


    誰也沒有預(yù)料到的場麵發(fā)生了——弓片從中間斷裂，宋仰被自己的弓崩了一個大嘴巴子。


    旁邊頓時爆發(fā)出一陣誇張的，略帶嘲諷的笑聲，觀眾席裏也有笑聲。


    攝影機鏡頭，無數(shù)的手機鏡頭都對準(zhǔn)了他，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圍觀的小醜，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一種灼熱感從麵頰蔓延到耳朵。


    配件都有壽命，但是他完全沒想到它們會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讓他下不來臺。


    按理說不應(yīng)該。


    東西都是省隊給配的，用了也沒多久。


    難道是早上被人撞倒時候壓出來的裂痕，沒檢查出來？


    時間不允許他想太多，在教練員的提醒下，揉了揉臉，換上了另一套備用弓。


    裁判重新計時。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迴宋仰的動作上，唯獨李潯留意到，宋仰被弓打到的地方明顯泛了紅。


    應(yīng)該挺疼的。


    教練員背著手，用渾厚且沉穩(wěn)的嗓音鼓勵道：“別著急，慢慢來。”


    宋仰應(yīng)了一聲。


    可是，麵對落後的比分，他的內(nèi)心怎麼可能不著急呢。


    他現(xiàn)在不僅要保證自己三支箭都拿滿分，還得祈禱對麵來一個九環(huán)，因為如果一直都是平局，對方也將比他先觸碰到晉級線。


    他不想敗給安誌宇；不想讓教練難堪；更不想讓李潯和現(xiàn)場觀眾失望而歸。


    他想贏。


    他太想贏了。


    而恰恰是這些不甘擾了他的內(nèi)心，如石子投入湖心，水麵泛起陣陣漣漪。


    手裏的弓箭千斤重，對麵的靶心虛虛實實。


    “eight，八環(huán)。”


    宋仰吸了口涼氣，感覺很丟臉。


    18米的距離打出這種成績，就是重大失誤。


    被一種強烈的挫敗感襲擊後，他幾乎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失敗的事實，一切都已於事無補，內(nèi)心反而波瀾不驚了。


    王南風(fēng)撞了撞李潯的胳膊，跟尊彌勒佛似的笑起來：“跟你當(dāng)年的表現(xiàn)真是如出一轍。”


    李潯知道他指的是亞運會總決賽，當(dāng)時他麵對強大的奧運冠軍，亂了陣腳，導(dǎo)致發(fā)揮失常，打出一個在平常訓(xùn)練裏幾乎就不會出現(xiàn)的八環(huán)。


    李潯看著宋仰說：“我能感覺到，他好勝心也強，但我想這不是壞事，起碼這份好勝心能讓他堅持走很遠(yuǎn)的路。”


    “話是沒錯。”王南風(fēng)麵對已經(jīng)沒了懸念的局勢，輕歎一聲，“都說練箭練箭，其實練的都是一顆心，心沉得下來，他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成績。”


    “嗯，”李潯深有同感，“還是得再練練他。”


    三支箭結(jié)束，宋仰沒能追平比分，裁判宣布安誌宇獲勝，之後是宋仰和於慎微的銅牌爭奪戰(zhàn)。


    都是中國隊，誰拿都沒所謂了，隻不過衝著那份400美元的獎金，宋仰還是鉚足了勁去打，第一輪到第三輪，九支箭打出89環(huán)。


    王南風(fēng)指著宋仰就笑了：“這孩子跟自己人打怎麼就這麼起勁呢？一點都不手軟啊，這成績要放上一輪多好。”


    李潯：“他就這樣，我一會兒下去說說他。”


    王南風(fēng)以為他是要去批評宋仰今天的表現(xiàn)，打住：“你都不是他教練了你說他什麼？讓隊裏的教練管去吧。”


    李潯老凡爾賽了：“他就愛聽我說的。”


    比賽結(jié)束，三人上臺領(lǐng)獎，冠亞軍的領(lǐng)獎臺比季軍高出一大截。


    宋仰沒贏過他們，不高興，全程崩著個小臉，比他的臉更臭的是於慎微的臉。


    這就好比是考試考了個59.5，絞得他胸口疼，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宋仰學(xué)射箭才兩年多，居然就這麼超過他了。


    晚飯時間，中國隊裏成績最好的兩位男隊員，全都沒胃口吃飯，囫圇塞了些點心，迴房休息。


    宋仰將自動關(guān)機已久的手機充上電，剛和天花板深情對視上，信息來了。


    是李潯發(fā)來的一段小視頻。他挽起褲腿，行走在沙灘與海水的交界處，岸邊有燈，照亮了一小方天地，海水清澈，漫過腳踝，寬大的腳掌將細(xì)沙踩出深深淺淺的坑。


    忽然一個浪頭打上來，李潯“我靠”一聲，沒來得及躲，膝蓋以下的褲腿全濕了。


    緊接著就是一段語音：“要下來一起玩玩嗎？這裏的海風(fēng)很舒服。”


    宋仰推開窗戶就是大海，也迴語音：“玩什麼啊？堆沙子嗎？”


    李潯帶著一點笑意的嗓音傳過來：“你想玩什麼我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