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遙選擇了複讀,成鞠選擇陪她。
畢業那天我沒有心情去參加任何聚會,我哥抱著我在1108陪我一頁一頁翻閱我的日記,裏麵的內容乏善可陳,除了分數就是齊晗,看到最後我連什麼時候躺在我哥懷裏睡著的都不知道。
長時間備戰高考的壓力在一切結束以後猶如一條突然撤開的韁繩,讓積累了數月的疲憊像無數匹脫韁的烈馬在我全身肆意奔騰。沉重的睡意此刻是一個看不見的巨大漩渦,將我身體拖進去,把我其餘所有的感知徹底與世隔絕。
一覺醒來是第二天的下午三點,我哥在出門上課以前給我開了空調蓋上被子好讓我睡個暢快,冷風一陣一陣拂在臉上,我看著桌上我哥壓在飯盒底下的新家鑰匙,有種眼前一切都不太真實的恍惚感。
除了成鞠和胡遙,這個世界上知道我們是兄弟的不知道我們是戀人,知道我們是戀人的不知道我們是兄弟。
在這個以遵循世俗為生存法則的年代,不堪隻有麵對另一份不堪時才能得到一絲抱團取暖的生機。
我又想起5月22號那晚。
與我哥形似的那個身影帶著一臉的迷惑從黑暗中走出來時,薔薇花的落地和我周身血液的凝固幾乎是一剎那的事。
我沒想過我哥麵對我和他的關係在替我媽送東西來的男朋友麵前也能將撒謊進行得那麼坦然。
他對我與他之間的血緣關係隻字不提,隻一臉歉意告訴麵前的長輩我是他暗戀多年才追到手的高三在讀男友。在拿媽媽沒有和這個叔叔告訴過我的存在這件事孤注一擲的同時他也拿童叔叔的人格做了一份賭注,誠懇地拜托他不要告訴媽媽自己兒子是個同性戀和有一個同居男友的事實。
桌上這把鑰匙證明他賭贏了。
兩個大人都自以為他們把我的存在在對方麵前瞞得天衣無縫,事實也確實是這樣,一個瞞住了我弟弟的身份,一個瞞住了我男朋友的身份。
童叔叔不僅將這件自己隻知道一半真相的戀情守口如瓶,甚至在聽聞我哥即將搬離這裏的打算之後熱情地充當起了不賺任何差價的房產中介角色,將自己朋友因移民而閑置的公寓鑰匙送到我哥手裏並提前墊付了五年租金當做一直沒送給我哥的見麵禮。
新家很好,18樓,坐北朝南,我哥在陽臺移栽了大叢薔薇,旺盛得從窗臺爬出去蔓延成這棟建築領口位置憑空多出來的紅色胸針。
齊晗沐浴著下午六點的夕陽穿了一身灰色的純棉家居服在陽臺忙得不亦樂乎,從這頭走到那頭,不是澆水就是修枝。我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拿著螺絲刀搗鼓很久以前就想給他做的拚接書架,玻璃雙開門外的窗簾擋到我的視線時我會很不滿意地叫他一聲,他就從那一灘橙紅色的燦爛黃昏裏迴過頭對我淺淺地笑一下,然後抱著手裏的花把自己挪到我得見的地方繼續修修剪剪。
主臥室的書桌上依舊放著那個插著枯枝的花瓶,不出意料它能一直陪著我們直到我和我哥去世的最後一秒。次臥被我布置成了我哥的書房,花了一天時間做好的書架被我們搬進去駐紮在靠牆的位置。
這就是我們的家了。
晚上我鬧著不想吃飯,我哥從冰箱裏取了半個西瓜讓我挖著解饞,吃完起身撐得厲害,我纏著他陪我去乾江散步消食。
冬櫻早就凋謝了,江邊的矮灌木一片綠意。江岸熙熙攘攘,都是來吹風納涼的人,我和我哥紮進人潮,晚風吹得他的衣服像船帆晃蕩。
往日總覺得刺目的霓虹今晚被夏風一掠,變得有些順眼。
我不知道自己又神遊到了哪裏,晃著我哥的胳膊問他:“哥,你當初是怎麼知道我不是咱媽親生的?”
我哥的劉海被江岸的風吹得朝我擺尾,他看了我一眼,沒在我眼裏看到太多傷感,緩緩開口:“八歲那年,哥還什麼都不知道,總愛和你搶車厘子吃。”
我點頭。
那時候我和我哥還時常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我們是公平競爭母愛的小孩。由於我媽的偏愛,我總得不到幾顆,要麼是撿我哥吃剩的,多數情況一顆也吃不到。
後來的某一天下午我趁我哥上廁所的間隙,把他書桌上那一碗被我媽摘洗得幹幹淨淨的車厘子飛快拿到陽臺伸出手往樓下倒得幹幹淨淨,而後甩開膀子揚長而去。
大概是那之後的第二天,我哥變得有點奇怪,不吸取教訓似的依舊把車厘子留在桌上,而他去上廁所的時間由以往隻夠讓我拿碗去倒掉車厘子的短暫變成了足夠讓我坐在房裏安安靜靜吃完再銷毀證據的漫長。
我哥說就是在那個下午,他上完廁所出來看到桌上空空如也的玻璃碗,坐在位置上生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悶氣,思來想去一氣之下跑到爸媽房間門口決定敲門告狀。
手還沒抬起,聽到家長正在房裏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天翻地覆。
我媽喋喋不休的控訴由柴米油鹽轉戰到了爸的花天酒地,再往後,我哥聽到了這個家被藏得最深的秘密。
他說他永遠忘不了那時候媽開門而出時發現他的樣子,憤怒和悲傷還沒來得及從她臉上消退,又加了驚慌和難以言表的愧疚。
那或許是她少有的,對我的愧疚。
愧疚於自己沒有瞞住這個秘密,讓家裏的第三個人知曉了。
女人總是很擅長於從一種難過迅速轉移到另一種難過,我媽在一瞬間的複雜情緒過後飛快抹了兩把自己臉上的眼淚,蹲下身疾聲厲色地要我哥保守這個秘密,讓那時八歲的齊晗當著她的麵對她發誓永遠不告訴我他所聽到的一切。
“就是這樣。”我哥說到最後把自己搞得有些低落,又轉過頭停下來看著我,“崽崽,你要記住,媽對你再怎麼拒之千裏,她也把你當成孩子來護著。”
“至於那些她無法強迫自己給你的,哥給你。”
不知不覺走到一中門口,教學樓依舊像個布滿光眼的巨人,俯瞰著此時空曠安靜的校園,蛐蛐和蟬的叫聲一如既往縱橫耳畔,我看著保安室裏新來的工作人員,仿佛內心此刻才開始接受胡遙父親去世的事實。
我哥握住我的肩膀,大概和我想起了同一件事,聲音有些低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出成績那天下午我和我哥關著門在主臥瘋狂地做愛。
我並不知道我媽提著保溫盒和備用鑰匙在我們房間門口站著聽了多久,我哥替我收拾好一切打開房門以後突然的停滯使我好奇起身去看被他高大身影擋住的人,掛名了十八年的假母子這時候有了心靈感應,我媽視線越過我哥的肩頭朝我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那一秒我第一次體會到如遭雷劈的感覺,大腦迅速被一片茫然的空白席卷,她像是不確定自己站在門外聽到的一樣堅持著推開我哥要走進來看個究竟。
灰色床單上的白漬,垃圾桶裏的避孕套,我腳脖子和鎖骨被她強行扯下領口檢查到的吻痕都堂而皇之地裸露在她眼前告訴她剛才的這幾個小時裏它們是如何發生的。
其實她根本不用那麼仔細地看,正常人隻要一進這間被鎖了三個小時的房間就能聞到滿屋腥膻的男人味道。
可她好像聞不到。
我當時被眼前這個慢條斯理擺弄我的女人嚇得早已魂飛魄散,僵硬得像一個木乃伊一樣任她上下其手,隻有唿吸的急促顫抖證明著我正在被一陣無窮無盡的恐慌和害怕吞噬。我不知道她哪裏來那麼大的力氣一次一次甩開我哥試圖阻攔她的手,可她例行檢查一般的行為又冷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動作慢慢停了下來,我們三個人陷入一片靜止。
總需要一根針頭來紮破那個灌滿水的氣球。
“媽———”
我顫巍巍試著叫了一聲。
“啪———”
指甲刮過側臉,涼意過後是瞬燃的燒痛。
用盡渾身力氣的一巴掌。
我有些耳鳴,白茫茫的大腦裏出現了一些光怪陸離的線條。
一時沒太分清這是耳光的聲音還是保溫盒落地的聲音。
我和她被濺了一身的排骨湯。
“湯是給我小兒子的,沒了。”她聲音平淡得駭人,“別叫我媽。”
都沒了。
湯和小兒子。一個不剩。
我低頭看著地上的湯,湯少肉多,還有一顆顆剝下來的玉米滾落四周。直冒熱氣。
那熱氣衝眼睛,我被熏得視線模糊。
“別叫我媽。”字從牙齒縫裏被一個一個狠狠地擠出來,“你這個野種。”
陳年舊疤被血淋淋地撕開。我再也不是她的孩子了。
她幾乎是在一瞬間暴起,手腳並用,拳頭耳光鋪天蓋地朝我漫無目的地打來:“你這個野種!野種!”
人在極度崩潰的時候語言就會變得相當貧乏。
後來我哥一手死死箍著她一手把我推出門叫我走,我逃得那麼遠,逃到了電梯門前,都還能聽見她嘴裏反反複複的咒罵。
野種。
畜牲。
天殺的賊。
你媽偷我男人,你又偷我兒子。
你們一家的討債鬼。
我哥最後在1108麵前的走廊裏找到了我。
明明早就停止了奔跑,我還是在不停地大口喘氣,有什麼東西死死掐著我的氣管和喉嚨,我不拚命掙紮,下一秒就會窒息。
是真相。
我媽毫不留情拋擲給我的真相和我今天呈現在她眼前的真相。
這些真相殺死了我們這麼多年茍延殘喘的親情。
或許在我媽眼裏那不是親情。
養條狗也會有感情的,何況是十八年養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狗至少不會反咬她一口。
13級的畢業生全都搬走了,走廊裏又黑又靜,我如同一個奄奄一息的瞎子,摸不清探不明自己身死何方。
直到我哥走到我麵前,我才抬頭看見他。
明明那麼慈悲的一雙眼睛,此刻盛滿了悲傷。
我胃裏突然不自主地痙攣。像有一把利刃,把我所有內髒割下在身體裏搗碎攪弄,再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把它們悉數倒進我的胃,裝不下,就捏起拳頭來鑿,死死地鑿,鑿成泥,鑿成水,全都灌泡在我的胃裏。
我抱著我哥幹嘔起來。
“哥——哥——”我被他摟著,站不穩,踉踉蹌蹌,貧乏的語言從我媽那裏轉移了過來,我抱著我哥,在漆黑的走廊裏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排骨湯———哥———排骨湯———媽給我做了排骨湯———哥!”
我一遍一遍叫著我哥,看著眼前那扇小小的窗戶,像一個末路的囚徒,聲音再撕心裂肺也掙不破眼前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