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晗視角/
醒來的時候是二十七號早上十一點。
崽崽不在身邊。
我對昨晚入睡的過程沒有一點印象,往常即便比小野先睡,他上床的時候我也會有所知覺,因為他總要拱到我懷裏來的。而我會下意識地迴抱住他。可昨晚這些似乎通通沒有發生,淺夢之中總聽到他在叫我,但我醒不過來。
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不管是對自己昨晚反常的睡眠還是今早小野詭異的離開。我試著叫了兩聲他的名字,果然沒有迴應。
電話關機,鑰匙放在枕邊,他沒帶出門,以往從不會這樣。
那份不安開始慢慢在我心口擴散,但我沒來得及去細想它具體是什麼,就已經被驅使著去檢查這個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衣服少了兩套,鞋子沒被帶走,其餘的一切幾乎沒有變化。
我站在客廳中央陷入了一陣極其漫長的迷茫。
從一開始霧裏看花般的迷惑到細細深挖自己內心深處那份不敢直視的恐懼似乎經曆了一個世紀的跨度。
直到書房日記本的消失和花瓶裏那根孤零零的枯枝被我發現,驚慌煮沸的血液才在一瞬間讓被擊中的猜想冷卻。
我在六月的正午被徹骨的寒意凍僵了四肢,殘存的一點掙紮意識使我仍舊不願意相信自己內心荒誕的猜測。
怎麼可能呢?
他怎麼可能會離開我。
這比世間一切悖論被證實都還要令人不可思議。
最終在我媽家門前從她候駕已久的眼神裏得到了答案。
我開始發了瘋地去找他。
從他的朋友,到他的老師,沒有一個人願意告訴我他去了哪裏,沒有一個人願意給我他的檔案,誌願密碼被他改了,他和母親提前給所有人打了招唿,無論我怎麼乞求,沒人願意幹預這樁家事。
原來禾川這個小城市其實那麼大,它有46個橋洞,包括影院商場在內的638個公共廁所,有路牌的47條街和籍籍無名的197條小巷,走遍這些地方的每一個角落花費了我整整四天時間。
七月一號淩晨一點,我渾身發臭坐在禾川最南邊的一條死巷裏,終於接受了自己把他弄丟的事實。
我沒有數過自己後來抱著花瓶在玄關開著門等了多少個通宵,鄰居從一開始的側目而視變成了習以為常,18樓那個兩室一廳的房裏住的原來是個瘋子。
我突然找迴了去年他和別的女孩談戀愛時我等他迴家那晚的感覺,與之不同的是在日複一日的期望和失望裏我甚至開始期待某一天他帶著女朋友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告訴我他隻不過是因為變心愧疚而暫時離開。我想那時我會很開心地接受一切,隻要他還能迴來。
整日整夜地失眠不知是何時開始的。
最初是不敢閉眼,怕自己在睡著的某個時候錯過了偷偷想迴來看一眼的小野,再往後是安眠藥都無法催致的睡眠,我一閉眼視線裏全是他的模樣,他蓬頭垢麵哭著告訴我自己過得不好的模樣。
他帶著那樣的眼神一遍一遍問我為什麼不去找他,我拚命去追,不斷地道歉,可最終他還是消失不見,而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在夢裏遍體鱗傷地越走越遠。
每次從這種噩夢般的無力感裏驚醒我都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以往把他保護得太好,從沒試著放手讓他學會獨立。我沒給自己試驗的機會,所以懲罰一來就是讓我盲人摸象般地去感知他脫離我可控範圍的苦難。
我怕夢裏他的模樣在地球的某個地方成為現實,我怕他因為無法無天的性子被人責罵毆打,我怕他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怕他流浪街頭無家可歸。這些設想我一個也不敢去深入,每每起了念頭我都逼著自己把它們掐滅,因為上述假設中任何一個的繼續發展都足以要我的命。
我和自己深不見底的恐懼做著無休止的拉鋸。
原來看不見盡頭的絕望是這個味道。
熬不到頭的折磨使我後來渾渾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樓道裏沒有窗戶,一整天都被感應燈照得通亮。
我學會了在深夜的禾川街頭遊蕩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同時大腦不停圍繞著世界地圖運轉計算。整整一個暑假我看遍了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裏禾川不同的模樣。
辦完休學手續那天我媽出現在了我的門前,那時候我正準備提著行李開始自己規策了許久的“周遊計劃。”
禾川之外有中國,中國之外有世界,我還有五六十年,總有一天能在這個星球的某個角落找到我弄丟的人。
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心死在找不到小野的路上,可沒想到這條路的終點就在自己家門口,我媽拿著她腦瘤化驗單遞給我時她所站的位置。
她看見我第一眼後愣了許久,似乎有點不敢相信短短兩個月之內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能被折磨成這個半人不鬼的樣子,可即使抱著我哭得再撕心裂肺,她也沒忘記丟下一句“敢離開半步,我絕不治療”的威脅。
庸俗又有效。
她掏了我的心髒,把他丟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任他風吹雨淋自生自滅,最後還不忘記把半人不鬼的我徹底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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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5號
哥,我找到可以租住的房子了,有人在學校論壇匿名找合租室友,說自己是gay不方便住宿舍,我打了電話過去,次臥一個月隻要800租金,房子我去看了,挺好的,室友人也不錯,斯斯文文的,叫原曆,和你一樣是醫學係的。
2013年9月18號
哥,我今天站軍姿的時候暈倒了。
醫生說我營養不足,有些貧血。原曆給我買了糖,叫我以後站軍姿之前悄悄含一顆在嘴裏,還說以後早飯都給我做一份,你們醫學係的是不是都這麼會照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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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結束以後我迎來了自己從未料到過的難題———失眠。
大概是假期沒日沒夜的兼職和軍訓時從早到晚的訓練使它一直沒有機會光顧我的生活,一旦進入不再折磨形體的學習狀態,它就開始每天跟隨夜幕入侵我的大腦。
入睡對我而言並不困難,把我逼瘋的是那些無限循環到天明的噩夢。
有時是我媽撕扯著我衣服頭發罵我是野種的畫麵,有時是她給我下跪求我放過她兒子的場景,但更多的是除夕那晚我哥背著我在雪地裏一步一字的問話。
“哥看著你。好好看著你。背著你看每一年的冬櫻,守著你一歲一歲地長大。好不好?”
我總是來不及說出那一個“好”字,我哥像是知道我不會迴答一樣,不給我留一點時間間隙,隻自己一個人不停地重複著“好不好”,重複很多遍,聽不到我的迴答所以一遍比一遍急促,漫天煙花在他的催促中突然炸開,這時他在一顆冬櫻樹下止步,轉頭看著背上的我,滿眼淚水:“你為什麼不答應哥?”
我總在看到他眼睛那一刻醒來。
幾經周折我終於在豫城找到了和家裏那個一模一樣的花瓶,枯枝插在裏麵,我像個虔誠的教徒一樣把它擦得一塵不染,心裏辟邪似的希望自己這樣的“供奉”能驅散那些令我窒息的噩夢。
第二天我在教室上課,原曆給我發了條信息說他準備大掃除,問要不要順便把我房間收拾一下,對這句問候早已習以為常的我迅速給他發送了謝謝,而後繼續投身進入題海戰鬥。
這份感激從與他合租開始一直持續到那天迴家看到花瓶空空如也的那一秒。
我知道我完全沒有理由去怪罪他的善意,任誰看了那個奇怪的花瓶都會順手把裏麵的東西放進塑料口袋和垃圾一起扔掉,可那堆以驚慌和害怕為燃料的怒火還是不受控製地蔓延到了原曆身上。
他麵對我咆哮般的責問時滿臉歉意的無措使我稍微找迴了一絲理智,放低聲音抱著一點“或許他隻是把它放進某個抽屜而不是丟進垃圾桶”的僥幸問他把花瓶裏的東西收到了哪裏。
最後我還是逃不過站在樓下那七個齊腰的綠色垃圾桶麵前。
那天下午的居民樓下有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把半截身子埋進垃圾桶裏,像個撿破爛的流浪漢一樣挨個挨個拆開裏麵的垃圾袋翻翻找找。數量過多的垃圾使他不得不把其中已經被他檢查過的大半部分拿出來放到地上,因為下雨,當時以他為中心的方圓幾米,隻要靠近就能聞到一大股被空氣惡意傳播的酸餿臭味,所有要通過那裏迴家的人都翻著白眼繞道而行,而他終於在禍害了第三個垃圾桶以後終止了自己的惡行。
如果你願意走近一點,會發現他佝僂在那堆垃圾裏麵,懷裏抱著一根短短的枯枝,雖然分不清他臉上成股流下的是淚水還是雨水,但總能聽見他失心瘋一樣喋喋不休的道歉,抱著一根茶褐色花枝麻木地喃喃自語。
他對著一根樹枝叫哥,有時也會叫兩聲齊晗。
他在不停地說對不起。
那個年輕人叫齊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