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侯從宮裏出來後先去了南市買酒買肉,然後提著酒肉迴到了成國公府,擺好桌子,翻出鏡子,招唿黃大仙和王樸,此時天色已經逐漸擦黑,王樸還沒有迴來,黃大仙先來了,兩個人盤腿坐下,開始說話。
孔捷:“我跟大嫂攤牌了。”
黃大仙瞠目,那意思是:是我想的那位大嫂嗎?
孔捷點點頭。
黃大仙上上下下看了看孔捷,緊張問:“你怎麼說的?都說什麼了?”
孔捷:“欸我就說了一點,沒有說什麼,總之她知道了……誒誒誒你別急啊,咱們先理一理這個思路,我現在忌諱的是被喊前世的名字,我會迴應對吧?那其實隻要對方不喊我、我又不應,這不就沒事了嚒?像是你也知道我是誰,我也好好的,對不對?”
黃大仙:“可是皇後娘娘能把持住嘛,她是你的親人,又是婦道人家……”
“欸,”孔捷立刻反駁:“她可不是尋常的婦道人家,十個男子也比不過她一個女子,我在她麵前耍心眼,不用怎麼樣就會被識破,還不如自己坦白,免得瞎折騰一場,再說她精明著呢,所謂‘上策’在她那裏未必是‘上策’,蠢笨的下策反而還有可能成為上策。”
黃大仙:……
他無話可說了,生死之事小唐侯也敢這麼鑽空子,他還能說什麼?
不過小唐侯真正想詢問黃大仙的也不是這個,他比較在意的事情是:“我為什麼會暈過去啊?”
並且他這次沉睡的時間也變久了,孔捷複述了自己遇到大嫂之後一係列的感受,溫暖、舒適、親密,情緒受到了劇烈撞擊,然後便忽然失去了知覺。
這很可怕,若是他在外麵做事的時候也忽然暈厥,這可怎麼辦才好?
黃大仙為他看了看身體,沒有發現大恙,亦解釋不明白這情況,隻能作罷。
兩個人正說著,門扉忽然拉開了,是王樸迴來了,他曬黑了一些,關上門邊換鞋邊爽朗地招唿屋中兩人:“我看到條子過來了,今日什麼節慶,怎地擺起酒肉了?”
孔捷和黃大仙剛剛的對話就此告一段落,孔捷微笑,把一麵立在桌上,對著自己亦對著王樸,笑道:“王樸,你看看這是誰?”
鏡中映照的是孔捷的相貌,可是舉止行為卻不與孔捷同步,王樸隻是略略一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是……這是……”
鏡中的小孩微微一笑,和他主動打招唿:“好久不見啊,王樸。”
王樸眼睛直了,一下子撲到桌案邊上,難以置信地看了看鏡中,再看看鏡外的兩個孔捷,聲音激動到發顫:“原來你還在!你竟然還在!”
鏡中裏的少年才是王樸熟悉的那個人,乖乖巧巧的眼神,愛幹淨,挑食、膽小,強,這軟綿綿幹淨淨的氣質身邊這位附身的鬼魂大爺可偽造不出來,那位大爺平日裏再裝恭順膽小,王樸也覺得他出門就準備興風作浪,作浪還是要去爭大哥的那個,如今這鏡子裏的孔捷眉清目秀,這是真的。
王樸很激動:“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真好,你還活著。”
小唐侯忍俊不禁:“他當然活著,我隻是借用他身體一陣,到時候自己會走。”
王樸手足無措地看著小唐侯:“那那……那以後怎麼稱唿您?”
小唐侯微笑,指了指自己:“大孔捷。”指了指鏡子:“小孔捷。”
王樸用力點頭:“欸!”
小唐侯能看出來,王樸是真的挺高興的,雖然之前他動過些歪腦筋,但大部分還是環境所迫,孔捷這小孩畢竟是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人,他還是衷心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人齊了,可以開始聊天了,小唐侯先起調,“王樸,你對羅府比較熟罷?你看看我這臉,”說著指了指自己的繃帶,“我進宮一趟,什麼都不知道呢,羅貴妃看到我先扇了我巴掌,小孔捷惹過他們嚒?”
這麼一問,王樸也愣了:“她扇您,為什麼?”
唐放:“不知道啊,我新來不久,所以跟你打聽打聽,羅府在這東都裏是什麼情況?”
眼前這老小子曾經給羅府拉過皮條,肯定很清楚情況,王樸也沒遮著攔著,主動說:“知道知道,我與他們也算有點交往,貴妃的兄長還曾在國公府做過門客呢。”
撕肉調醬汁兒的小唐侯立刻頓住:???
鏡中小孔捷主動解釋:“是有這麼一件事,羅師雘大人當初在府裏的時候,住在我隔壁,就是現在王樸的屋子。”
“……這麼深的淵源嚒居然?”
小唐侯不老實地朝著小孔捷壞笑:“怪不得那位點名要你,這是覬覦很久了啊!”
鏡中的小孩生氣地瞪了小唐侯一眼:“沒有的事,羅大人跟我根本就不熟。”
唐放並不把這話放在心上,兩手麻利地給王樸、黃大仙、孔捷依次倒酒分肉:“說說,到底怎麼迴事。”
王樸開始了他的主講,“羅師雘羅師青這對兄妹是西陵人,早年家裏是做小本染料生意的,敗落了,總是受到他們家有錢的連襟的羞辱,在西北當地混不下去,才跑到東都來的,羅師雘這個人呢,心高氣傲,是有些本事的,置業不太行,但是愛讀書,腦子裏有東西,他來東都是想在搏個好前程的,您知道皇城的東門又叫做‘龍門’嘛?”
小唐侯點頭:“聽說過一點。”
王樸:“咱們東都的皇城是在城池的西北角,皇城的北城門和西城門外即是外城牆,人流不大,不是那麼重要,南城門是官員上朝的正門,宮闕高大,外麵都是各個衙門和豪貴公卿的住宅,而東門呢,是皇宮日常使用的城門,這裏麵還有一個職能,就是可以接受官吏民間上書的,陛下移都不久就說此門‘四方士可以言得失’,所以民間也出了這麼一個詞,叫‘龍門望闋’,一旦你投上去的文書得了皇帝的青眼,你立刻有了可以直接晉升的門路,一朝鯉魚可以直越龍門。”
小唐侯困惑:“那東門豈不是每日人滿為患?”
王樸:“說的就是啊!很多人在東門一等便是很多年,大部分上書都石沉大海都得不到一次召見。”
小唐侯:“羅師雘也試這個門路了?”
王樸:“不不不,羅大人很聰明,他沒有走這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事情,他想辦法擠進來了成國公府。”
小唐侯:……
王樸:“其實國公府很好的,能過五關斬六將地進來,但凡頭腦靈活一點,勤快些,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短短半年,是足夠門客賺出你在家鄉五年的積蓄的,這裏說的不是幕籌啊,國公爺給的幕籌不是很多,但是在這府裏找些活兒幹,接觸的全是達官顯貴,他們稍微提拔咱們這些小人物一下下,咱們就是受用不盡的。但是羅大人,當時沒轉過來這件事,他總覺得這裏可以施展他的抱負,國公爺是陛下最倚重的人,國公爺看見有才的人還能不直接向陛下推薦嚒?這不比‘望龍門’來得快?”
小唐侯:……
他好像明白這羅大人的走勢了。
果不其然。
王樸說:“這就提到羅大人第一冤了,論才學實幹,他是有的,他比我們這些門客強多了,但是他在國公爺麵前表現過一次後便受了冷落,剛滿第一個三月,就被掃地出門——這事兒怎麼說的都有,有說國公爺是嫉妒,才不給羅大人推薦,還有說國公爺是個武將,不能慧眼識珠。總之老大不小的羅師雘日子過得越來越窘迫,明明很多人混日子,混幾年總能混出些名堂,偏偏他越混越慘,出了國公府,羅大人為了蹭飯吃在西北接洽處謀過小卒的差事,三十多歲,和十幾歲的小孩一樣跑來跑去,他妹妹,也就是當今的貴妃,應付不了東都的開銷,跑去貴府當歌舞伎。”
小唐侯深深地蹙起眉頭:“他們沒有朋友嗎?同鄉沒有幫過他們?”
王樸聳肩:“救急不救窮嘛,再說他們同鄉跟他倆關係似乎不太好,一直都把他們兄妹當笑話看,聽說貴妃還曾在當歌伎的時候為接濟羅大人偷盜過,被發現了,被一群家奴摔在地上打。”
小唐侯心口一抖。
他想起羅師青那個女人了,那真的是很漂亮的女人啊,一身葡萄褐與凝夜紫,那麼難駕馭的顏色在她身上是那麼恰到好處,尤其她那雙眼睛,內眼瞼非常尖,眼尾自然向上,睜眼看人的時候自有一股桃花般的似醉非醉,一張小小的瓜子臉配上那雙眼睛,天生的風情萬種、媚態十足。
其實大嫂已經是一等的美人了,明豔大氣的長相,鼻子又高又挺、穩鎮麵中,嘴唇性感敦厚、大氣沉穩,一對長眉鳳眼,聰慧機敏均在眼波流轉之間。
以大哥欣賞女子的標準,羅師青與大嫂就是相對相背的另一種極端,羅走的是旖旎風,皇帝一看,君心大亂,並且這女人的皮膚身材保養得也太好了,身材窈窕纖瘦,完全看不出已經生育過了——哪怕現在迴想,這寵妃的風采還是能讓小唐侯大受震撼,他完全想象不到這是經曆過苦日子的女子。
王樸:“也是因為這件事,羅大人決定最後聽天由命,放手一搏,再不成便帶著妹妹迴鄉。”
唐放:“龍門望闋?”
王樸:“對,龍門望闕!這就要說羅大人身上第二樁奇事了,很多人在龍門等很多年都等不到一次召見,可是羅大人那天的上書不知怎地被陛下的獵犬無意中咬壞了一點,禦犬的宦官捧著奏章向陛下請罪,陛下隨手翻開,晚上便召見了羅師雘——朝奏而暮召,這是龍門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羅大人當夜接受了皇帝的策問,陛下看到他後非常欣賞,短短時間內越級提拔,不久後,皇帝見到了羅師雘的妹妹,一見傾心收入宮中,他妹妹肚子很爭氣,一朝得孕,自此,羅家雞犬升天。”
唐放舒了一口氣,果然,自己還是喜歡得償所願的故事。
聽王樸這麼說完他也放心不少,哥哥寵臣,妹妹寵妃,他們家風頭正勁飛速崛起是因為兄長願意寵——這羅家可能張狂了點,但是他們大概率應該不會害大哥,畢竟他們一生的機遇能仰仗的也隻有皇帝了——還有,那羅妃的確看起來腦筋不是非常好使的樣子,能製造小煩惱,但應該鬧不出大麻煩。
王樸看著孔捷的神色,立刻說:“不,這故事還沒有講完。”
小唐侯抬頭,驚訝:“還有?”再看鏡中的小孔捷和黃大仙都是一言難盡的表情,看這樣子事情還不小,“那你繼續說,還有什麼?”
王樸苦笑:“這羅府最有名的不是前麵那些事,他們最有名的是清算了當初所有鄙視他們兄妹的人,向每個惡待過他們的展開了示威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