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就在民宿的後邊,走過去隻需要五分鍾,但宋仰還是選擇跑的,像是發現獵物的豹子,越跑越快,直到海邊的砂石鑽進他的鞋襪,磨得生疼,他才不得不慢下來。
十一月是澳門旅遊的旺季,這裏雖不是什麼有名的沙灘,但也聚著不少散客,還有攝影師團隊在為一對新人拍照。
他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伸長脖頸,在偌大的海灘上尋找目標人物。
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
李潯坐在岸邊的一塊礁石上,插著耳機聽音樂,看見宋仰朝這邊走來,便把耳機摘了,和手機一起塞進褲兜,摸出兩小袋蜜桃味的果凍。
宋仰伸手接過,但眉心是皺著的,也沒一下塞嘴裏,而是把果凍捏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估計是離不開比賽的事情。
李潯拍拍礁石,示意他坐下。
“沒想到這邊還挺漂亮的。”
“嗯。”宋仰將襪子塞進鞋裏,放到一邊,腳趾頭埋進細細的沙子,埋得很深,感受到一點日光的餘溫。
李潯在等他的下一句,可是等了好久,宋仰也沒有開啟新的話題,他用腳碰碰宋仰的。
被海水浸泡過的,濕漉漉的沙子都蹭在宋仰光潔的腳背上。
“還難受呢?”
宋仰垂著頭,雙掌在膝蓋上來迴蹭,脊柱幾乎彎曲成一道拉滿的弓。
即使他一言不發,李潯也能充分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懊惱與不甘疊加在一起,變成無力的,深深的自責。
空洞的安慰多半是不起什麼作用,李潯隻能換個角度:“我跟你提過我教練嗎?”
“嗯,你采訪時聊過他,怎麼了?”
“他今天也來了,誇你打得不錯。”末了,又笑著補充,“尤其是和於慎微那場,太精彩了。”
宋仰不太確定地問:“你在笑話我?”
李潯伸手揉了揉小朋友的後腦勺,頭發剛剪了沒多久,還有些紮手。
“你第一次跟韓國隊打,會緊張,這太正常了。”
宋仰側過身,認真解釋:“其實我最難受的不是因為我輸給安誌宇,是因為我讓所有人的期待落了空。”
李潯說:“那你不妨換位思考一下,假如站在臺上的人是我,輸給安誌宇的人也是我,你會對我感到失望嗎?”
宋仰頓悟,搖搖頭說:“我會期待你的下一場。”
海邊的風停了,潮水卻還是一下一下地往上湧,很積極地想要觸碰他們的腳背。
宋仰翹了翹腳趾,還是悶悶不樂,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自己沒發揮好,如果能把和於慎微那場的成績和上一局換換,他起碼還有和安誌宇打加時賽的資格。
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可是哪有如果。
李潯輕輕捏著他的後頸:“我知道你這會兒肯定不甘心,甚至是覺得屈辱,這些我都能理解,因為我也經曆過。”
宋仰抬起了頭,其實他也就是隨口抱怨抱怨,並沒有過多地期待李潯的迴應,這些字眼讓沉浸在孤寂中的他得到一絲安慰。
原來他的痛苦是有人理解的。
李潯繼續說:“你得想明白一件事情,我們是運動員,不是神仙,不可能順風順水地贏下去,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做到,輸了就輸了,身為運動員,你得試著承受,學會翻篇,以及接納自己的不足。假如你已經把你最好的水平發揮出來了,就沒什麼好難受的。”
但是他沒有,宋仰滿腹惆悵:“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那會兒就是緊張,心率也不穩,打到後邊都頹了。”
“因為你太把他當迴事兒了,你把他的一舉一動,每一個輕視的眼神都收在眼裏,因為他傲慢又自負,你就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把非贏他不可,對不對?”
宋仰不說話,代表默認了他的話。
李潯說:“但這樣也很容易影響你的心態,當你更在乎外界其他因素的時候,你的心就沉不下來了。”
“嗯……”宋仰將字字句句消化下去,“我明白了。”
這會兒的風有些冷了,攝影團隊撤了,租借遊泳圈和沙灘球的店鋪陸續關門,海灘上的遊客也少了一大半。
宋仰沒動,李潯也不想動。
月色朦朦朧朧,整片海灘就隻剩下海浪翻湧和他們起起伏伏的說話聲。
宋仰撕開果凍,“滋溜”勾進嘴裏,沒嚼兩下就咽了。
李潯歪了歪腦袋觀察他:“現在心情好點了?”
“嗯。”宋仰也轉頭看他,唇角笑意漸漸變深,“有一個前輩真好啊,每次你一開導,我的心情就會好很多,你教練以前也這麼開導你嗎?”
李潯大言不慚:“都靠我自己領悟。”
“呿。”宋仰邊笑邊拿腳丫子踹他,不輕不重,李潯也迴敬一腳,一來二去,倆人在岸邊追趕著打鬧起來。
宋仰的爆發力強,可耐力不及李潯,越跑,感覺身後的喘息聲越近,好像下一秒就能把他逮住。
快被追上時,他耍無賴地,使勁地踹了一腳地麵,空中細沙翻飛。李潯避閃不及,挽起的褲腿裏卡滿傻沙子,他顧不得拍掉,鉚足了勁在後頭猛追。
“你別被我逮到!”
迴應他的是宋仰清清亮亮的笑聲。
倆人繞著沙灘跑了一個大圈,幾乎又要繞迴原點,白天的失落與恥辱都被翻湧而上的浪花給卷走了。
宋仰實在是跑不動了,喘著粗氣,繞岸邊一塊巨大的礁石轉圈,李潯往左他往右,李潯往右他向左。
就在他以為自己找對了地方,得以喘息之時,李潯忽然縱身一躍,翻過石頭,蹦到他跟前。
他們靠得很近,李潯個子又高,幾乎將背後的月亮遮了個嚴嚴實實。
宋仰往後倒退,卻被一塊凸起的小石頭絆倒,一屁股摔進沙裏,李潯趁機彎腰,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沙子,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分量往他腿上揚,一副要把他埋起來的樣子,一丁點兒老師的影子都瞧不見了。
宋仰邊笑邊罵,連滾帶爬,還沒爬出一米遠,就感覺腳踝被拽住了,他想反抗,蹬了蹬腿,可是李潯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他隻能任由自己的身體被人野蠻地拖著走。
最後,李潯一屁股坐住他的大腿,不懷好意地往指尖哈了兩口氣,從衣擺裏鑽進去。
皮膚剛一接觸,宋仰就癢得不行,又哭又笑地求饒,李潯一點都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宋仰在他身下扭成一條崩潰的毛毛蟲。
微涼的海水漫上來,打濕了他們的褲腿和衣擺,李潯這才揪著宋仰的胳膊,將人從沙子裏拖起來。
“還跟我鬧嗎?”
“明明都是你在弄我好吧!”
宋仰抓了抓頭發,頭上像下雪一樣掉沙子下來,有些鑽進衣服黏在後背,有些跑進了他褲子裏,他起身弄了好久也弄不幹淨。
他拍拍屁股抱怨:“怎麼辦,好像跑到我內褲裏去了。”
“是嗎?”李潯勾著他的褲腰,腦袋探過去,“我看看。”
宋仰嚇一跳,攥住褲腰往後退了一步,拿瞧流氓的眼神瞧他。
然而李潯厚臉皮地聳聳肩:“是你問我怎麼辦的。”
宋仰嘴唇翕動,半天也沒能憋出一個屁。
頭頂冒出許多星星,他們並排坐在岸邊。宋仰很沒形象地張著腿,食指戳進沙裏,畫了個靶子,又畫出一支精準射中十環的箭。
李潯瞅了一眼,宋仰以為他要嫌棄畫技太爛,然而並不是。
“這是你的箭嗎?”李潯問他。
“嗯。”
李潯琢磨了一會兒,又補上一支,說:“這樣它就不寂寞了。”
宋仰癡癡地盯著那兩支相交的箭,咧嘴笑了。
浪又要打上來了,宋仰擔心這幅巨作要毀,快速拍照留念,設置成微信頭像。
李潯看見他一通操作,說:“也發我一張吧。”
宋仰很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思緒萬千。
明明李潯口中的每一個字,手上的每一個動作都與愛情無關,卻總能讓他捕捉到曖昧的成分,整個人像好像浸在蜜糖罐子裏,他再也無法抑製住自己的心跳。
傳好照片,他們一起抬頭,正巧有兩個穿著同款上衣的男生從他們跟前走過。
宋仰的視線追隨過去,小聲說了句:“他們穿的好像情侶裝啊。”
李潯“嗯”了一聲,表示讚同。
他的目光黏在宋仰白白淨淨的腳背上,掙紮了一會兒,補充:“我們也可以穿。”
宋仰倏地轉頭,但他的第一反應是:“你是說國家隊隊服嗎?”
李潯:“……”
他的沉默以及眉宇間透出的一種無奈感,讓宋仰意識到自己這個答案並不是李潯心中所想,再結合機場的那個很突然的,令人驚慌的吻,以及李潯今晚的種種反常,他再不往那方麵聯想就真是傻子了。
宋仰還想再問,卻不料李潯先他一秒開口:“我想跟你說件事兒。”
“什麼?”
李潯問:“你還記得今早我在車上跟你說,我做了個夢嗎?”
“嗯……”這話題太突兀了,宋仰不明白這和他們聊的有何關聯,但嘴巴還是很配合地一張一合,“然後呢?”
“我說我夢見你變成一隻貓來舔我。”李潯說到這,頓住,嘴角揚起不那麼單純的笑。
這種突兀的話題,和十分罕見的停頓,讓宋仰預感到接下來會是一些難以啟齒的,會讓人渾身發燙的內容。
不出意料,李潯像是拿捏住主角把柄的反派,笑得更歡:“其實我壓根就沒睡著。”
“……”
仿佛有一道銀光劈過,宋仰腦內電閃雷鳴,他張口結舌地瞪著李潯,不可避免地迴想起自己昨晚的下流行為,很是羞恥。
而且這種羞恥感並沒有被李潯那個並不介懷的笑容削弱半分,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喉嚨偏偏發不出聲音。打在他腳背的好像不是水花,而是火苗,他的每寸皮膚,連帶著五髒六腑都要燃起來了。
李潯看著他慌亂又失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身體一寸寸前傾,去看他瞳孔裏的倒影:“但你好像有一個地方漏掉了。”
宋仰在一片混亂中,拚盡全力將自己的神誌拉迴來,試圖迴應點什麼,可李潯並沒有等他迴應,就擅自動嘴,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縮減為零。
唇瓣相觸,氣息交融,宋仰的雙眼瞪得更大,心跳得更快,整個人又陷進雲山霧罩的世界裏,方寸大亂。
他聽見海水湧上沙灘的聲音,看見黑夜裏的飛機在衝他眨眼,聞到李潯身上特有的淡香,也感覺腰後有一隻手在收緊,他們的身體一寸寸,貼得更近,直到嚴絲合縫。
都是情場青銅選手,李潯的閱曆讓他在這種事情上顯得格外鎮定從容,甚至有那麼一絲嫻熟。
他的另一隻手先是覆上宋仰的眼睛兩秒,再轉移到後腦勺,迫使他微仰起頭,然後舔了舔那道唇縫。
宋仰抖了一下,思緒紛亂——也可以說是一片空白。
他什麼都看不見,可他的心髒在顫,胳膊在顫,唿吸在顫,睫毛在顫,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在戰栗。
他不會接吻,也從沒有深入了解過這個過程,隻是學著李潯的動作,輕輕咬了咬那片柔軟的唇瓣,含進嘴裏,感受它的溫度,感受李潯起伏的唿吸和心跳,感受無窮無盡的溫柔與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