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裏,小唐侯坐在一塊窄窄的長生帖麵前嚴陣以待,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
這張備用的長生帖有點小,畢竟當初小唐侯裁布的時候隻為給自己打個備用以防萬一,厚此薄彼得十分明顯,沒想到這個“萬一”還真的出現了——若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三塊長生帖的前兩塊抖開都是天家聖旨的大小,那這第三塊就是上朝時舉著的笏板的大小,若是國公心血來潮再傳一塊桃花糕,唐放估計大點都包不過來,這第三塊的作用也就是夠藏在袖子裏打個小抄,寫寫字,真是越看越可憐。
但他還是很鄭重地等著,盯著這雪白的淩布好像等會兒裏麵就要長出花來了,小孔捷最開始還不想不敢打擾,但是看他維持一個姿勢遲遲不動後,他不解且小心地開了口:“殿、殿下,您等什麼吶?”
“噓,別打擾!
小唐侯滿臉嚴肅,“我在等著他跟我說話呢!
小孔捷問:“可你怎麼知道國公今晚會找你呢?”
小唐侯不耐煩地打斷他:“嗨呀別吵,你等著罷!
小唐侯很了解周殷。剛剛在長秋宮外,周殷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知道他一定是還有話想說,“孔捷”不方便聽,但是“唐放”方便啊。
唐放記得他們前一世遇到這種問題的時候,他倆總是要卷在被窩裏嘮半天,並且按照他們的行事習慣,分析完問題他們會把解決方案也一條龍的聊出來,三日內展開第一步的行動,成功了就好好犒勞對方——他和周殷無事不可談,兄嫂吵架這種事他們肯定是要聊的。
小唐侯自信滿滿地看著長生帖——
一盞茶,一炷香,三刻,半個時辰……
綾帖遲遲沒有反應,小唐侯要開始焦灼了,心裏的小孩都要看困了,他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這要等到什麼時候。俊
唐放看著毫無動靜的綾帖,皺眉:“這不合理啊!
小孔捷:“要不你就主動跟他說話唄,早說早了!
小唐侯嚴肅拒絕:“我原來那張被霍塔拿走了,這三張是一塊顯形的,我主動說話豈不是讓禿頭觀摩我和周殷是怎麼說話的?”
小孔捷:……
小孔捷悠悠道:“可國公若主動找你說話不還是能被人看到嚒?這有什麼不一樣?”
小唐侯焦躁:“這怎麼能一樣?你說是安慰周殷重要還是怕人看重要?”
小孔捷:……
小唐侯這個邏輯,他竟然無法反駁。
小孔捷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抱怨:“今天早上就跟你說了去太常寺問問問問,要麼去城防衙門陳英那裏問問,興許能問到什麼線索呢,你不去,非要睡懶覺,這個時候才知道著急。”
小唐侯鼻子要歪了:“你不要氣我啊,小心我給你關禁閉!”
小孔捷哼了一聲,“那你明天去不去啊,國公今夜要是真的不找你,你打算怎麼辦。俊
小唐侯煩躁:“不去不去,丟不丟人!他今晚肯定找我!”
第二日,秋光明媚。
小唐侯一臉陰沉地站在太常寺的大門外。
孔捷這個小烏鴉嘴,周殷真的還一夜沒找他,弄得唐放一宿時睡時醒,時恐時驚,而在這份驚恐的催促下,他特意起了個大早,強撐出滿臉的波瀾不興,掛著倆眼圈神在在地去太常寺問詢坷爾喀贓物收繳情況。
“孔先生是貴客,有事您盡管說……長官啊,他今日事多不在寺中……坷爾喀案收繳的那幾大箱紅木都在這裏,這是清單,您請過目。”
唐放的五內已經著了,擰著眉頭從頭看到了尾也沒有看到和“吳綾布類”沾邊的贓物,心中琢磨,知道這事兒怕還是要落在城防衙門的追查上,拱手謝過太常寺官員,拉開大步自顧自走了。
而此時太常寺內,“不在寺中”的太常令韓沐正立於摘星閣的外庭上,挑著精致的眼尾,目光追隨著那銀杏路上遠去的身影,眼神複雜深遠。
這就是那位嚒?
他在心中問自己。光是之前幾次接觸真是讓人想不到,這小孩看著能吃能睡、遊手好閑的,偶爾展露鋒芒也能很快散去崢嶸殺氣,露出大片輕狂浪蕩的性情底色,令人完全想不到當年那個名震天下令人聞風喪膽的小唐侯日常裏竟是這幅模樣。
為什麼會這樣?韓沐思索,難道是因為長相?他聽說安平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晉源就經常一個人一匹馬出關去牽人家的牛羊,一偷偷個好幾百匹,再浪浪蕩蕩地迴來,這人的氣勢能力其實都並不弱,有時候散發出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殺氣,但過於圓潤的五官中和了他身上的戾氣,讓人無法感覺到震恐害怕,隻能感覺到桀驁不馴,還以為是哪裏跑出來的調皮的孩子。
正思索中,下屬登上樓來複命:“按照太常令的吩咐都說了!
韓沐:“嗯!
他瞧著唐放的樣子應該是打算去城南城防衙門再碰碰運氣。
韓沐知道他在找什麼,韓沐也真的撿到了,但是沒法還給他,他忌憚小唐侯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裏話,害怕打算盤的時候被他聽見,所以才會避而不見。
那屬下看韓沐表情鄭重,低聲表達自己的不解:“掌令,這人並非官身又無背景,您似乎對他格外在意啊。”
韓沐笑,眼角飛起:“待他客氣些,來日有你的好處!
陰陽五行,天人感應,此乃太常寺立寺之本。曆朝曆代太常令本該是世俗中頂級的大陰陽家,哪一個擺出去都是祖師級別的大師,入世出世,與王公貴族私交良好,偏偏韓沐這一朝不是。
因為在大順的朝廷裏,真正神秘莫測、握有實權的幾個政治人物幾乎全都不信鬼神,此前聽到多是微微一笑,敬而遠之,以陛下的起居而論,太常令侍奉八年竟隻有一次召見,乃是開平九年,供奉於奉先殿殿上的銀牙鎏金槍夜晚忽然錚鳴自響,皇帝傳召;再往前推,便要追溯到泰皇十六年年,皇後頭胎難產,當時的順公也就是如今的陛下病急亂投醫,才來求神禱佑……便是最最重要的泰皇十七年,陛下於亂局中起兵晉源,當時幕員俱在,最後欲起卦以占吉兇,還未登基的陛下竟然一腳踢翻了龜甲,稱:“諸位心意已堅,不吉難道還不幹了。
……
主政者這樣的態度,若不是還有皇後娘娘暗中扶持著,韓沐連表麵的風光也維持不住,但是他知道,現在機會來了,那個人很寶貴,那個機會很難得,他可以讓自己做成一些大事,見證一些奇跡。
韓沐的嘴角一提,對下屬道:“在外麵看著,本官去相陪貴客!
下屬當即點頭:“是!
說罷,韓沐拖著誇張的鬥篷搖搖曳曳往摘星閣裏去,摘星閣裏,門扉厚重,地麵擦出一道沉重的聲響,隻見屋中一人穿著深色嚴整的官服,蕭蕭肅肅站在高案之後,正按部就班焚燒著什麼東西,韓沐進來時,他剛好將灰燼按滅在一方筆洗中。
韓沐恭敬地行禮:“國公。”
周殷沒有迴頭,淡淡地“嗯”了一聲。
在他麵前,高案上擺著兩張雪白的吳綾,剛剛來人正滿東都城找的那幅長生帖,就在他的眼前。