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無星無月,秋日夜風涼涼地吹拂著,孔捷走在迴住所的路上,心事重重。
他不是安平王,忽然間,他對明日好迷茫,完全不知道該繼續往哪個方向走。
長長的巷道裏,紅牆壓出黑幢幢的陰影,偶爾有一盞夜燈玲瓏剔透地點綴著,一直延伸鋪展到富麗華美的向南廳,孔捷立於其中,茫茫然若有所失。
皇城敲鍾了,噌噌噌三聲清晰的震響,預示已到亥時,孔捷吸了吸鼻子,甩開腦中傷懷,拉開大步,他衣袋裏還揣著那枚印鑒,禁地的侍衛快換崗了,他要趕緊把東西送迴去。
這樣想著,他快速穿過長長的暖閣穿堂,走迴後院的大跨院,他還在疑惑今夜怎麼沒有人吶,聽著怪安靜的,剛踏上屋外的蓮花如意踏跺,他猛地感覺到:
他屋裏有人!
孔捷眉頭一皺,當即將門推開,在看到身影之後,猛地一愕。
是國公爺。
帛深青黑色,腰懸玉蕊花,周殷一身暗色常服交疊著雙腿坐在自己的臥榻上,左手舉著本他之前看過的書冊,上身維持著一個鬆弛的姿勢,看起來安靜又挺拔……這是坐很久了啊。
孔捷一個激靈,差點沒抖出來:“公爺。”
國公爺轉過頭來。
孔捷與他四目相對。
“迴來了?”
冷淡的聲音緩緩響起,國公爺繼續安安穩穩地坐著,沒有絲毫要挪動屁股的意思,毫不見外地問:“這幾日不見你,你去哪兒了?”
孔捷心中打鼓,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含糊道:“去朋友那住了,公爺您,是在等我嗎?”
孔捷已經好幾日沒有見過國公爺了,自從上一次淩晨尷尬撞見後孔捷便心知肚明地躲著他,但雖然不相見,孔捷也覺得如天天見一般,畢竟這位存在感太強了,就算不出現,每一章也總有人要聊一聊。
孔捷強顏歡笑:“公爺用晚膳了嗎?我給您沏壺茶去?”
成國公手不釋卷,好像他才是這屋子的主人一樣,欣然應了句:“可以。”
孔捷:……
還好茶是現成的,孔捷走到櫃閣前蹲下|身去翻,上次請客他買了很多東西,沒吃完的全讓他存了起來,他一邊找壺一邊找茶,腦中亂成一鍋粥似的亂響:深夜,上司,榻上,等著自己……這些讓他有點害怕。
尤其是等他的人不是別人啊,堂堂國公爺公務那麼繁忙,睡覺都騰不出時間,今夜忽然有閑情逸致駕臨此地,還把這跨院清空了,理直氣壯地坐在他的臥榻上,要是黃大仙在場,肯定有理有據跟自己分析:“國公爺這是來找你過夜了,抓住機會,好好表現。”
孔捷汗都要出來了。
他覺得不是,他應該是犯事兒了。
可是這麼想他就更絕望了,因為他最近人雖不在,但是事兒幹了不少,他天生擅長幹壞事,拐公主出門,給武信侯預備綠帽,幹涉陳英城防審人正常程序,還讓人去禁地拿東西……
這麼一數,他竟不知道國公爺找他,找的是哪一樁……
孔捷自暴自棄地扔了把茶葉在壺裏,打算先給公爺點吃的,然後出門沏壺茶,在這中間空檔搞清楚緣由,再想想怎麼辦,他偷偷迴瞄國公爺:國公爺對自己看的那本書很感興趣,正在翻下一頁。
孔捷當即手掌貼地,閉上眼睛:早知道早好別等出去了。
他的神識離箭之弦般地躥了出去,想要感應今日府上這幾日發生了什麼,就在此時,身後忽然一道冷冷淡淡的聲音傳過來:“你在做什麼?”
孔捷的身體猛地僵硬了一下,立刻睜開眼睛,心中狂跳,對身後說:“沒,是在看有什麼可以招待您的,屬下不太知道您的口味。”
緊接著他微笑,內心沉重地拿了東西,起身,轉頭,走過去。
雖然剛剛時間很短,但是他還是感受到了:今天傍晚,禁地出事了。
孔捷絕望地把手中的吃的喝的送過去,想著自己要怎麼解釋才不會惹眼前人生氣,隻見國公爺忽然垂頭看了眼他懷中,然後自帶冷感的眉頭,一點一點地蹙起來。
孔捷不明所以,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隻見他自己抱著個紙袋,紙袋上“富春樓”三個大字被故意劃掉了,下麵飛揚跋扈寫著三個大字:
周殷肉。
孔捷:“……!”
他倒吸一口冷氣,迅速收手,好像這紙袋子是火,他得趕緊扔掉。
國公爺俯身,左手輕輕一撈。
紙袋子在半空中“嘩啦”一聲微不可查的輕響,轉眼間已被人穩穩抓在手中。
孔捷:……
屋子裏,耐人尋味地安靜著。
周殷撩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看了孔捷一眼,右手把書放下,展開左手裏的紙袋口,垂眸往裏麵看了看。
孔捷不敢動。
醬肉都吃完了,袋子裏剩下的都是能存放的肉幹,袋子一開,味道還挺香。
孔捷木得四肢都感覺不到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原地再死一次。
周殷卻隻是輕輕地哼笑了一聲,說不清他那笑是輕蔑還是如何,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漠然:“這麼恨我?”
孔捷又咽了口唾沫,隻能說:“都是誤會。”
這小小的屋子,簡直就是在剎那間凍住了,孔捷哭天喊地,心道趕緊來個人吧,他一個鬼招架不住啊,忽然間,外麵猛然間傳來一陣雜遝的鐵甲兵戎之聲,隻聽一句高唿:“報——太常令複命歸來!”
緊接著一串更快更急的腳步聲走了過來,徑直進屋,身材高挑的大美人大紅披風、青玉頭飾,高領精致的袍服在身後揚著,行走時端的好大的氣派。
“公爺,臣已完成抓捕!繳獲贓物一件、同黨黃舟一人,目前主犯孔捷正在逃竄……”
美人先聲奪人,音色清亮悅耳,進屋時卻狠狠一頓,眉眼斜飛過來——他看到了孔捷。
成國公手腕上的珠串輕輕一嗑,從容補上一句:“不要緊,主犯在這裏。”
自投羅網的主犯:……
然後,一直氣定神閑的國公爺終於紆尊降貴開了口:“孔捷,今日酉時初刻,禁地巡衛郭興值崗之時忽然暈倒,手足發紅,癲癇不止,府中延請太醫救治太醫束手無策,太常令看過,說是他擅動了禁地之物,王樸被伏後說是受你指使,你有什麼要辯解的嚒?”
孔捷抬起頭去看周殷。
郭侍衛的細節他暫時無暇細想,他想到的隻是,剛剛這個人是如何看自己的?他把人手派出去圍捕自己,自己卻忽然獨身迴轉,外無護衛倚仗,內有叵測之人,他竟有這個定力一動不動地與他周旋,任他來來迴迴背對他拿東西。
孔捷吸了吸鼻子,告訴自己不許負氣,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他撩開下擺,原地跪下去,“公爺,此事是屬下自作聰明,想著禁地不許外人進入,但守衛應該無妨,便請郭侍衛幫拿一件東西,打算用完即還。從頭到尾實無別意,隻是想要送公爺一樣禮物暫排苦思。”
成國公冷冷地看他:“是公主的意思?”
孔捷一頓,迎著他的目光,咬緊牙關:“不,是我自作主張。”
那位妖豔又精致的太常令倒是投來了目光。
孔捷:“公爺,今日事是我冒犯,屬下願意受罰,但是您說的侍衛手足發紅嘔吐不止,非鬼魂滔天怨念不可為,安平王生前光風霽月,死後也不會是作祟之鬼,他如今這樣怕是有別的緣故……”
“你說什麼?”
“屬下說,郭侍衛如此怕是有別的緣故,我願將功贖罪。”
“上一句。”
國公爺似乎漫不經心。
孔捷不疑有他:“安平王死後也不是作祟之鬼。”
一瞬間,周殷的表情變得極其的難看,他幾乎蔑視著開口:“你以為禁地裏關的是誰?”
孔捷看著周殷忽然冷下來的臉,一時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搞錯了一件事:
那裏麵的,似乎……並不是安平王。
太常令雙手抱臂,好心為他解惑了:“國公府的禁地,乃告慰穀口戰場亡魂的法陣,你讓人拿的東西,是當年死者的遺物,”說罷,他眼梢飛挑,直接朝國公爺道,“公爺,此人驚動亡靈應予祭祀,是留不得了。”
孔捷瞠目,忍不住為自己辯白:“屬下是有錯,可也罪不至死罷?”
“把孔捷一黨投入禁地。”
周殷打斷他的話,徑直從他的臥榻上起身,茶白燈影之下,他墨色身形修拔而冷漠:“自己惹的事情自己擔,留不留你,去問問那些亡魂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