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國公爺沒有說話。唐放心頭急得要命,就怕他不放在心上,周殷卻好像什麼都不著急一般,淡淡地撐著顴骨,食指和中指貼在臉頰上,目光輕柔而審慎。
“您幹甚麼這般看我?是我說錯了什麼?”
唐放被他看得一陣沒底,不知道周殷這是信了還是沒信。
周殷想了想,說一句“稍等”,低下頭把麵前剩下的半碟雪裏紅倒進自己的粥碗裏,迅速地攪了攪,唐放這才意識到他還沒吃完飯,好好的晚膳時間就這麼被自己說的糟心事塞了一籮筐,頓時局促地抿了抿嘴角,周殷吃飯吞咽的速度很快,執碗下箸的姿勢優美而無聲,待他吃完,放下筷子,提起手邊的帕子拭了拭嘴角,這才起身,對唐放說:“你跟我來。”
說話的地方還是他的外書房,穿過長長的小迴廊,周殷領他進屋,周殷每日迴府基本就在這裏,公務結束湊合著在書房的小間過夜——就是那間皇後私下到訪時呆的地方,而南院深處那間“沐仁沐德”的院子國公隻是偶爾閑暇時住一住。
此時,外書房的儀門外已經排起來有要事請奏的文吏武官,書房內已經有國公貼身的親隨在走來走去地整理公務,孔捷對那位親隨有印象,這人在禁地那晚表現幹練領隊迅捷,叫文鴻遠,是個挺拔疏朗又沉默寡言的年輕小夥兒,隻聽國公一進門便朝那小夥兒說:“把門口的折子收了,讓他們今夜先迴。”同時讓後一步,手掌不著痕跡地撫了下唐放的後背,淡淡道:“你進去跟我詳說。”
唐放原本就緊張,被周殷這麼一摸汗毛險些全炸起來,他不確定地看著那圍折屏,試探道:“要不……我迴去寫個具本給您?您先忙您的?”
他知道周殷是此事私密不可外談的意思,但是那個小間也太私密了點,自己跟過去是不是不太好啊,小唐侯好像第一次知道了拘謹為何物,訥訥握著自己的右手手腕,手上的珠串被他握得一顆顆地發燙。
國公神色倒是坦然,完全不給唐放拒絕的空間:“不用,你直接說便是,正好也有其他事問你。”
事實證明,唐放就是多心。
周殷是真的要跟他談正事,人間沒有追查“看不見的東西”的道理,可是鬼魂追查的線索鏈全是“看不見的東西”,國公此前沒有機會接觸陰界這個領域,他是真的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世界,鬼魂的感知力、思考方式、辦事方法又是怎麼樣的,兩個人坐在桌案的對麵,唐放敘述自己追查丹書發現坷爾喀的全過程,周殷認真聽著,對他說的話時不時發出追問,不斷地思索消化這些方法的運用規則和底層邏輯。
他的神態認真極了,不說話的時候嘴角微微向下,有一種生人勿近的清冷感,偏偏神色又是一絲不茍、極其溫柔的,整個過程沒有展露任何的疑慮戒備,隻是認真地聽著,好像唐放說話是此時這世上最要緊的事情,任何事都不該打擾。
周殷:“所以你能通過觸摸物體,隔空感受到人死前的感受。”
“是。”唐放被他的態度帶動,也認認真真迴應他:“人的屍體一般來說會一直停留在死前的情緒裏,狂亂,驚愕,恐慌,後悔,這些痕跡都是非常清晰的,無法騙人。”他其實還挺樂意跟他說這些東西的,雖然知道介紹太多對周殷不好,但是他真的很想跟他分享自己現在多出來的一套感官。
周殷:“那你這次招魂的媒介是什麼?是墓嚒?”
唐放:“不,主要是名字。丹書去世不久,墓隻可做輔助,主要還是用他的名字招魂。”
周殷:“你召喚出丹書後,他給了你坷爾喀酒館的線索。”
唐放:“對。”
周殷:“緊接著追到坷爾喀酒館,在地窖中與霍塔對峙,你對羅家的懷疑是在這個時候逼問出來的。”
唐放:“對,我是清清楚楚看見了羅師青陰謀謀劃的過程,霍塔也是人,人的神誌或許可以對迴憶做出遮掩,但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無法扭曲。”
周殷:“迴憶裏的羅妃交代霍塔讓丹書來謀害我?”
唐放遲疑了一下,他沒辦法將一切和盤托出,一些細節隻能跟著稍作變形,譬如將羅師青要殺害自己的細則隱去,改做他們要周殷不利。
唐放:“羅妃把長秋宮的玉玲瓏偷盜出來,交代霍塔將它束在丹書的頭上——丹書頭上有一枚玉玲瓏您還有印象嗎?那不是樣式相似的另一個,那其實就是您和安平王當年……”
“我記得。”周殷忽然聲音冷淡地打斷他的話,看不透喜怒的光影裏掠過一道厲色。
唐放訕訕地閉了嘴。
可周殷那情緒也隻凝了一霎,還沒等落地便將那泄露出的脾氣絲絲縷縷地拽了起來,收好,盡量用溫平的口氣,問出事情的關鍵:“你與本公說實話,是因為丹書帶著那枚珠子,他才看起來那麼像安平王嚒?”
周殷的口吻極其嚴肅,唐放張了張嘴,想說“是”,可嘴邊的話繞了一圈,又微妙地偏了偏:“是有這部分的原因,白神教偷盜了那珠子後輔以秘術讓佩戴它的人看起來具備安平王的氣息,但……丹書這個人也的確是生長環境和性情都有些類似安平王,三分的相似並不是作偽,後來丹書良心發現,知道這些暗裏的功夫對您有害,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所以才會被同夥殺人滅口。”
周殷似乎對這個迴答的走向有些意外,手中的動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一言不發地看著唐放。
唐放大蘿卜臉不紅不白,迴視他。
心裏一直不說話的小孔捷此時聞言都輕聲地“咦……”了一聲:怎麼迴事?怎麼這麼說?
周殷笑了,不再計較,問:“那他所圖什麼?他靠近我總有任務圖謀罷?”
唐放:“是有所圖,白神教想得您的神魂供奉,至於外麵的勢力,我不說您心裏也有數。”
周殷點點頭,再問:“所以丹書任務失敗後,這枚珠子現被羅妃收迴,就在她的宮中?”
唐放用力點頭:“對!”
他迴想起當日羅師青刮花了自己的臉,不久後又迅速往宮外傳出消息要人除掉自己,想來玉玲瓏一定就在她寢宮觸手可及之處,那天的照麵她有備而來,就是來試探自己身份!
啊……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周殷看著眼前的小孩快要憋不住的義憤填膺,有些想笑,強行輕咳著遮蓋住,正色問:“那看來這枚玉玲瓏才是一切事由的引子。”
唐放:“對!”
周殷:“但安平王找這枚玉玲瓏是要做什麼?”
唐放:……
這真是個好問題,您在這兒等我呢啊?
唐放磕絆都不打:“安平王沒說,我不知道!”
周殷:“……”
就當小唐侯這麼光棍兒地頂完國公,開始害怕國公生氣的時候,國公爺竟在沉默後,語調很輕地“嗯”了一聲,認同了,示弱了,退讓開了,十分懇切地說:“很多事情本公不太懂,要勞煩你一一解惑,陛下的鑾駕如今還沒有迴來,咱們暫時還做不了什麼,你且不要心急。”
唐放呆呆地“啊……”了一聲,順著他說:“好,我不心急……”想了想又替他擔憂起來,道:“公爺,我說這些您心裏知道就好,也不要太糾結——相信國法,切勿迷信,您就當您閑暇世界多了一小塊奇怪的地方,千萬不要根究過深。”
鬼生真的太難了,自己明明是存在的,卻要讓心上人千萬不要相信。
周殷朝他笑了一下,溫雅得像春花綻放:“手給我。”
唐放茫然伸出左手。
周殷“啪”地打了他手心一下:“另一隻。”
唐放被他打得整個人下意識一縮,整肅著挺腰換手,心裏卻尋思著:你打人幹嘛還打得這麼高興?
周殷垂下眼睛,一手托住他帶佛珠的手腕,一手抽開手邊小格——
唐放警惕地看著他,隻道周殷的眉眼看起來實在是冷淡,好像塊捂不化的冰疙瘩的那般的英俊疏遠,但是他今日的氣質又實在是太不同了,說平和罷,也不平和,說高興罷,也不算太高興,但他看自己這個眼神,怎麼看怎麼像一塊冰疙瘩忽然間偷摸著融化了,不動聲色地變作了一湖冰川,悄無聲息地包裹了過來……怎麼瞧怎麼可疑。
思索間,唐放的手心裏多了兩塊小東西。
軟木的,隻有指甲蓋大小,形狀流暢而奇異。
唐放目光怔忡,周殷瞧著他,眼睛卻裏有星星:“太常令說銅鑼聲雄渾激蕩,你聽不了,這是給你預備的耳塞,迴去試試,看看好用嚒。”
唐放睜大了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覺得周殷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茫然無措地把那兩塊軟木攥緊手心裏,柔軟的鮮明的觸感,令他心神不寧,“……你怎麼對我這麼好?”他呆呆地問。
“緊張什麼?”
國公爺漫不經心地答,“不是你幫我和安平王牽的紅線嚒?綾帖是你托黃舟帶來的,投桃報李,你為本公分憂,本公當然謝你。”
剎那間,宛如一瓢冷水澆下,小唐侯整個僵住了。
…………
半盞茶後,某人氣急敗壞出現在黃大仙的屋子裏,搖著大仙的肩膀暴跳如雷:“黃舟你糊弄我!他知道什麼?他知道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